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刀折戟久不道,晚归舟,天地浩。垂竿钓龙人却老。斜雨荆风,白雪寒阳,飞云一山高。”中正元洲,一条蜿蜒流淌的大江上,一叶扁舟之上传来苍劲高亢的歌声:“年少心气孰不傲?狂放多言江湖小。苍莽阔别故人渺。两山叠翠,一江春水,何者共逍遥?”
扁舟飘入一段峡谷,天似是高了起来,那歌声在两旁的悬崖峭壁之间回荡。
没多久,扁舟停了下来,静浮于江中心。在扁舟的前方,一道青色的细长身影笔直地立在水面之上。舟中,白发白须的舟子挑起了水探入水中的竹蒿,竹蒿杨起一阵水花,落在舟中,落回江里。舟尾传来一声轻唤:“爹,舟怎么停了?”是个女子的声音。
舟子抬首,望着前方那立于江面的身影,皱了下眉头。江上吹来一阵清风,吹得舟子满头的白发和如雪一般花白的胡须飞舞了起来。日正当空,那金黄色的光芒,自舟子身后的天空撒落。舟子盯着泛着刺眼光芒的江面,并未说话。
“是来客人了吗?”从船舱中走出来一个女子,约莫二十出头。她走到舟子身旁。望向江中那道身影,转过头,又问舟子:“谁呢?”
舟子抓起放在一旁的一个酒葫芦,拔下塞子,仰头灌了几口,才道“江家的小鬼。”女子听了,便没了兴致,回了船舱里去。
“一振!”那道身影忽地朗声大喝,一道寒光自那处亮起,迅速放大,眨眼间便已来到舟子身前不过三丈处。
“咦?”传来了女子惊讶的一声,她道:“是用戟的啊!”寒芒过处,震起一阵狂风,自江中将江水排开,掀起两层滔天巨浪,巨浪向两旁的峭壁拍去,那身一后退了一步。
舟子目光一凝,“嗯?”他似也有些诧异,但未多言,只一手握酒葫芦,仰头大灌一口。另一手也未闲着,握着那竹蒿迅速挑起,对着那疾射而来的寒芒用力刺了出去。
“叮”地一声脆响,竹蒿制停了那寒芒,舟子抬眸,看清了它的真实面目,确是一杆大戟。戟长丈九,戟面宽约三尺,戟身通体透红。舟子眼尖,瞧见戟面上刻有一字:“夏”
戟击在竹蒿上,却是破不开这竹蒿,硬是被止了去势,但仍有余威。只见舟身之后,江水似被劈开了一般,由中而裂,分为两半,即化作两道浪惊起,而此一分,距去便有一里,直至江水弯折处方止。却也依然见那处山崖之上,裂开一道宽有尺余的缝隙,至于此缝隙裂去多远,便不得而知了,只从江面这畔望去,其内深暗。
惊涛拍岸,浪涛之声不绝于耳,那身影屈膝躬身,猛然一跃,其脚下震开一圈圈细微波纹,没在了巨浪里。而其人,却是穿过拍岸而返,向上极穹苍不得,反汇于一处,成一隧道的两层巨浪之间,来到了舟子面前,他抽起被制停的大戟,一个扭身,朝着舟子挥出他的那杆大戟,戟刃向着舟子面门而去,是要致人于死地的架势。
舟子昂首,戟刃映出的森冷的寒光,照在舟子的脸上。握戟的是一个不大的少年,约莫只十四五岁。他不是很高,眉目都还是一股稚幼的模样。方才之所以显出他是那细长的身影,是因这杆大戟。
舟子似是勾起了嘴角,少年皱眉,突兀止了身躯的去势,脚尖点在舟子的竹蒿上,一个后跃,退了回去。舟子杨起竹蒿,高高地,笔直地向上竖着,而后,他喝道:“浪静!”竹蒿应声向下挥落,似有一只无形的巨手,自苍穹向下缓缓压下,巨浪被一点点压了下去。
少年落回最开始所立足的地方,抬首望去,眉头皱得更深了。浪平了,江面居再无一点波澜,便似什么也未发生过一般。
少年一手握着大戟,一手握紧成拳,双眼死死盯在舟子身上。
舟子问道:“你叫什么?”少年只冷冷望着他,也不答,像是在思索着什么。舟子未得到答案,笑了笑,没再问,换而言道:“你的戟多沉?”
