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的太平间里,叶嘉星呆呆地站在一边,停尸台就在眼前,一切都像被定格了一样安静,只是来苏水的味道怎么也躲不开。她想再看看父亲,却又不敢掀起覆盖在遗体上面的白布单。
这时,一位警察走了进来,对叶嘉星宣读了调查结果:死者死因系高空坠楼,初步认定为自杀。
叶嘉星的每根神经线都支棱起来,失控地大声质问:“你们先是给他扣上亏空公款的罪名,现在又说他自杀!你们到底凭什么这么说?”
这位警察见惯了这种场面,淡定地说道:“小同志,你先不要这么激动,我们警方之所以下这样的结论,是因为经法医鉴定,死者除了因高空坠落而造成的严重内脏损伤之外,没有发现其它可疑外伤,没有任何打斗、挣扎留下的痕迹。另外,在你父亲的衣服口袋里发现了一封遗书,经过笔迹鉴定,确系死者笔迹无疑,上面记述了他私吞公款的经过和对自己违法行为的忏悔。这是副本,你可以看看。”
叶嘉星虚弱地抬起一只手臂,接过复印着“遗书”的白纸时,她的手还在微微颤抖。警察看到她这副样子,只好摇摇头,走了出去。
有十几秒的时间,叶嘉星根本看不清楚纸上的字,又有几分钟的时间,那些字无法形成连贯的语句进入她的大脑。
待理智逐渐恢复,她再细细一读,心中的疑团又被放大了,虽然这是父亲的笔迹,但行文的语气却完全与父亲不同。在这封所谓的“遗书”中,简略地交代了私吞公款是由于一时贪念,紧接着就是悔恨,辜负了公司领导的栽培和信任,完全没有提到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的女儿叶嘉星。
父亲为人谦抑,待人和善,从不跟人斤斤计较,宁可自己吃亏,也绝不占别人半点便宜。家里虽谈不上是富有,但也在父亲的努力和精打细算下稳入小康,就算是那些他们几乎捉襟见肘的难挨日子,父亲也曾抱着装满钞票的皮包在烈日炎炎的街头等待失主;父亲是个业务精熟的会计师,高薪聘请他去做假账的不胜枚举,但他从来不因趋财利而弃原则,女儿从小就常听他讲什么“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再者,父亲在年轻时失去爱妻,再痛苦难当的境况下也因放不下宝贝女儿而珍视生命……这样的父亲,怎么会与私吞公款和畏罪自杀扯上关系呢?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不,不是误会,这是个阴谋!爸爸是被人诬陷的,而陷害他的,必定也正是将他从楼上推下来的凶手!
究竟是谁,因为什么样的理由,如此残忍地杀害了她唯一的亲人?叶嘉星决定明日一早就去公安局刑侦队,要求重新调查,还父亲一个清白!
直到准备换班的太平间工作人员请叶嘉星离开的时候,她还是没有勇气掀开那张白布单。
天色已近黄昏,叶嘉星一整天都没有吃过东西,嘴唇也开裂了,怀抱着一颗颤抖的心,就是再饿也不会有一丝的胃口。她和燃烧殆尽的太阳一样,拖着疲惫的影子,回到了与父亲居住了多年的四合院——棉布胡同70号。
父亲在院子里种了很多植物,除了常见的花草,还有一些在北方院落中不易栽培的矮树,在他的精心呵护下,连成一片,在院子的角落里围出了一个小小的空间,仿佛与世隔绝,父亲把这里叫做“时间的裂缝”。
儿时,小嘉星就喜欢围着父亲谈天说地,嬉笑玩闹,在这个秘密花园里,父亲的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女儿依偎在父亲身边睡得香甜。童年的暑假,每每在这里写作业的时候,父亲都会手握一把巨大的蒲扇,为她送来凉风,赶走蚊蝇。
时光荏苒,嘉星渐渐长大了,不常到花园里听父亲的故事了。有时,父亲会在这里摆一把实心木头椅子,端一杯大吉岭红茶,捧一本大部头古籍,惬意地享受周末。
嘉星偶尔也会揶揄父亲:“这椅子是施工剩下的木料拼的吧,不过您这手工还真是不错,北欧原木风,高品位的木匠,必须点赞!”“老爸,您喝的这红茶是不是真的来自印度啊,哪儿有自己在杯子上写‘大吉岭’三个字的?”“老叶同志,您那本所谓的古籍啊,好多地方都模糊了,读起来全靠脑补。话说回来,那到底是真古董啊,还是做旧的?我怎么看着像潘家园进的货呐!”
