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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有匪

priest

priest,作者积分在晋江文学城位居全站前三的大神级作家,以创作纯爱小说闻名,偶尔涉足言情。此前创作的小说,题材包括都市、玄幻、修仙、机甲等,因善于在作品中营造宏大细腻的世界观而在纯爱创作领域独树一帜。

《有匪》2015年11月15日至2016年5月16日连载于晋江文学城,全文共171章,约70万字。连载期间在晋江言情VIP金榜上始终名列前茅,截至目前更在霸王票总榜(以全站所有小说被打赏金额排序)上暂列第二。

本文是作者创作生涯中的第一篇言情类武侠小说。武侠这一类型在网文时代早已日渐式微,罕有佳作。《有匪》充分发挥了作者驾驭宏大历史题材的能力,纵向上延续该类型的经典脉络,横向上与女性向网文中的女性主义面向相互勾连,在旧的类型传统中,开辟了新的可能性。

【标签】武侠 言情 架空

【简介】

小说的故事发生在一个架空的历史朝代中,天下大乱,南北分治。二十年前,丞相曹仲昆谋逆上位,十二老臣护持幼主避走江南。各路江湖英雄群起讨贼,大侠“南刀”李徵率四十八寨“奉旨为匪”。

二十年后,前辈大侠们早已陨落,中原武林凋敝,伪帝鹰犬“北斗”横行江湖。南刀传人、四十八寨大当家李瑾容的女儿周翡原在寨中过着慈父严母、捣蛋练功的日子,一封来自南朝帝师的信让她与送信人谢允初次谋面,也让父亲周存离寨出仕南朝,临走前父亲不顾她的哀求,留下一句残酷的“取舍乃强者之道”。自此周翡苦练三年,终于在第一次随长辈出寨前得到母亲传授的南刀“破雪刀”法。周翡懵懂下山,却在阴差阳错中与寨中长辈失散,并同谢允、吴楚楚等人一起被卷入一系列江湖恶斗与追杀,她一次次拔刀直面“北斗”“活人死人山”四主等当世顶尖高手,也在机缘巧合之中得“枯荣手”段九娘、齐门道长冲云子、“北刀”段云沉等前辈传授一流武功。在无数生死关头绝境逢生,周翡心中的破雪刀法日益精进,而恶斗与追杀背后更大的谜团也慢慢向她展开。各路江湖、朝堂势力追寻的“海天一色”那段神秘的水波纹将众人引向二十年前的一段旧事,同时,伪帝曹仲昆日渐衰老,南朝幼主春秋日盛,南北之战也渐渐拉开了帷幕……

选文第九十一至九十三章,讲述了四十八寨被叛徒出卖,遭逢大变,周翡在危难之际扛起重担,与北军奋勇周旋的故事。选文第一百一十五至一百一十六章,则是周翡误以为男主身亡之后,与男主师傅的一段关于人生意义的对话。

【节选】

第九十一章 突变

谷天璇面沉似水,狠狠剜了办事不利的陆摇光一眼,可惜投鼠忌器,只能让路。

面前大军整整齐齐地分立两边,让出道路,乍一看,活像是杀气腾腾的夹道欢迎。

行脚帮众人专精坑蒙拐骗,脸皮比寻常人厚实不少,权当是人家在欢迎自己,一时间个个原地长了三寸高,挺胸抬头地跟着周翡往前走,神气得不行,享受了一回万众瞩目的待遇。

四十八寨中了曹宁之计,与北朝大军一照面便损失惨重,本以为坚不可摧的三道岗哨半个时辰之内便被人家长驱直入,一举突破,连未出师的弟子都只能勉强上阵,林浩甚至以为今日算是交待在这儿了,谁知这节骨眼上,敌人突然莫名退到了山脚之下。

林浩不明所以,又不敢怠慢,一边趁着这一点空隙,将寨中能当人使的几百号全部集中了过来,一边紧着叫人去打探情况。

探子闻听山下异动,立刻如临大敌地准备继续迎战……结果就在第一道岗哨门前看见了这一幕。

林浩腿上被流矢所伤,伤口还在往外渗血,听说消息,当即金鸡独立地一跃而起:“什么?阿翡?”

林浩比较周全稳重,可也毕竟是个年轻人,先前是存了必死的心,才显得越发沉稳有度,乍一听见这从天而降的转机,当时就坐不住了,单腿蹦起来便要出来查看。

正在给他看伤的大夫暴怒道:“混账,你给我坐下!”

旁边马吉利连忙按住他。

马吉利也十分狼狈,不过好在他一直总领后勤与各寨各岗哨联络,伤得并不重。

马吉利道:“赵长老重伤,张长老……唉,眼下这边全靠你一个人撑着,你先乱了算什么?阿妍,过来看着你师兄,我先出去打个头阵。”

林浩方才那么一蹦,腿上的伤口崩裂,将金疮药都冲走了,疼得眉头一皱。旁边李妍闻声,忙又拿金疮药来堵,和泥似的往他腿上倒。

“够了够了,嘶——师兄跟你有仇吗?”林浩一边叫唤,一边尽量躲开没轻没重的李妍,疼得冷汗直流,只好咬着牙冲马吉利道,“那……那就麻烦马叔先去一步,我随后就到。”

李妍慌手慌脚地将药瓶扔在一边,委屈地叫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见阿翡!”

林浩怎会不知她是怎么想的,这些备受宠爱的少年少女从小偷奸耍滑越是理直气壮,遇上事的时候,便会越是痛恨自己……大人们总觉得她还小,自己还中用,还能替她撑起一片天,可世事如潮,孩子们总觉得长辈们如山似海,怎么靠都靠不塌,谁又知道这些遮风挡雨的背影,有时候也只是一块单薄且障目的糟木板呢?

这些事来得太快了。

林浩叹了口气:“去可以,你不要往前凑,听师叔的话,小心点。”

李妍偷偷抹了一把眼泪。

马吉利等人脚步极快,一路风驰电掣地便狂奔到山下第一道岗哨外,老远便看见被周翡挟持的北端王——没办法,谁让这位王爷千岁富贵逼人,还偏偏身处一帮穷酸掉渣的江湖人中呢。

北朝官兵自然不敢妄动,但曹胖子的几个近卫与谷天璇、陆摇光等人还是跟了上来,隔着数十步跟着他们,虎视眈眈地盯着周翡。

马吉利见了这阵仗,目瞪口呆地盯着曹宁:“阿翡,这……”

周翡用力推了曹宁一把,将他那贵重的脑袋按了下去,一路走到寨门岗哨里,说道:“马叔,这位就是那敌军主帅曹宁……”

谢允低声提示道:“曹仲昆的儿子,老二。”

“是那狗皇帝曹仲昆的儿子。”周翡道,“这胖子诡计多端,我没别的办法,只好使了笨办法,干脆将他捉来。”

走动的时候,望春山不可能一直别在曹宁喉咙上不让动,曹宁总算有了些能说话的机会,忙见缝插针地一笑道:“哪里笨,姑娘太自谦了。”

马吉利仍然有点找不着北,一边让人将周翡他们放进来,一边又看着行脚帮的众流氓们,问道:“那这些……”

李妍从他身后冒出头来,大叫道:“杨黑炭!”

