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绞尽脑汁想让小马驹吃到奶。年轻的马夫或是铁匠会把小马驹从悬挂带上解下来带到母马身边，在她吃奶的时候抱着她。“别动，雅辛塔。”他们会说，“放松，宝珠，你的小马驹来啦。”这时候的他们温和又善良。随着小马驹的长大，现在要年轻的马夫和铁匠两个人才能抱得住她了。
有一次，等小星又被放回悬挂带上之后，她对妈妈说：
“妈妈，有件事我不明白。”
“什么事？”母马早就发现她是一匹非常爱问问题的小马。小星越长大，她的问题就越多。很多问题母马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叫我雅辛塔，而你叫我小星。”
“雅辛塔是搜寻者给你起的名字，不是我起的。他用情妇的名字称呼你！而我根据你前额上的星星给你起的名字，这才是你真正的名字。”
这才是开始，最难回答的问题还在后面：什么是星星？什么是天空？什么是草地？小马驹的问题没完没了。
船舱里没有季节，也分不出白天和黑夜，宝珠只能用小马驹长了多少当成计算时间的方法。她能看出小马驹已经长大了。如果小星不是被吊在悬挂带上摇晃，而是站在地上的话，她就能看出小星比出生那天长高多少了。在小星被从悬挂带上放下来吃奶时，她的头要低下不少才能喝到奶。母马估计，小马出生以后至少一个月亮的周期过去了。
时光在流逝，海上变得一丝风也没有了。船漂浮在平静的海面上，静得可怕。只有海鸥的叫声、船体的嘎吱声或船帆轻拍的声音才偶尔打破寂静。没有风，帆船也无法前进。船的安静最让母马心烦——安静而且毫无动作，似乎什么都静止下来，连悬挂带都几乎一动不动。母马有几次尝试着回忆马蹄踩踏大地的感觉。母马瞥了一眼小马驹，她虽然问题很多，却从来没问过奔跑和疾驰的问题——她根本不知道还有这样的运动，想到这一点母马心里就异常难过。小星差不多能站着吃奶了，但她从来没有快走过，没有高兴地跳起来过，没有感受过鬃毛在风中飞扬的感觉。她根本就没走过几步路，更别提跑了。对于一匹马来说，这也太怪异了。而现在就连吃奶的时间都变短了，因为人类开始限量供水了，母马的奶也开始日渐稀少了。
对母马来说还有一件感到同样怪异的事，那就是她的小马驹从来没见过天空——没见过白天湛蓝的天空，也没见过夜晚漆黑的天空。小星的生活就在悬挂带上和马棚里围墙的范围之内。她和妈妈不一样，从来没有被放养在牧场上吃草，没有亲眼见识过来来往往的夜行动物——獾、狐狸、飞扑的蝙蝠、灌木老鼠或是飞行中的猫头鹰和蛾子。最重要的是，小马驹从没有在盛夏的夜晚站在茂密的草丛中，见证过繁星满天的壮观景象：看星星们升起，行走过整个夜空；看一轮明月高高悬挂于头顶，随周期循环而变化，无论是圆是缺都似乎那么完美。
遗憾的是，草地上的幸福生活已经逝去很久了，母马跟着搜寻者漂洋过海，在新世界的初岛登陆之后又再度起航。新世界的土地和以前没什么区别，天空也相似，但星星的排列方式不一样了。有一颗星母马仍旧能找到，它似乎从来不动，母马也渐渐习惯了新的群星。天上有五颗星星组成的一个图案，很像神父在黑衣服外面戴着的十字架。
母马后腿踢了踢，她的小马应该能跳起来，而不是在船起伏时无助地躺在悬挂带上。小马几乎在能站起来的时候就会跳了。年轻的小马就该上蹿下跳，等他们驮骑手的时候就不能跳了，不然很快就会把骑手从肩头狠狠摔下去！要是没有鞍子，没有笼头——哦，没有负担是多么自由自在啊！马就该跳跃撒欢儿。年轻的小马在几个月内还不会被人驯服来给人当坐骑。趁他们还没有被装上笼头，更进一步说，还没有人骑的时候，就应该随心所欲地跳跃，尽可能多地跳跃。这对他们有好处，能帮助他们成长，也能帮他们增长力气。
有几次，宝珠做了有关小马驹的噩梦。她梦到小星的腿萎缩了，像细树枝一样挂在身体上。她偷偷瞥了一眼小马驹的腿，自己该不会亲眼看到它们萎缩吧？
母马试着向小星讲述这个世界，试着给她讲解有璀璨繁星的夜空、有无边草原的辽阔大地。很快，小星就缠着妈妈问星星的问题了。