每当这时,父亲都会笑着说:“这些都是你妈妈喜欢的,爸爸只是用简单的道具,回到最美的时光啊。”
没有了父亲,这个小小的空间,真的空了。任何种类的情感都像酿造一样,经历寒暑才更厚重,悲伤,也是一样。看着父亲一花一草布置出的庭院,那些最美的时光,让叶嘉星开始感到了悲伤,一层悲伤叠着另一层悲伤,织成了密不透风的牢笼。
晚霞洒在京城的青砖灰瓦上,古朴而安宁。棉布胡同70号的门,咔哒一声,被一把钥匙打开了。
听见院门的响动,叶嘉星的心里咯噔一下,慌忙躲到矮树后面,透过繁密的枝叶,她看见院子里进来两个中年男子。
右边那个对左边的人说:“程总,幸亏您让我把他的钥匙留下了,要不然想进来,还真得费点劲!”
不速之客突然说话,惊得叶嘉星一个激灵,她心下一想:程总?好耳熟。远远地看看面相,她认出此人正是爸爸所在的程宇贸易公司的老板——程非凡。
可他们怎么会有钥匙呢?
程非凡得意地笑了笑:“红眼啊,这就是我常跟你说的,细节很重要。”
右边这个“红眼”的右眼不是被霞光晃的,而是天生的眼疾造成白眼球的地方有些发红。
“程总,这院子可真是不赖,得值上千万吧!怎么着,您对这院子感兴趣?”红眼一边说一边用他那与众不同的眼睛来回瞄着院子。
“你长点脑子,人都死了,还怎么搞?”
这话令叶嘉星的心不觉往下一沉:他们是在说爸爸!
“哦,那您是想?”红眼好奇地问。
“当然是把钱放在这儿啦!”
“他人都死了,您还给他钱干什么?”程总手下的脑力有点跟不上老板了。
“动动脑子,谁说给他了,我是说把钱放这儿。你别忘了,说他亏空公款这事可还没结案呢,未免节外生枝,得赶紧让警察找到这钱,这么一来,钱不就又回到公司了吗?”
亏空公款,是爸爸的案子,很明显,他们是在筹谋如何栽赃,误导警方的判断。叶嘉星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浑身打起冷颤,血液仿佛在逆流。
“程总,您可真是做大事的人,想得真是周全,我还以为把他推下楼就完事了呢!”红眼兴奋地嘿嘿一笑,眼睛更红了。
“还是那句话,细节很重要。回想这个老叶,在咱们程宇这么多年,一直干得不错,可惜太不识时务,从千禧年到现在,十多年的平安呐,就这么让他给打破了。当然,他发现货有问题,也是我的疏忽,可我给他钱他不要,还扬言要举报我,这我可就没办法了,只能算他倒霉。”程非凡摆出一副慈眉善目、宽厚仁德的姿态,不过,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哦,对了,遗书是按照我说的内容写的吗?”
“差不多吧,一开始我逼着他写,他死活不肯,后来我按您说的蒙他,说把他闺女抓起来了,不写后果会很严重,他就乖乖写了。我也没告诉他那是写遗书,就说是忏悔书,反正死人身上的字,不都是那个意思嘛!”
爸爸,你到底发现了什么,以致惨遭毒手?证据……我有什么证据可以指控他们呢?叶嘉星反复思忖着,到了公安局要怎样表述才更容易被采信。
可是,就算凶手被绳之以法,她的父亲也永远不会再回到她的身边了,最让她感到痛苦的是,这帮混蛋,竟然拿她来作威胁的筹码,想到枉死的父亲,她就像掉进了刺骨的冰湖里,脸上的泪水也仿佛结成了一层薄冰。
院子里回荡着凶徒得意的笑声,在叶嘉星听来,这笑声狰狞得令人发抖,她一不小心踩在修剪树枝的大铜剪子上,发出了清脆的金属声。程非凡以及他跟班的眼睛同时朝这个方向看过来,老板使了一个眼色,红眼便轻手轻脚地朝矮树的方向走来。
随着脚步声的逼近,叶嘉星紧张得透不过气,她甚至感到自己的心跳已经停止了,矮树丛中恍若一个寒冷的世界,她用冰冷的手指扶住后面的院墙,墙壁好像裂出了一个缝隙,手指穿透过去,那边像是温暖的,她用全部的意志驱使着被怒火、恐惧和无尽的悲伤困住了的身体挤进墙上的裂痕。
红眼拨开树枝的刹那,叶嘉星感觉到被温暖的空气包裹着,昏昏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