杨瑾愤怒地瞪过去,看清了李妍,却是一愣。

只见她形容十分狼狈,一张小脸上黑灰一片,脏兮兮的,眼圈还是红的,委屈得仿佛下一刻便能哭出来。他到嘴边的怒斥突然便说不出口了,终于只是爱答不理地哼了一声,认下了“杨黑炭”这名号。

“不得无礼。”周翡随口数落了她一句,又对马吉利道,“这是我在外面认识的几个朋友,行脚帮的,还有这位是擎云沟的……”

“杨瑾。”杨瑾一听她说起“擎云沟”,就想起在邵阳的时候周翡那句“那是什么玩意”,当下新仇旧恨一同涌上心头,愤愤地扫了周翡一眼。他一见周翡和李妍这俩丫头就火气上涌,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来的,忙没帮上什么,倒是把自己气成了一块愤怒的黑炭。

大概因为四十八寨这些年来真的不怎么与外人来往,马吉利见了这些赶着“拔刀相助”的人,还颇有些疑虑,他眉心微蹙,不过随即又打开,面子活还是做到了。

马吉利一揖到地道:“诸位雪中送炭,如此高义,四十八寨日后定当铭记于心。”

说着,他一边命人将行脚帮的人放进去,一边透过人群打量着对面。

谷天璇、陆摇光虎视眈眈,身后跟着一水的北斗黑衣人,还有以寇丹为首的鸣风楼刺客……虽然关键时刻,周翡用一句话挑拨了寇丹和曹宁,但此时双方利益毕竟还一致,这一点嫌隙不足以让他们彻底翻脸。

马吉利目光微动,心里飞快地掂量着眼前的情况。

陆摇光对上他的目光,上前一步,正要说话,谷天璇却一抬手止住了他。

这俊俏书生似的北斗彬彬有礼地开了口,说道:“我知道诸位劫持王爷,是想让我等退兵,退兵不是不可以,只是诸位也须得讲理——我们退了,端王爷的安全谁来保证呢?当年贵寨大当家便曾北上刺过圣驾,如今王爷落到诸位手中,我也实在不能指望你们对殿下礼遇相待。若是王爷有什么闪失,我们这些人也不必回朝,直接抹脖子便是。数万大军南下,诸位让我们就这样收场,想也知道我们不肯的吧?”

谷天璇该狡猾狡猾,该实在也实在,三言两语点出了双方的僵持,他轻轻地摇了摇手中折扇,又道:“咱们面对面,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诸位手上除了端王殿下,断无别的筹码,端王殿下少一根汗毛,尔等必死无葬身之地,只要我军还在山下,你们也不敢伤了王爷,是不是?我看不如咱们各退一步,商量出个都能接受的章程来,如何?”

谢允见谷天璇拿着一把扇子,立刻也不甘寂寞地摸出一把,哗啦一下展开横在身前,跟“巨门”对着扇。

这没溜的南端王笑道:“这个确实难办,四十八寨都这样了,退一步也是不可能的。依我看不如这样,二殿下留在寨中做客,你们不愿意撤就不撤,在山下老实待着也一样,只要不让我们管饭,待上三两个月也没问题,大家正好一起过年。”

谷天璇:“……”

谢允又道:“到时候呢,估摸着大当家也该回来了,还有霍连涛什么的,我听说自从被沈天枢一把火烧了霍家堡,霍连涛正在南朝四处纠集人马预备着要报仇,闻听这么大的热闹,他能不来掺一脚吗?还有我大昭——当年江湖谣言说,曹仲昆为了对付南军,无暇他顾,方才放任了四十八寨,按这个想法,现在北朝岂不是‘有暇他顾’了?那可大大地不好,金陵那边听见恐怕要睡不着觉了……何况我听说甘棠先生的老婆孩子都在四十八寨,闻煜将军过来也不太远。”

他每说一句话,谷天璇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谢允扇了两下,发现实在是冷,偷偷摸摸打了个寒战,为防自己变成一只瑟瑟发抖的鹌鹑公子,他只好将扇子重新合在手心,总结道:“到时候天下英雄齐聚一堂,更方便大家评理了,肯定比我们这样僵持着好。”

曹宁听谷天璇被谢允堵得哑口无言,不由叹了口气。

寇丹察言观色,忽然上前一步,说道:“王爷受匪人所制,是我护卫不利,殿下,这事您怎么说?”

“我没有棋差一招。”曹宁慢吞吞地说道,“只是快要收官的时候,有人不讲规矩,过来把棋盘掀了——我能说什么?我无话可说,寇楼主,看来咱们已经输了。”

马吉利好像被他们这一来一往提醒了,上前道:“别人先不必说,但寇丹乃是我四十八寨叛徒,欺师灭祖,天理不容,还请将此人交回。”

寇丹看着他,殷红的嘴角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像一朵徐徐绽开的罂粟:“成王败寇罢了,那么个老废物整日里以长辈自居,我到现在才动手清理了他,便是我鸣风楼的列祖列宗见了,也能夸我一句仁厚了,我欺了谁,灭了谁?”

鱼老的尸体还在长老堂中横陈,在春回镇上的宅子里,倘若不是看见陆摇光已经回来,机不可失,周翡还不知要用多大的意志力控制着自己扑向曹宁,而非趁机摘了寇丹的脑袋。

寇丹这一笑中充满了轻慢不屑,周翡只觉得额角的青筋都跳了起来,身后四十八寨的众弟子也不由得群情激奋。

马吉利面色铁青,抬手指向寇丹:“你这贱人!”

他说到“贱”的时候,已经运力于掌,似乎便要向寇丹扑过去。

周翡的全部精力本来都在对方身上,那一瞬间,她却突然有种汗毛倒竖的危机感,她来不及想,多次生死一线间的直觉却在催促她闪开、后退,可她手里抓着曹宁。

此时整个四十八寨的山坡保持着一个随时能倾覆的平衡,而准星就在这个胖子身上,她不能放开这个人。

千钧一发间,周翡犹豫了。

她犹豫过很多次,但没有一次像这次一样致命。

就在周翡在进退之间摇摆的时候,马吉利原本指向寇丹的手掌凭空一转,竟然拍在了周翡的后心偏右处,她是右手持刀,这一掌落了个结结实实,周翡右半身整个麻了,她眼前一黑,望春山怎么落的地都不知道。

曹宁仿佛早知道有这么一出,毫不犹豫地一弯腰——

两条牵机线凌空甩了过来,旁边两个试图伸手的行脚帮中人齐齐惨叫一声,各自被牵在寇丹手中的牵机线斩断了一条手臂。

马吉利一击得手,人已经退到数丈之外。

随即,谷天璇运起“清风徐来”,身如鬼魅,眨眼间已掠至曹宁身前,出手如电,一拉一拽,那曹宁仿佛不再是个足足有几百斤的人,而是一团棉絮,身轻如燕地被他抛至身后。随即谷天璇面露狞笑,折扇一架荡开杨瑾挥过来的雁翅刀,又一抬手,直直拍向正在自己面前来不及躲闪的周翡,打算顺手将她毙在面前。