“你说的‘闪烁’是什么意思？”她问道。
我该怎么向一匹从没见过夜空的小马解释星星的闪烁呢？母马心想。
“就是有一点光在黑夜里突然亮起来。”但是，小马驹只知道船上的阴暗，而不知道光明在黑暗里突然亮起时是怎样的一种情景。是的，没有黑暗，就很难知道光明，而没有光明的对比，也难以想象漆黑一片的夜晚。
但小马驹仍旧因为妈妈时不时讲起星空的图案而异常兴奋。
“真的会有星星的图案像我们吗？一匹马！真的？”小马驹发问。
“真的。”母马犹豫了一下说，“嗯，就有一点小小的区别。”
“什么区别呢？”
“它们有翅膀。”
“妈妈，你不会是糊涂了吧？星星怎么会有你跟我说过的鸟一样的翅膀呢？是我们能听见的外面那种鸟吗？”她扬起漂亮的小脸问道。
“就是像鸟一样的翅膀，只不过在星星的马上，它不是真的马。”
“如果不是真的，那有什么用呢？你说等我们上岸，我就能跑能跳了，它就做不到。”
“但它们对搜寻者和水手们很有用。星星的图案能指引他们横渡大海。”
小马驹似乎想了很久，然后甩甩深色的鬃毛，又问了一个问题：“那它能指引我们吗？”
这个问题让母马吓了一跳：“你打算去哪里呀？”
“我不知道，不过星星能指引我们吗？”
“我想可以吧。”母马宝珠慢慢地回答，她回想起在旧世界的辽阔牧场上，那颗星星似乎永远不动，就一直悬挂在那棵老苹果树的上方，“有一颗永远不动的星星，你可以用它来做向导——一颗向导星。”
“妈妈，怎么才能找到那颗星星呢？”
“很容易的，孩子。你知道马夫来给我们桶里加水时，用来舀水的是一把长柄勺吧？有一个星星的图案就很像长柄勺，勺子头就直接指向那颗永远不动的星星。人类叫它北极星。”
“北极星。”小马驹轻轻重复了一遍，“和我的名字一样，也是星星。”
母马从悬挂带上探出头去舔小马驹的额头。她很少能碰到小马驹，很少能舔到小星浅色的皮毛。只有等马夫或是铁匠来放她们下来哺乳的时候才可以——而随着母马的奶越来越少，哺乳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而间隔却越来越长。“你一出生我就知道你真正的名字叫小星。”她骄傲地说，“等他们拿水桶来的时候，你就能从倒影中看见自己前额上的星星，是不是？”
“是的，妈妈。不过，你额头上为什么没有星星呀？”
“你爸爸有。”
“他们现在都不怎么拿水桶来了，我可能再也看不见额头上的星星了。”
“哦，你会看见的！会看见的！”母马想要说得欢快一些，以掩盖内心的恐惧和不安。在这段风平浪静的日子里，水的供应日渐减少，乞求老天赶快下雨吧。以前马夫每天会三四次地灌满水桶，现在能来两次就算是万分幸运了。马儿们的舌头开始浮肿，嘴里变得都是渣滓，嘴唇干燥开裂。每次听见马夫的脚步声，马群都活跃起来，渴望地咂巴着嘴巴。但是，他们眼中的光彩逐渐暗淡下去，母马知道很快就连人类的脚步声都无法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了。
“那你的名字呢？”小马驹问，“你为什么叫宝珠？”
“那是因为我的皮毛，孩子。我出生的时候，主人说我是深珍珠色的，但妈妈说其实那是天亮之前光线的颜色。”
“我不知道天空，也不知道珍珠。”小马驹叹了口气，“妈妈，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太傻了。”
“你一点儿不傻！”母马纠正她说，“你只不过是被困在了船上，困在了这条悬挂带上，还什么都没见过而已。”
“那珍珠又是什么呢？”小星问。
“珍珠——是人类戴的一种装饰品。”母马顿了一顿，“不过我不觉得自己的皮毛像装饰品，我觉得更像是拂晓的颜色。”
“拂晓的颜色？”小星的脑袋高高扬起，“拂晓？我不明白。”
母马闭上眼睛，努力回忆起清晨在草地上吃草时的样子。想要描述整个世界太难了，她只能慢慢阐述这一切。
“拂晓就是一天当中非常早的时刻。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算确切。如果我们生活在草地上，我就能让你看到拂晓了。那就像是黑暗累了，变得越来越微弱的时刻。”