少年眼中神光波动了一下,道:“三千三百三十三斤!”
舟子点了点头,仰头灌了口酒,打了个酒嗝,而后向前踏出一步,舟身轻颤,荡开一道道细细的波纹,波纹荡开,开始时徐徐,而后愈来愈快,而波纹荡开愈远便愈长愈高。少年只见一排高数丈,宽十余丈的高浪向自己拍来。他不由有些疑惑,起浪有什么用?
正想着,水幕中透出一点光芒,少年一惊,急忙向后掠开。水幕被划开一道口子,是一杆戟,大戟。戟来的奇快,砸在了他方才所立的地方,只不过,砸的人是用戟面砸的。
“咦?”对方似有些惊讶。少年站稳了,抬眸望去,却是方才那个钻入船舱里的女子,女子着着一件宽松的素白色练功服,便似他一样。少年一思忖,若是在家中见了,许会以为是那个未见过的远房姐姐。
女子抬起身来,单手握大戟,戟身自下往上一挺。少年觉得自己见过这画面,还来不及细想,一阵风刃自女子戟下激荡而来。少年猛然想起什么,嘴中喝出两个字,而女子亦与他同时出口:“二开。”
少年嘴上说着,手亦在动,同那女子一样的,大戟自下方向上挺起。风刃激荡而去,与那女子的风刃于半途相遇。两风刃一触及,便炸开,化为数十道疾风,破开水面,向四周掠开,激起一道道浪花。
女子嘴角微不可察地一笑,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平戟,不想言语。女子见了,重重“哼”了一声,踏着江面向少年走去。
少年脚下一蓄力,一个纵掠,便出现在女子面前。女子立即反应过来,一戟砸向少年的头。少年冷眼一瞟,左脚一点江面,身体往右边偏了一点,他借着这势头,在空中打了个转,刚好躲过砸下的那杆大戟。
戟砸下时,戟面向下,少年躲戟时,看见向上的一面正中刻着一个字:“宁”!他的眉头霎时便皱到了一起,而身躯恰恰落在女子身侧。
一落到水面,他便又是一掠,脚下激起一簇水花,女子未能反应过来,便被水花溅了一身。而少年,却是意不在女子,那一掠,只不过一息间,他便出现在了舟子身前,只听他大喝道:“齐宁大戟江开夏,来取舟子杜子夫之命!”话音随着他的大戟戟刃一同落下,他的声音在两崖之间回荡,惊起一群山林中的鸟儿,它们飞上了苍天。
随着一起上天的,还有一个青衣的稚幼少年。“小子!你还年青,似你这般年纪时便能要我命的人,古往今来,可只有一个!”舟子大笑着对被他挑飞到空中的少年道。说完,他又仰头灌了一口酒,而后有用脚将落在舟中的大戟踢到船舱里。
少年面色并未有多少变化,看着四周飞过的鸟儿,他一咬牙,一个扭身面向下方,一招手,大戟穿透了船舱的穹顶,射向少年。
舟子仰首望着少年,轻声笑道:“你这家伙,倒真不愧是江家人。”大戟回到少年手中,少年目中闪过一丝冷芒,他轻呼出一口气,双手紧握大戟戟杆,扬过头顶。
他忽地急速下坠,是那大戟为他添了不少的重量。他边落,边向着舟子全力挥出大戟,戟刃向下劈去,少年吼道:“三劈山。”大戟化为一道十丈长的大戟虚影,戟刃锋芒毕露。
大戟劈下,气势汹汹,舟子只淡淡一笑,然后仰头灌了一口酒,也不见他对那落下的大戟有什么应对。他只眨了下眼,戟刃便已离他鼻尖不足三寸。
但听一声轻喝:“散!”声虽轻,却如洪钟一般在少年耳边炸响,他俯望去,大戟虚影已劈在舟子身上,但只要接触到舟子的地方便忽地消散了。
舟子也不看少年,只自顾自地抬起酒葫芦,葫身微微倾斜,那酒水如同清泉一般缓缓流下,涌入他微张的口中。
不一会儿,那刀影完全消散了。少年脱力般地落了下来,舟子轻打了个酒嗝,吐出一口酒气,那酒气飘起,飘到少年身下,居然托住了他,让他缓缓落到了舟中。酒气呛得少年止不住地咳嗽,咳得眼泪都流出眼眶。舟子转过头来,看了少年一眼,又转头望向前方,问道:“你是来娶我女儿还是来杀我?”