北斗巨门乃是当世顶尖高手之一,能在四十八寨长老张博林与赵秋生两人夹击中丝毫不露败象,就算周翡全须全尾地站在面前,也未见得禁得住他当头一掌,何况她刚刚挨了马吉利一掌,手中刀已落地,这会几乎连气都提不起来。

周围无人可施救,李妍尖叫了一声,她离得实在太远,连扑上去都来不及。

就在这时,一只苍白的手伸过来,凌空架住了谷天璇一掌。

周翡眼前一片模糊,马吉利那一掌震伤了她的肺腑,一呼一吸间气息仿佛只能下到嗓子眼,再往下便是剧痛。她满口血腥味,只觉得有人抓住了她的后颈,将她往后一甩,几个师兄七手八脚地接住了她。

那手在她后颈上蹭了一下,凉得好像冰雕……

周翡耳朵里轰鸣一片,听不见,看不清,意识在拼命下沉,她却下意识地死死攥住旁边人试着想扶她的胳膊,死也不肯晕过去。

这一系列的事发生在电光石火间,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曹宁已经被北斗牢牢地护卫了起来。

谷天璇一击不成飞身后退,在几步以外盯着眼前的人——方才拦住他的,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谢允。

第九十二章 挣扎

谷天璇正想开口,谁知刚一提气,便觉得胸中一阵气血翻涌,他忙咬住牙,暗暗打量着谢允,不由得有些心惊,不知从哪儿冒出这么个不显山不露水的高手来:“你……”

谢允将他那把可笑的扇子收起来,一言不发地挡在周翡面前。

谷天璇惊疑不定道:“你是什么人?”

曹宁终于在好几个人七手八脚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他气喘如牛,狼狈不堪,却依然慢吞吞的,此时看了谢允一眼,他摇头道:“赵……”

谢允截口打断他道:“鄙姓谢。”

曹宁好似十分理解地点点头,从善如流地改口道:“谢兄擅用推云掌,你不要命了吗?图什么?”

谷天璇听见“推云掌”三个字,整个人猛地一震,脱口道:“是你,你居然还没死!”

谢允先是瞥了周翡一眼,见她居然还能站着,便笑道:“我还没找着合适的胎投,着什么急?”

原本跟在马吉利身后的弟子们都呆住了,直到这时,才有人晕头转向地问道:“马师叔?这……这怎么回事?”

李妍挤开挡着她的几个人:“阿翡!”

那姑娘的声音太尖了,平时就咋咋呼呼的,这会扯着嗓子叫起来,更是好像一根小尖刺,直挺挺地戳进了周翡耳朵里,生生将周翡叫出了几分清醒。她抬手挡了李妍一下,扭头吐出一口血来,右半身这才有了知觉。

对了。

还有李妍,还有吴楚楚,她怀里还有吴楚楚相托的东西,身后还有个风雨飘摇的四十八寨。

这是她外祖用性命换来的二十年太平,大当家不在……

周翡忍着伤急喘了几口气。

她想,就算是要死,也得忍着,等会再死。

倘若李妍的头发能短上几尺,此时想必已经根根向天了,她就像暴怒的小野兽一样跳了起来,指着马吉利道:“马吉利,你说谁是贱人?你才是贱人!”

马吉利脱离了四十八寨,却也并未站在曹宁一边,那众人看惯了的慈祥圆脸微微沉着,平素总是被笑容掩盖的法令纹深深地垂在两颊。

他面色有一些苍白,似乎陡然老了好几岁。

李妍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他也只是微微转动着眼珠,漠然地看了那女孩一眼。

杨瑾方才被谷天璇一扇子震开断雁刀,一侧的虎口还微微发麻,见状提刀在侧,伸手拦了李妍一下,防止马吉利暴起伤人。

李妍激动之下,将杨瑾伸出来的胳膊当成了栏杆,一把抓住,依然叫道:“临走时我姑姑说你是她的左膀右臂,让我在外面什么都听你的,还说万一遇上什么危险,你就算舍命不要,也会护我周全——她瞎!我爷爷也瞎!当年就不该收留你!”

寇丹如释重负地上前,站在马吉利身后,露出妍丽的半张脸,伸手搭在马吉利肩膀上:“小阿妍,好大逆不道啊。”

李妍骤然闭嘴,少女的神色冷淡下来,一时竟仿佛凭空长大了几岁。

马吉利之于李妍,大概好像是华容城中突然的围困之于周翡。

总有那么一些人、一些事,要让养在桃花源中的少年明白,世上还有比被长辈责骂,比跟兄弟姊妹们争宠怄气更大的事,还有比整天给她起外号的大哥更可恶的人,有比明知过不了关还要硬着头皮上的考校更过不去的坎坷……

“马叔,”李妍低低地说道,“前几天在山下,你同我们说老寨主对你有生死肉骨之恩,是假的吗?”

马吉利整个人一震,涩声道:“阿妍……”

谢允却忽然道:“那日客栈中,我听马前辈与阿翡提起令公子,他如今可好?”

马吉利紧紧地闭上了嘴,寇丹却笑道:“好得很,马夫人和龙儿我都照看着呢。”

“要不是老寨主,你马叔早就变成一堆骨头渣子了。”

“你说一个男人,妻儿在室,连他们的小命都护不周全,就灌了满脑子的‘大义’冲出去找死,有意思吗?”

“我要是早知道有这一出,当初在邵阳,就不该答应把你带回来。”

他答应李瑾容送李妍到金陵的时候,心里想必是不愿意搅进寇丹和北朝的阴谋里,想要干脆避嫌出走,一了百了的。然而路上大概是因为诸多犹豫,才走得那么慢,让李大当家以为是李妍贪玩,还专程写信训斥侄女。

他在蜀中茶楼中听惊堂木下的前尘往事,在少女们叽叽喳喳的追问里强作欢颜,左胸中装着恩与义,右胸中是一家妻儿老小,来回掂量,不知去处。

周翡异想天开,执意下山,他知道山下的阴谋已经成型,所有的消息都会经他的手,而这个他从小看到大,从来桀骜不驯的小姑娘很可能一头扎进北斗与寇丹手中,连同她身边百十来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一起葬身于此,他下意识地追上来,跟她说了那一堆隐晦的废话……可惜周翡全然没听出来。

终于逼到了这一步。

一面是区区千八百人的江湖门派,一面是处心积虑的数万大军,此乃卵与石之争。

“人得知道自己吃几碗饭。”

马吉利太知道了。

从他当了这个内线开始,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就算四十八寨侥幸留存,将来李瑾容会容忍他这一场背叛吗?

此时岗哨前未曾干涸的血迹、排在长老堂前的尸首会让他浪子回头吗?

