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德益
颜色
黑色引诱了白色，或者白色引诱了黑色，私奔进色谱之外的序列中，私生下灰色。
灰色是红色的畸婴，是黑白世界的私生子，是光明与黑暗杂交后产生的怪异之色。
灰色披着上帝的鲜血炫耀，就显赫成褐色。褐色比红色凛冽，比黑色诡异，比灰色城府更深，介于紫色与黄色之间，是一种有着暴力倾向的狂躁之色。
我们人类的各种颜色都不纯粹，都不忠贞。它们互相勾引，互相猜疑，互相逾越，互相出轨，互相强暴，互相妥协，才产生了世界的万千颜色。
花是大地与天空间的唯一例外。有着神与魔鬼妥协得比较好的诗意颜色。
但蓝色却被人类的心灵污染。在偶然纯蓝的天空中，你看吧，那瞬息涌来的万千阴霾、万千浮尘、万千弹火的阴影、万千亡灵的哀号与葬烟，都是人类铁青的面色。
人类色彩史
从总体上来看，人类在万物面前只是一个色盲。多少年来，他们只习惯于挥霍蓝色。消费绿色。稀释黑色。引爆红色。践踏白色。怂恿紫色。
他们只习惯于在灰色里磨磨蹭蹭。在白色里躲躲闪闪。在红色里亢奋冲动。在黑色里浑水摸鱼。在血色里支支吾吾。在金色里伪造光环。
他们习惯于把黑说成白，把白说成黑。在黑色与白色之间的过渡地带磨磨蹭蹭成浅灰色，反复把自己涂改成一片无色，冒充无邪的原色。
多少年，被挥霍的蓝色已变成了一片黄。被消费的绿色已变成了一片枯。被稀释的黑色已变成了一摊血。被引爆的红色已变成了一撮灰。被践踏的白色已逆反成浓稠的夜。被怂恿的紫色已分解成一缕烟。但他们还自以为是地球上的色彩大师与原创画家。
多少年，红色对白色的诱奸。灰色对绿色的入侵。黑色向血色的绥靖。血色向白色的升华。紫色向黄色的跪拜。蓝色向黑色的乞讨。有色向无色的布道。无色向有色的宣战。一只名叫历史的调色盘早已全然乱套。
红色
在黑与白对峙的双色世界里，诞生了红色。红色是黑色的熔点，是白色的沸点。是黑与白之间一种妥协与调情的不安之色。
雄辩的红色与模棱两可的白色。凌厉的红色与小家碧玉的蓝色。大醉的红色与小恙的黄色。雄才大略的红色与低眉顺眼的玉色。开天辟地的红色与死于非命的青色。
但不要在红色里添加一滴黑色，让它浮躁成紫色。但不要在红色里添加一滴灰色，让它不安成褐色。紫色与褐色杂交成的血色曾暧昧成历史的底色。
一朵大红的牡丹。一尾赤鳞的紫鲤。一朵残霞的红艳。一个伤口的燃烧。一滴火山熔浆的鲜红喷涌。都是生命的原色，创造的底色或者毁灭的本色。无所谓美与非美。无关痛苦与悲欢。
当一个人病危时聆听那输血瓶里一滴一滴红色火焰的输送与叩问，他是不是恍惚看到了一群红色鸡冠的震颤与一声血色鸡啼的问候？头顶上那玻璃鸡埘里抱窝的太阳乃是司晨的炼火。在死亡里抱病不起的黑色，已缓缓拥抱紧红色。
黑与白
黑色，从白色里炼取。白色，是黑色的另一种释义与表达。
我们黑白底片里的影子轮廓。我们黑白世界里的对立与统一。我们黑白存在中的人性与兽性。我们黑白信仰中的天使与魔鬼。
白手套上落下一只黑苍蝇，黑墨滴上悬着一轮白月亮。白色沙漠蠕动着一只黑蚂蚁。黑色废墟上空飞过大群春天的白鹭。黑色磅秤上压着一支偷猎来的苍白象牙。黑琴键与白琴键合奏出的一支流向尘土的星星挽歌。
被我们称为宇宙黑洞的天体，就是一切黑色的继母、教父，百科全书总编与集大成者。它吞噬一切的光，吞没一切途经的星体，并且在无数苍白的星球骨灰上建立起漆黑的帝国。
我们人世间的黑洞现象。我们历史中的黑洞现象。我们生命中的黑洞现象。我们灵魂中的黑洞现象呵。黑，以洞察宇宙本质的不可动摇的法则，教育着白。
蓝色和绿色
蓝色与绿色，是两种看似亲近但其实相去甚远的颜色。
绿色植根于地球。是枝叶的肤色、草木的血色与森林的底色。是地球青春年代的旺盛气色。
蓝色是虚构之色。是天空与海洋在光线与大气与水滴甚至盐粒交相作用后，所合谋而成的虚幻之色。一种形而上的颜色。
因此，绿色更趋近泥土，蓝色更接近哲学。绿色是无边生命合唱出的礼赞花朵与蝴蝶的童声合唱。而蓝色是一只萨克斯在月夜对天空的凄凉独奏。
在绿色与蓝色间，我们的心灵终于有了自己的颜色、梦的颜色、诗的颜色、思想的颜色与家的颜色。有了在死亡之稠黑外、历史之猩红外，以及时间之苍白外一种大慈大悲的抚慰之色与悲悯之色。
蓝色婉唱。绿色祈祷。蓝色豪吟。绿色啜泣。蓝色浩远。绿色瞬息。蓝色沉思。绿色冥想。
我们的心只能聆听与默诵。我们的存在只能为之歌哭或伴舞。
（原载《散文诗》2016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