少年被问得迷糊,但仍是答道:“杀你。”
舟子笑了,坐在前边,道:“你为何杀我。”
“你杀了我姐姐!”少年死死盯着他,恨恨地道。
静了一会儿,舟子摸着胡须思忖了一会,然后哈哈大笑起来。这时,握着大戟的女子回到了舟中,直接窜入了船舱中,毕竟她不想外人见她浑身是水的模样。少年不知舟子为何而笑,只见舟子握竹蒿一点江面,一条水线自那处划出,向远方而去。
少年想开口,却被舟子制止了。舟子道:“莫急,待会你就什么也不想说了。”说完,他便自顾自地喝起酒来。
过了一会儿,有白裙女子踏江缓缓行来,脚尖落处荡平一圈圈涟漪,远远的,她望见了那浮于天地之间的一叶扁舟。舟上,一个青色练功服少年与一个白发白须舟子相对而坐,舟子正自顾自饮着酒。
似是感到了女子的目光,舟子转头看去,一笑,对少年道:“她人来了,你与她说吧。”他伸了个懒腰,双手托着头,往船舱上一靠,闭上眼,就听见他打起了呼噜。
少年不解地望向舟子方才望去的方向,见那女子,不由一楞。那女子见他的面容,也是一怔,随即开颜一笑,向前一跨,只一小步,便越过数十丈空间,踏到了舟沿。
她低下头,俯视着少年,少年仰起脸,与之对视,便如以往。那女子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她的长发高高盘起,以一根碧绿的雕花玉簪簪住。若是细细打量,定能看出她与少年在眉眼上有三分相似。
女子淡笑道:“我似有七八年没见你了,夏儿,那时你还没我腰根那么高呢。”
少年面无表情,淡淡道:“是九年了,那时我才九岁,你也未盘起发来……你是嫁予了谁,他儿子,还是孙子?”
舟子微微睁开了眼,扯着嘴角一笑,没说什么又闭上眼,这次却没有呼噜声,约莫是真就睡去了。
女子看向舟子,轻“哼”一声,道:“这老鬼的大儿子死不知道几百年了,死时才十五,没留下子嗣,我怎嫁给他儿孙?”
少年怔了怔,明白了,叹了口气,没再多言。
“说起来,你在他手上抗了几招?”女子扑闪着眼睛看着少年问道。
“我出了三招。”少年仍是面无表情地道。
“啊!”一声惊叫,但并非是少年面前的女子发出的,而是自船舱里传来。少年一脸疑惑,问面前的女子道:“姐,怎么?我应该多出几招吗?”
女子摇了摇头,道:“家中叔伯未与你说明他们与这老鬼的约定吗?”少年想着,叔伯们当时只是痛斥杜子夫,说他杀了少年的姐姐,即面前的女子。可这明显便是谎言,女子不就站在他面前,还嫁予了这个老鬼。
然后,女子与少年解释了一番。原来是杜子夫与江家长辈们作了个赌,三年内,只要有江家后生能在他手中抗过三招,便把女儿嫁给那个后生。若是没有,江家便要为他付一百年的酒钱。
虽说一百年的酒钱对江家而言是小事,但中洲人都知,江家人是最不愿输的。在一个个后生都被杜子夫一招蹂躏之后,他们便把一直都与父母在世间游历,回族地举行成人礼的江开夏骗来挑战杜子夫。
这时,舟子即杜子夫忽地说道:“我说话从来都作数,择个好日子,你娶了金橙。不过小子你害我没了一百年的酒钱,彩礼钱可不能少!”说完,也不听江开夏如何答覆,便又睡去了。江开夏看着自家姐姐,她双手一摊,道:“没辙!金橙是他一个人拉扯大的,他疼金橙都胜过自己亲生的。要把金橙嫁予你,是他认可了你。他的脾气,认可了什么的话,谁说也改变不了。”
江开夏想起那时叔伯们说起杜子夫时恨得咬牙的模样,不由对那些叔伯恨得咬牙,良久良久,才吐出一字:“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