哪怕之后周翡竟然成功挟持了北端王,哪怕四十八寨竟有一线希望能起死回生……他也只能将错就错。

周翡推开几双扶着她的手,吃力地弯腰捡起蒙尘的望春山,当成拐杖拄在地上,堪堪稳住了自己的身体。

她声音非常轻缓,因为稍不注意就会牵动伤处。

“谢大哥跟我说身后有叛徒的时候,我们谁也没怀疑叛徒会在山上。”周翡哑声说道,“都以为消息走漏是因为我身边的人。我甚至一个人都没带,独自闯了春回镇,抓了那姓曹的——因为我知道,消息事关军情,必然是由马叔你们这样的老人亲自接收送到长老堂的……”

周翡一口气说到这里,实在难以为继,她小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微微弯下腰去,轻而急地连换了数口气。

谢允抬手按在她后背上,将一股带着冷意的真气缓缓地推了进去,周翡轻轻地打了个寒战,多少好过了一点。

为什么谢允这随便一个阿猫阿狗都能拎走的“书生”突然成了个高手?此时,周翡已经无暇去想这些了。

她方才趁李妍跳脚骂人的时候,悄悄遣了个弟子进四十八寨中报讯——曹宁虽然暂时跑了,但他的数万大军没有跟上来,此地只有两个北斗和一帮黑衣人,不知寨中还剩下多少战力……倘若拼了,未必没有留下他们的可能。

周翡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本来是想刻意拖时间,可是说到这里,一股突如其来的难过却后知后觉地冲进了她火烧火燎的胸口。

“马叔,”周翡扶着自己的长刀,吐出一口带着凉意的气息,闭了闭眼,“四十八寨是你们一手建成,一手维系的,我们都是从秀山堂,从你眼皮底下拿到名牌的,你回头看看,满山的后辈都是你的弟子,都曾经从你口中第一次听见三十三条门规,你背了无数次,自己还记得吗?”

她说到这里,感觉到从望春山上传来的、地面隐隐的震颤。

非常时期,林浩的反应是极快的。

曹宁的反应也是极快的,无声无息地一挥手,便要令人撤。

杨瑾大声道:“站住!”

这愣头青也不管对面是“巨门”还是“狗洞”,当下便要追上去,跟着他的行脚帮见状,连忙上前助阵。周翡微微避开谢允的手,谢允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抓向曹宁。

“过无痕”独步天下,他几乎是人影一闪便已经追上了曹宁。谷天璇、陆摇光与寇丹同时出手,谢允近乎写意地后退一步,十文钱买的折扇仿佛瞬间长出了铜皮铁骨,先后从谷天璇的手掌、陆摇光的长刀与寇丹的美人钩上撞过去,竟然连条裂痕都没有。

他心道:“罢了,痛快这一回也是痛快。”

谢允身法快到了极致,从北斗面前掠过,竟叫谷天璇都有些眼花。同时,他手中折扇转了个圈,直入寇丹的长钩之中,寇丹狠狠地吃了一惊——几次旁观,谢允竟将周翡破雪刀的“风”一式学了个有模有样。

寇丹对这一招几乎有了阴影,当即要甩脱他。

谁知谢允学的只是个形,并不似真正的破雪刀那样诡谲,那折扇在他手中转了半圈,轻轻一卡,接着,一股厚重的内力透过扇子当胸打来,寇丹情急之下竟弃钩连退数步,甩出一把烟雨浓。

谢允的扇面唰一下打开,扇面上“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题字将一把牛毛小针接了个结结实实,扇面随即分崩离析。他头也不回地将那扇子一丢,飞身跃起,躲开谷天璇与陆摇光的合力一击,把寇丹的美人钩拎在手中。

这时,林浩亲自带人赶到,只见他一挥手,四十八寨众人一拥而上,将北斗团团围在中间,足有百十来人——已经倾尽寨中战力。

周翡耳畔尽是刀枪相抵之声,她却头也不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一字一顿地将当年马吉利说给她的三十三条门规背了一遍,念一条,她便问马吉利一句“对不对”,及至三十三条门规尽数念完,马吉利仿佛被人当面打了无数巴掌,眼圈通红。

周翡盯着他,又说道:“天地与你自己,你无愧于哪个?你说令尊不自量力,将来马师弟提起你来,该怎么说?”

马吉利闻言,大叫一声,已经泪如雨下。

周翡缓缓站直了,仿佛在攒力气,在等着什么。

马吉利果然懂了她的意思,突然掉头冲进了战圈。

寇丹被谢允夺了兵刃,短暂地退开片刻,手中扣紧了一大把烟雨浓,打算趁着谢允被谷天璇等人缠住的时候偷袭,余光扫见马吉利突然靠近,她本来没太在意,谁知马吉利一掌向她拍了过来。

寇丹没料到自己的狗这么快就反水,忙飞身往后退去,马吉利一掌快似一掌。

这么多年,在武功上,马吉利一直难以真正地跻身一流,这才日复一日地在秀山堂中背门规,说不出是天分还是心性上,他始终差了一点。但此时,他却仿佛突然迈过了某一道门槛似的,掌法中骤然多了种不顾一切的凶狠,失了兵刃的寇丹一时竟有些狼狈。

可是鸣风楼主终究不是那么好相与的,寇丹连退七步,大喝一声道:“马吉利,你将四十八寨卖成了筛子,现在才反水有什么用?不要你老婆孩子性命了吗?”

马吉利手下一滞,寇丹立刻要反击。

这时,一柄长刀横空插入,险些将她手掌削下去。寇丹吃了一惊,蓦地移步退开,却见那方才好似连站都站不稳的周翡竟然再一次拎起了望春山。

由于受伤,她的刀无可避免地慢了不少,劲力更是跟不上。可寇丹出身鸣风楼,对杀意最是敏感,此时却觉得周翡的刀再一次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周翡仿佛眨眼光景便将那些虚的、浪费力气的、技巧性的东西都去除了,每一刀都致命。

寇丹心里微沉,陡然从袍袖中甩出两根牵机线。这东西周翡本来再熟悉不过,然而一提气,胸口就跟要炸了似的,她身形不由得微微一滞,竟是慢了一步。周翡当机立断将望春山往身前一横,打算用硬刀直接扛上这软刀子。

突然,马吉利扫向寇丹的下盘,寇丹怒喝一声,牵机线回手扫了出去,一下缠住了马吉利的胳膊。

马吉利竟然不管不顾,同归于尽似的扑了上去,他的胳膊瞬间便被牵机线搅住了,血像六月的瓢泼雨,喷洒下来。马吉利看也不看,一把抓住了寇丹,全身的劲力运于掌中,往她身上按去,寇丹手中的烟雨浓在极近的距离里一根不差地全扎在了马吉利身上,他脸上陡然青紫一片,掌中力道登时松懈,却死死地拽着她没撒手。

寇丹怒道:“你这……”

她话没说完,望春山没有给她机会,一刀从她那美丽的颈子上划了半圈。

寇丹周身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似乎想用尽全力扭过头去。

“不杀你,我还是意难平。”周翡低声叹道。

马吉利整个人开始发冷、僵硬,他像冻上了一样,隔着几步望着周翡。

寇丹死了,今日在此地的鸣风大概一个也跑不了,便不会再有人为难他们母子了吧?

便是……一了百了了吧?

周翡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转身走了。马吉利眼睛里的光终于渐渐暗下去,渐渐熄灭了。

像一簇狂风中反复摇摆的火焰。

周翡深吸了一口气,转身险些撞在林浩身上。林浩忙扶了她一把,他自己腿上有伤,两人一起踉跄了一下。

“我把人都带来了,”林浩道,“剩下的……小孩子,不会武功的,还有那位吴小姐,我让他们趁机从后山走了。你放心,咱们这些人,死就死了,就算落到曹狗手里,起码还有自尽的力气。”

周翡问道:“张师伯和赵师叔呢?”