“拂晓——听起来有点悲伤啊。”
“不！完全不是。对小马驹来说，拂晓意味着新的一天正要开始，阳光就要出现。这是太阳升起的证明呢。”
小马驹叹了口气，四处观望了一下：“这里没有这种证明，是不是，妈妈？”
宝珠大受打击，年轻小马这么说话简直太可怕了。她焦急地嘶叫一声：“听我说，小星。就算这里光线昏暗，但这种证明还是有的。航行总会结束的，然后我们会上岸，到时候你就能跑来跳去啦。”
“也能看见天空吗？”
“当然，不仅能看见天空，还能在夜里看到那颗用来给你起名字的星星。”
小马驹想要相信妈妈，想要努力地相信，所有让人兴奋的事情似乎都存在于马儿们能吃草的牧场上。但她自己，直到现在连吃草是怎么回事还弄不太明白，但一切听起来那么美好。她必须相信妈妈，航行总会结束的，悬挂带就像夜晚结束时的黑暗一样会散去。那时候，她就会踩踏到蹄子下的大地，站在茂盛的草地上，蹦蹦跳跳。
即使有妈妈的许诺，小马驹还是忍不住要想，自己究竟能不能看到开阔的天空和像额上图案一样的星星呢？唉，还是别去想那些遥远的事情了，但愿那个男孩能经常带水桶过来吧，大伙都渴极了。
这次，就像个小小的奇迹一般，小马夫过来给桶里倒了些水进去，大概还不到四分之一满，恰逢甲板上有一道裂缝，水桶里那一丁点儿水里竟同时映出两颗星星！其中一颗是小马驹额前的白色螺旋形星星，而第二颗就像是一块碎银子在黑暗的水里舞动着。
“妈妈！”小马驹轻声嘶叫起来。
“怎么了？”
小星小心地把舌头伸进桶里舔了一点水，银子还在那里。“妈妈！我正在喝一颗星星！”
接下来的几天，有了一点点风的影子，一阵微风轻舔了一下船帆后马上又消失了。宝珠听见船员们在咒骂什么赤道无风带。他们又开始削减配给的粮食和水，马群现在不仅干渴无比，而且还饥肠辘辘。他们的肚子发出响亮的咕噜咕噜声，乍听上去很像船只懒洋洋地躺在无风的海里时发出的刺耳嘎吱声。
神父向他的上帝祈求着风，搜寻者似乎祈求的是黄金。母马宝珠却只想要她和小马驹有水喝。她的奶水正变得稀少，恐怕很快就会干涸了。她从来没指望能再生出一匹小母马，她本以为自己太老了，已经没有生育的能力了，没想到她还是来了。额头上长着一颗螺旋星星的黄褐色小奇迹，有着黑黑的鬃毛和尾巴，四条腿上还有明亮的袜状白马脚。
宝珠又感觉到一阵微弱的风刮来，帆船被弄得嘎吱作响，一面船帆没精打采地拍动着。但这不过是一场玩笑——没有几秒钟，风就停了。虽然只有几秒钟，这阵嘲弄的风却真的带来了一点什么，一股久远的气息。母马知道这种气息，这是风动草的气息。她之前从来没有闻过这种草，更没有吃过，但这种气息里有一股甜甜的味道搅动起了她封存已久的记忆，这一部分记忆和最初草场上一个古老的马群有关。母马的鼻孔张开，甩了甩鬃毛。可能我们并没有驶向远方，她想，我们就要回家了！
宝珠感觉自己像是刚刚一口气喝干了整桶水一样。她一只耳朵向前抽动，另一只在侧面来回转动着。她高兴地嘶叫起来，其他马儿都向她看过来。
搜寻者的公马闪光和他的主人一样自大，目睹此情此景，他喷了一下鼻息。“傻瓜！”他极其顽固，除了搜寻者的命令之外什么都不关心。
不过，一匹带斑点的灰色公马肥肥却用棕色的眼睛牢牢盯着宝珠。“怎么了？”他哑着嗓子问，“怎么了，宝……”他的舌头浮肿，说不全宝珠的名字。
宝珠紧紧闭上眼睛，她在看什么东西，灰色公马能感觉出来。一幅风景仿佛在她眼皮之内舞蹈。风吹草低，草丛中显现出一个转瞬即逝的影子——那是一匹小马。小马站在那里并不比一条狗高。但那的确是一匹马，一匹完美的小马。
对，她心想，我们要回家了！
其他马儿都站得直直的，他们的直觉告诉他们母马感觉到了什么非同寻常的东西。他们不敢问，至少现在还不敢问。但他们的内心感到一阵战栗，仿佛心底最深处的渴望就要被满足了。有什么事情正在等待着他们，只有宝珠知道那是什么。
自由！马儿们成千上万年来都无比憧憬的自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