“死了,还有一个生死不知。”林浩道,“没事,你刚才不是杀了寇丹吗,还有北斗和北端王……这些人杀一个你就够本了,杀两个能赚一个,咱们不过是一帮不值钱的江湖草莽,谁怕谁?就算他们山下大军上来了又能怎样?”

周翡觉得他说得相当有道理,缓过一口气来,她竟然露出了一点笑容,毫不迟疑地朝那被重重北斗围在中间的曹宁冲去。她渐渐不知道身上多了多少伤口,血流得太多,渐渐也察觉到了蜀中深秋的严寒,可是全不在意,一时间,眼里只剩下这么一把望春山,破雪刀好像融入了她的骨血。

第九十三章 绝处

北斗们当然看得出他们擒贼擒王的意图,众多黑衣人用人盾围成了一个圈,紧紧地将曹宁夹在中间。曹宁淡定地看着外圈的护卫一层一层地死光,却似乎丝毫也不在意,好像那些人都不过是他衣服上的小小线头。

厚实些更好,没有也不伤筋动骨。

曹宁甚至有暇彬彬有礼地冲林浩一笑。

林浩都被他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整个人激灵一下,当即觉出不对来,喝道:“当心,有诈!”

“哪有,”曹宁负手笑道,“只不过若是我能顺利脱逃,自然会亲自下山;若是我无法脱身,被押进寨中,陆大人与谷大人之一也必然下山主持大局。可是现在,我们都被困在此地,山下的大军迟迟等不到消息,是不是只能说明一种情况呢?”

他的话音未落,山谷中便送来整肃的脚步声与士兵们喊的号子声,那声浪越来越近,像一圈圈不祥的涟漪,往四面八方蔓延出去。

“就是我们需要人。”曹宁低声道,随即他的目光跳过林浩,转身望向那被谷天璇与陆摇光两人夹在中间的谢允,朗声道,“谢兄,我看你还是跑吧。”

谢允哈哈一笑,本想嘴上占点便宜,然而在两大北斗手下,他也实在不像看起来那么轻松,谢允险而又险地躲过了陆摇光一刀,只来得及笑了一声,一时居然无暇开口。

曹宁摇头道:“怎么都不听劝呢?你们现在跑,我还能让人慢点追——唉,如此钟灵毓秀之地,诸君之中英雄豪杰又这么多,陨落此地岂不可惜?何不识时务?”

林浩眼眶通红,冷笑道:“屠狗之辈字都识不全,哪会识时务?只可惜今日连累了千里迢迢来做客的朋友,都没来得及请你们喝一杯酒。”

杨瑾一刀将一个北斗黑衣人劈成两半:“欠着!”

一个行脚帮的人也叫道:“你这汉子说话痛快,比你们寨里那蔫坏的丫头实在多了!”

周翡无端遭到战友指桑骂槐,却无暇反驳。

她眼前越来越模糊,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在挥刀,身上的枯荣真气几乎被迫与她那一点微末的内力融为一体。

华容城中,她被那疯婆子段九娘三言两语便刺激得吐血,如今想来,心性也是脆。

那么现在,是什么还在撑着她呢?

蜀中多山、多树,周翡记得自己曾经无数次地从那些树梢上熟视无睹地掠过。

那些清晨的枝头上坠满了细碎的露珠,她可没有谢允那样雁过无痕的轻功,总是不小心晃得树枝乱颤,凝结的露珠便会扑簌簌地下落,时常将路过的巡山岗哨弄得一头一脸。

好在师兄们多半不跟她一般见识。

她也曾无数次地蹿到别家门派“偷师”,其实不能算偷,因为除了鸣风,大家都敞着门叫人随意看。只是周翡有点孤僻,尤其看不惯李晟那一副左右逢源的样子……也不对,其实仔细算来,应该是她先看不惯李晟,才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变得越来越不爱搭理人。

千钟、赤岩、潇湘……有些门派精髓尚在,有些没落了。

她每每像个贪多嚼不烂的小兽,囫囵看来,什么都想摸上一把,反而学得不伦不类,直到周以棠头也不回地离开,她才算真正地定下心神,懵懵懂懂地摸索起自己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周翡曾经觉得,直到她出师下山,人生才刚刚开始。

因为过往十几年实在日复一日、乏善可陈,一句话便能交代清楚,根本算不上什么“阅历”。可是忽然间,她在深秋的风中想起了很多过往未曾留意的事——

她那时是怎么跟李晟明里暗里斗气的,又是怎么百般敷衍李妍也挣脱不开这跟屁虫的……

无数个下午,她在周以棠的书房中睡得一脸褶子苏醒,瞥见小院中风景,看熟了的地方似乎每天都有细微差别——渐次短长的阳光、交替无常的晴雨、岁岁枯荣的草木……还有周以棠敲在她头上的脑瓜嘣。

她甚至想起了李瑾容。

李瑾容不苟言笑很多年,除了在周以棠面前能有一点细微的软化,其他时候几乎都是不近人情的。

但是她会偶尔对李晟点个头,对李妍无奈地叹口气,还有就是……有长辈夸她天赋高武功好的时候,她虽然从不附和,却也从不说些“小畜生差得远”之类自谦的话来反驳。

周翡觉得自己可能是死到临头了,那桩桩件件的事一股脑地钻进她的脑子,走马灯似的不停不息,她好像从来未曾刻意想起,然而原来却也一直不会忘却。

训练有素的北朝大军终于拥了上来。

此时,整个四十八寨已经空了,所有的软肋都已经悄然从后山走了,能不能逃脱,便要听天由命了。而被大军围攻重创后的岗哨间,所有能拿得起刀剑的……稀松二五眼如李妍都站在了这里,预备着以卵击石。

伪朝领兵大将大喝道:“保护王爷,拿下贼寇!”

话音未落,前锋已经一拥而上,即便是训练有素的精兵,每个人都不过是受训了几年便拿起刀剑的寻常人,都好像一捧泼在身上也不伤一根汗毛的温水,可他们凑在一起,却仿佛成了一阵排山倒海的巨浪,顷刻便将四十八寨最后的精锐与行脚帮冲得四下离散。

谢允将寇丹的长钩横在胸前,震开陆摇光的一刀,手掌隐藏在宽袍大袖中,侧身一掌推向谷天璇,不管他是否已经竭尽全力,推云掌永远都带着股举重若轻的行云流水意味,谷天璇竟没敢硬接,避走半身后方才低喝一声,伸手攻向谢允腰腹,却不料谢允只是虚晃一招,几步间竟从他们两人围攻中信步晃出,脱离开去。

周翡只觉得身后有人飞快靠近,想也没想便挥出一刀,被人一把抓住手腕。

她被那熟悉的手冰得一哆嗦,随即反应过来身后人是谁,中途便卸了力道,这一口气骤然没提起来,她踉跄了一下,被谢允堪堪扶住。

谢允的手从未这样有力过,他把着周翡的手将望春山划开半圈,一圈围上来的北军纷纷人仰马翻地被他逼退,不消片刻,又疯狂地拥上来。

“阿翡,”谢允轻声说道,“我其实可以带你走。”

这一句话灌入周翡嗡嗡作响的耳朵,好像凭空给她软绵绵的身体灌了一股力气似的,原本顺着谢允力道随意游走的望春山陡然一凝,随即,她居然一摆手臂挣脱了谢允。

周翡那张巴掌似的小脸上布满业已干涸的血迹,嘴唇白得吓人,眼神很疲惫,仿佛下一刻眼睛便要合上,然而瞳孔深处却还有光亮——微弱,又似乎能永垂不朽。

那一瞬间,她的长刀又有了回光返照一般的活气,刀锋竟似有轻响,一招“分海”凌厉地推了出去,相比“山”与“风”两式,“海”一式她最后才领悟,使出来总是生涩,虽渐渐像模像样,却依然差了点什么似的。

没想到此时千军万马丛中,竟让她一招圆满。

那刀尖上一点光近乎炫目。

接着,周翡回手探进同样布满血迹的前襟,摸出一个小包裹,薄薄的丝绢包裹着坚硬的小首饰,从她沾满血迹的指缝间露出形状来。

“替我把这个还给楚楚,”周翡没有回答他的话,只说道,“再找个可靠的人帮她保存。”

谢允在两步之外看着她,周翡已经是强弩之末,他本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她强行带走……

他伸手将周翡的手和那小小的绢布包裹一同握在手心,随后一把将她拉到怀里,躲过一排飞流而过的箭矢,侧头在她耳边低声道:“这里头有一件东西很要紧,是‘海天一色’的钥匙,甚至是最重要的一把钥匙,你看得出我一直在追查海天一色吗?”

周翡道:“看得出。”

谢允的目光沉下来,这时,他忽然不再是山谷黑牢里那个与清风白骨对坐的落魄公子了,浑身泛起说不出的沉郁,像是一尊半面黑、半面笑的古怪雕像。

即使带着个人,凭谢允洗墨江来去自如的轻功,也游刃有余,他瘦削的下巴轻轻蹭过周翡的头发,漠然问道:“那你这是什么意思,考验我会不会监守自盗吗?”

周翡手中望春山一摆,连挑了三个围过来的北军,听了谢允隐含怒意的话,她不知为什么有一点“扳回一城”的开心。

不过周翡什么都没说,只是将东西塞进谢允手里,抽出自己被他攥得通红的手指,看了谢允一眼。

一个人,是不能在自己的战场上临阵脱逃的。

而此物托有生死之诺,重于我身家性命。

这一副性命托付给你,还有一副,我要拿去螳臂当车。

堪称井井有条。

远山长黯,落霞似血。

她转身冲向洪流似的官兵。

谢允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着压不下去的凉意,神魂却似乎已经烧着了。

就在这时,一声突兀的马嘶声蛮不讲理地撞入满山的刀剑声中——此地都是崎岖的山路,谁在纵马?

紧接着空中一声尖鸣传来,一支足有少女手腕粗的铁矛被人当箭射了过来,将一个士官模样的北军钉在了地上,入地半尺,长尾犹自震颤不休。

林浩散乱的长发贴在了鬓角,盯着那铁矛怔了半晌,魔怔了似的低低叫道:“师……师叔……”

随后他蓦地扭过头去,只见一队武功极高的人分海似的逆着人流杀了上来,所到之处睥睨无双,活活将北军的包围圈撕开了一条裂口。

不知是谁叫道:“大当家!”

这三个字登时如油入沸水,陡然炸了起来,谷天璇立刻如临大敌,再顾不上其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曹宁身边:“王爷!”

曹宁的神色也是一凛:“李瑾容本人吗?”

“想必是。”谷天璇一声长哨,所有的北斗都聚集在了曹宁这格外圆的“月亮”身边,小二十年的光景,当年旧都那场震惊九州的刺杀余威竟然依然在!

陆摇光也飞身撤回来:“王爷,纵然区区几十个江湖人不足为虑,也还是请您先行移驾安全的地……”

曹宁一抬手打断他。

北端王看似笨重的身躯里裹着常人所不能想象的技巧,他脑子里简直好像有一座环环相扣的险恶牵机,他越过陆摇光等人,目光落到了那分外显眼的行脚帮身上,突然下令道:“前锋撤回,弓箭手准备!”

陆摇光倏地一怔,一时没弄明白他要干什么。

“天亡我楚,非战之罪。”曹宁在周围人一头雾水之中低低地感叹一声,随即猛地一挥手,肃然道,“集中精锐,向山下冲锋,立刻下山。”

谷天璇等人一开始还怕这年轻的王爷不把李瑾容当回事,听了这命令,一时都莫名其妙——他这不是不当回事,而是太当回事了。

纵然李瑾容带走的是四十八寨真正的精锐,可也不过百十来人而已,他手握几万北军,居然要在这突然杀回马枪的百十来人面前撤退,为防追击,还要佯装气势汹汹地撤。

这不是匪夷所思吗?

可王爷毕竟是王爷,他一声令下,别说撤退,哪怕让他们这些人集体就地自尽,他们也不能违令。

北军登时调转刀口,竟孤注一掷似的冲李瑾容等人压了过去,倾覆而至。

纵然是一帮一流高手也丝毫不敢轻慢,当即被北军冲散了些许,只能各自应战,战局登时激烈起来……

后来的事,周翡就不记得了。

她眼前一黑,心里想着不能倒下,身体却不听使唤,长刀点地,恰好撑住了她,她就这样站着晕过去了。

(略)

第一百一十五章 船僧

周翡听见水声,强一阵弱一阵的,从她耳边潺潺而过,当中裹着一个苍老的男人声音,正断断续续地哼唱着什么,和着桨划水声。

唱的似乎是渔歌,不知用的哪一方的土话,周翡听不大懂,只觉颇为悠然。

她以为自己尚在梦中,可是随即,几颗冰凉的水珠飞溅到她脸上,周翡蓦地睁开眼,宏大的星河旋转着撞进她眼里,顺着远近山峰,穹庐一般地倾覆落下,盖了她满头满脸。

周翡艰难地把自己撑起来,手脚发麻得不听使唤,才一抬头,便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头晕恶心,她眼前一黑,又仰面倒了回去,好一会,才借着星辉看清周遭。

原来她在一条小船上,小船不紧不慢地在起伏的碧水中缓缓而行,水面澄澈,一把星子倒映其中,随水流时聚时散,虽然煞是好看,周翡却被晃得更晕了。

她趴在船边干呕了几下,可惜肚子里前心贴后背,什么都没吐出来。

周翡死狗似的在船边待了片刻,耳畔轰鸣作响,满脑子空白,记忆好似断了片,莫名其妙地寻思道:“我刚才干什么来着?怎么会在这儿?”

这时,有人出声道:“小姑娘,你这命是捡来的吧?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惜着?”

周翡愕然地眯起眼望过去,见船头有个瘦高的影子,那人头上戴着斗笠,赤着脚,年纪有六七十岁了,后背佝偻,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正不紧不慢地撑着船,举手投足间有种老人特有的轻缓。

那老人嘿了一声,又道:“你中了蛇毒,自己不知道吗?手里就攥着解药,偏不吃,想试试自己能活多长时间是不是啊?”

蛇毒?

周翡愣了片刻,随后,她脑子里嗡一声炸开了,好像一道生锈的闸门被轰然炸开,闹剧一样的征北英雄会、活人死人山、楚天权、应何从……纷至沓来地从她眼前闪过,最后落在一个长身玉立的人身上。

谢允……

对了,谢允呢?

周翡直挺挺地跳了起来,小船本就不过是一叶扁舟,被她这重重地一踩,立刻稀里哗啦地左摇右晃起来。

那老人哎哟一声,将手中大船桨左摇右晃地轻轻摆了几下,也不见他有多大动作,便将小船稳住了:“慢点啦,慢慢来……阿弥陀佛,你们这些慌里慌张的小施主啊。”

周翡这才看见,撑船的人是个老和尚,身上穿一件打着补丁的破袍子,留一把花白的小胡子,脖子上挂了一串被虫啃得坑坑洼洼的旧佛珠,一双洗得发白的僧履放在一边。

周翡扶住船篷,指节扣得发白,艰难地问道:“老伯,跟……跟我一起的那个人呢?”

老和尚没回答,只是一手夹着船桨,一手提掌竖在胸前,低低地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周翡呆立原地,整个人僵成了一座石像,然后突然瑟瑟地发起抖来。

漫天的星光似一下子跌落水中,黯淡成了铁石,周遭山鸣与水声都离她远去。

来时,周翡身边有李晟李妍,有杨瑾吴楚楚,她要看着谢允防着他溜走,要在百忙之中匀出时间来捉弄杨瑾,要保护吴楚楚,要和李晟吵架,还要看着李妍不让她闯祸,整天被吵得一个头变成两个大。

而今,她在千山万水中,独自站在一叶扁舟之上,忽然觉得天地无穷大,两岸寂静得连猿声都没有。

周翡手上有刀,心里装着练不完的功夫,连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的片刻光景都忙碌得很,从来不会没事做,她有时候会觉得整个世界都很吵闹、很麻烦,可是忽然之间,她心里繁忙的楼阁便倾颓了一半,砸出了一片旷野荒原似的废墟,她茫然四顾,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孤独的滋味。

老和尚却不看她,依旧不紧不慢地划水,问道:“姑娘要往何处去,老衲送你一程。”

周翡说不出。

老和尚见她不答,便不再追问。小船顺着时宽时窄的江流往前走,他操着沙哑的嗓音,悠然地哼起渔歌来。

周翡晕得有点站不住,不知是凝露的后遗症还是她天生晕船,顺着落了帘子的船篷颓然坐在船板上。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往什么地方去,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

人的一生中,好似总有那种时候,觉得自己过去的若干年都活到了狗肚子里,一瞬间便被打回了原形。

周翡突然觉得过去一年多来,她从北往南,遇见的无数人与无数事都是浮光掠影的一场梦,如今夜幕之下,她大梦方醒,独当一面的魄力和纵横千里的勇气都是她的臆想,她浑浑噩噩,依稀还是被关在四十八寨门里的小女孩。

她胸口堵得难过极了,吐了一场吐不出什么,也从未学过大哭大叫,而此时身在这摇摇摆摆的小舟上,更是连挥刀乱砍都做不到,那些痛苦好似暴虐的洪水,盘旋在她浅浅的胸口里,竟是无从倾吐。所幸她自小心志坚定,即便这样,倒没想从船上跳下去,泡成一具浮尸拉倒。

周翡突然开口道:“老伯,你有酒吗?”

老和尚答道:“酒乃八戒之一,老衲倒不曾预备,船篷上挂着个水壶,里头煮了些水,姑娘若不嫌弃,可自取饮用。”

周翡便伸长了胳膊,摘下船篷上的酒水壶,凑在鼻尖闻了闻,闻到水壶里有一股清凉的草药味,她懒得去想里头有些什么,也不在意陌生人给的东西入不入得口,便直接灌了半瓶。发涩的苦味顺着喉咙下去,一直灌入她胸口,药味冲得周翡直皱眉,但头晕的症状却似乎缓解了不少,人也终于清醒了一点。

老和尚看了她一眼,见她眼珠终于会转了,便同她说道:“咱们已经出了永州城了,再往前走,便彻底离开这方地界啦,你想好自己要去何处了吗?”

周翡交代过杨瑾要在永州城外碰头,本该往回走,可是话到了嘴边,她又懒得说了。

碰了头,然后呢?大概要继续追查海天一色,但周翡已经没有兴趣了,她一条腿懒散地伸着,另一条腿蜷缩在身前,随意地将胳膊肘搭在上面,一时间,觉得自己对什么都没兴趣,连刀都懒得琢磨了,只想随着这条破船漫无目的地呆坐。

老和尚背对着她,说道:“想不出来也不要紧,你记得自己为何而来便是了。”

周翡把玩着铁壶,低着头说道:“我为一个人而来。”

可是那个人已经没了。

老和尚道:“不对。”

周翡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老和尚一撑船桨,后背凸起的肩胛骨就好像两片快要折断的蝶翼,一缩一展地上下移动着。

周翡见他似乎吃力,便道:“我帮你吧。”

老和尚也不推辞,将一人高的大船桨递给她,自己把斗笠摘下来放在一边,一丝不苟地将鞋穿好,又对着水面整了整自己那身袍子,从容不迫,十分讲究,好像他穿的不是补丁摞补丁的破僧袍,而是大有神通的圣袍法衣似的。

周翡将船桨在手里掂了掂,发现这东西还怪沉的,比她惯常用的刀还压手。她学着那老和尚的动作,将船桨斜插入水中,往后划水。

谁知她把式学得挺像,却不知哪里不得法,那小船在原地转了七八圈,然后就长了尾巴似的,一寸都不肯往前走。

周翡道:“大师,怎么让这玩意往前走?”

老和尚盘腿坐在一边,不指导也不催促,答非所问道:“怎么往前走?你不如再好好想想——你是为什么而来的?想通了,你就知道怎么往前走了。”

小船又歪歪扭扭地与她想法背道而驰,周翡手忙脚乱地摆弄着这根大船桨,怀疑自己碰上了一个疯和尚:“我……”

老和尚端坐默诵佛号,一粒一粒地掐着佛珠,笑道:“你所说的那人,也不过是途中一段起落聚散皆无常的缘分,既然是偶遇,怎能说是为他而来呢?”

周翡拎着不得要领的船桨,皱着眉在船头上伫立片刻,说道:“也算吧,刚开始我是为了长辈交托的一桩跑腿事上路的。”

李瑾容叫她去接晨飞师兄和吴将军家眷,谁知晨飞师兄半路殒命,吴氏三口人也只剩一个孤女,一路跟着她风餐露宿地被追杀回四十八寨。

老和尚听了,依然摇头道:“不对。”

周翡哭笑不得:“大师,你又不认识我,你知道什么?”

老和尚将佛珠绕到四根并拢的手指上,说道:“老衲别的不知,只知道跑腿不过一段路,跑完就完了,不是开头,也不是结尾,你必然还有别的来意。”

大概是她心里空空如也、无事可做的缘故,周翡发现自己的脾气居然变好了,听了老和尚这番故弄玄虚的车轱辘话,竟也没有翻脸,反而饶有兴致地跟着他扯起淡来。

她耐心地说道:“我没有别的来意了,那是我这辈子头一回出门,以前就是在山里随便练练功,有什么开头结尾?”

老和尚便问道:“在山里练功,那么你练功是为了什么呢?”

周翡不假思索道:“喜欢,不然干什么去?书我肯定是读不下去的。”

老和尚道:“你既然跑完了腿,又找不到人,回去继续练功岂不理所当然,为何跟我说不知往何处去?”

周翡一时语塞。

“阿弥陀佛,”老和尚又不依不饶地追问了一遍,“姑娘,你练功是为了什么呢?”

练功是为了什么呢?

最开始,只是为了孩童的好胜心,博大当家一点头而已,后来幻想着总有一天能超越李瑾容……这倒不太执着,因为在当时看来,这目标太过遥远,几乎只是个妄想。

后来,周以棠用“强者之道”给她以当头棒喝,推着她走上步步惊心的牵机丛中,终于得以走出那扇山门,让她离开桃源似的四十八寨,被江湖中险恶的腥风血雨吹打了一圈,见识了恶人横行、公义销声、小丑跳梁、英雄末路……她时常看不惯,时常悲愤交加,却大多只能随波逐流地独善其身,无能为力。

渐渐地,她想要磨出一把真正的破雪刀的意愿一天强似一天。

尽管周翡从未见过她那位生活在传说中的外祖父,李瑾容等人也很少与她提起,但自从流言蜚语将“南刀传人”这不副实的声名强加给她的时候,她却无端感觉到了一种与他一脉相承的联系——并非出于血脉,而是系在刀尖。

周翡愣怔良久,喃喃道:“为了……为了我先祖的刀吧。”

老和尚眯起皱纹丛生的眼,和蔼地看着她。

“双刀一剑枯荣手的故事都过去了,”周翡说道,“我们这些不肖子孙拿着先人留下来的刀剑,连苟且尚且艰难,也太窝囊了。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老和尚点头道:“名门之后。”

周翡摇摇头——至今别人问她是谁,她都态度很差地搪塞过去,不敢说她姓周名翡,出身四十八寨,是李家破雪刀的传人。一方面是出于谨慎,不想给家里找事;一方面也是隐约觉得自己配不上“南刀传人”这假名号,报出来未免太羞耻了。

周翡长长地舒了口气,觉得心中痛苦并未少一分,魂魄却苏醒过来。

她揉了揉眉心,心想:“是了,家里眼下还不知怎么样了,霍连涛闹的这事也不知对战局有什么影响,何况如今霍连涛一死,往后丁魁之流不是更加肆无忌惮?”

她得回去将来龙去脉和李瑾容说清楚,如有必要,说不定还得继续追查这个搅得中原武林天翻地覆的海天一色。

而四十八寨中人才凋敝,虽有大当家坐镇,万一有事,必然还是捉襟见肘,她无论如何也该接过一些责任了。

这么一想,方才还空空如也的心里顿时被满满当当的事塞了个焦头烂额,周翡叹了口气,对老和尚道:“那便劳烦大师送我回永州城外吧,我这个……这个船实在……”

老和尚看着她笑,接过她手里不听话的船桨,吩咐道:“你去船篷里看看。”

周翡以为他支使自己帮什么忙,便小心翼翼地踩着左摇右晃的船板走过去,掀开厚厚的船篷往里一看……

她倏地怔住了,只见船篷中有一个她以为终生难以再见的人,安静地躺在那里。

周翡膝盖一软,险些直接跪下,踉踉跄跄地扑了进去,她的手哆嗦了几次,方才成功地放在谢允鼻息之下。

虽然依然冰冷,虽然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但居然还有一口气!

周翡跪在小小的船篷里,不知不觉便泪流满面。

第一百一十六章 蓬莱

周翡哭的时候,老和尚也不管她,他不再摇桨,小船却好似生出两鳍,自己破开水面往前行去。一只不知从哪儿飞来的水鸟落在了船舷上,歪着头打量了老和尚片刻,竟不怕他,缓缓放下奓起来的羽毛,悠然地伸长了鸟喙,梳起毛来。

不知过了多久,周翡才掀开船篷上的帘子出来,那水鸟见了她,却受了好大一惊,梗着脖子尖叫一声,扑棱棱地飞走了。

老和尚头也不回地叹道:“刀锋外露,算是有小成了。”

(略)

[节选自晋江文学城]

【粉丝评论摘编】

@沉闇:阿翡打动我的正是她身上那种被淡去了性别意识的独立和向上,皮皮(作者昵称)没有过多地强调她作为女性的特质,反而在有意无意地淡化……不管是周翡还是谢霉霉,他们都是超越了性别意识的存在——不是说他们没有性别意识,而是说他们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形象不具有一般认知中男性女性的特质……每个人都有选择道路的权利,不应该被外人和舆论绑架。我觉得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平权。

@一点墨:主角周翡展示出一种蓬勃的作为“人”的生机,以及一种作为“社会人”的成就。她是女性之身,却以少有的平等“人”的身份,在社会,或者说江湖中,扮演“人”的角色……周翡告诉我们,人的天赋和能力,从来都不仅仅来源于性别。我们能在人类社会扮演的角色,也取决于我们的能力和努力,不应该被性别所约束。

@era:“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可是,没有谁一开始就是君子。孩子们总要一点点长大……在《有匪》里,人人都被动或者主动地雕琢着自己,隐隐都有了或多或少君子的品质。……(《有匪》)的所有角色几乎没有一个随随便便放弃过努力。他们都汲取着彼此的养分,各自成长着,有了君子的影子。大概现世也是如此,莫急莫慌,少年郎切磋琢磨,终能长出些君子模样。

@槐枝:殷沛是一个很富有情感张力的角色。他所做的一切,是有情感驱动在的……殷沛的情感需求,在他最后的一次出场中,已经被清楚地摆到了读者面前——他想报仇……为了这份执着,他宁愿堕落,宁愿一条险路不回头,宁愿把自己活成形容可怖的蛊母。周翡、谢允都能明白,执着痛苦本身并无意义,他们要做的是通过观察痛苦与痛苦搏斗,从而跳出自我局限。可这恰巧就是殷沛做不到的。他把自己活在了过去那场家破人亡的惨剧里,不肯醒,也不肯向前看、向前走。他给自己画了一个首尾相连的圈,然后在其中占地为王,固执任性。

@槐枝:当我站在一个读者的角度,去打量《有匪》这个庞大世界时,其实是常常心生欢喜的。这样一个血雨伴随喜乐的江湖,有精于谋算之徒,亦有端方君子之辈;有人在老去,亦有人在成长。每时每刻,这世界的每一角落,都有人向自己所选的道路艰险前行。每一副附上血肉的白骨,每一副拥有灵魂的躯壳,他们混迹于偌大世界中,为这个世界注入生机与活力,使它有趣起来。

[导引:高寒凝;简介:黄馨怡;节选:王博雅、张琳;粉丝评论摘编: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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