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你吃错药了是吧?”
杨昙娘柳眉倒竖。
裴文起则惊诧莫名——女儿是被阿蛮推下水的?
不!不可能。
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阿梨,你知错能改就好。”
他想也不想的偏袒了阿蛮,欣然接受了裴舒的低头。
“阿爷不怪我就好。”
裴舒内心不是不失望的,但为着能让他舒坦,她只好继续演下去了。
“但我还是好自责!都怨我太小气了,心眼也小,害怕她分走了阿爷全部的注意力,害怕阿爷以后只要她,不要我了。我嫉妒她,怀恨在心,所以……所以她不过是说了几句玩笑话,我就沉不住气了,失了应有的礼数。嘤嘤嘤……”
“傻孩子,阿爷怎会不要你呢?”
但凡是个活人就不会抵触那种被争抢和被重视的感觉,裴文起这只花孔雀尤甚。闻言立时乐开了花,破天荒的挤出耐心,安慰了她半晌,然后好奇道:“阿蛮那个小机灵鬼给你说了什么玩笑话,说来让阿爷也听听?”
“她、她说……算了,我不说了。”
“快说呀,别藏着掖着。”
“她说、说阿爷你会赶我和阿娘出去讨饭,不让我们在这个家待了。”
裴舒扭捏了一阵,方才开口。
“那个死贱婢!”
杨昙娘一听就要炸了。
“不!阿蛮她不会这样说的。”
裴文起的第一反应是不信,但一对上裴舒泪眼迷蒙的小可怜的模样,他便自以为体贴的加了一句,“说了又如何?你不也知道是玩笑话么,她调皮得紧,逗你玩呢,做不得数的。”
裴舒惊愕不已。
昨日阿蛮推她下水,差点害死她,闹了半天,敢情是逗她玩的?
鬼才信呢!
她立刻抬起头,直视着阿爷的眼睛,想要跟他辨一个分明。
但她硬生生把满腔的委屈咽了下去。
因为,和他一对视,便能清楚的看见他此时的神情。
在提及阿蛮时,他眼底眉间皆是十足的宠溺,和无条件的信任。
她的心忽然就凉了个透,什么也不想说了。
“以前,你还是个小孩子。以后,就不是了。”
她终于懂了封嬷嬷的话。
从今天开始,她再也不是小孩子了。
一夜长大,原来是这般容易,又这般残忍的事。
仿佛是拨云见日,那些困惑她的,令她陷入迷惘不安的外物都不再是障碍,她已将一切看了个透彻——譬如逗她玩的人从来就不是阿蛮,而是她阿爷。
虽然她是他的亲骨肉,但敌不过阿蛮才是他的心头肉。
而她绞尽脑汁,用尽心思,违背本性,又是哭啼又是示弱的,活像个跳梁小丑,只是为了能和阿蛮一较高下,让阿爷多多的疼爱自己。
这……到底值得吗?
“六娘子,你是不是渴了?”
见她突然卡壳,封嬷嬷连忙端了杯温热的茶水上来,趁机给她递眼色。
‘啪嗒’一声脆响。
却是杨昙娘抬手将茶盏打翻了,嫌恶的说道:“用不着,我看她根本就不渴!多半是烧糊涂了,傻了,得赶紧吃药才行,喝水不顶用的!”
茶水淋漓而下,泼了裴舒一脸。
“有你这样做娘的吗?不知道的,还以为小六不是你生的呢。”
父爱爆棚的裴文起不满的批判道。
“你居然有脸说我!哈,不知道的只怕会以为小六是我偷人生的,才讨了你的嫌!”
杨昙娘却比他更不满。
“你、你!你真是上不得台面,半点都不似弘农杨氏出来的姑娘,倒像是市井泼妇!”
“那你怎么不想想是谁把我逼成泼妇的?是你!还有你阿娘!”
“与我何干?与我阿娘又有何干?”
“你想不认账?没那么容易!”
又来了。
他们又开始争吵了。
从她记事起,他们便总是在吵,不停的吵。
当着她的面吵,当着祖母的面吵,当着下人的面也吵,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知道他们不和。
她擦了擦自己脸上的茶叶沫,狠狠掐着胳膊上的软肉,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然后,她神色里带着几分天真,几分恍然,说道:“阿爷你说得对极了呢。阿蛮她的确很调皮,老爱逗我。”
她被自己的惺惺作态恶心得不轻,险些把隔夜饭吐出来。
但胃里翻江倒海,脸上仍是一派讨喜的娇憨,就像突然打通了全身所有的经络,先是大彻大悟,继而脱胎换骨,醍醐灌顶,顿悟了浑然天成的做戏的技巧。
“她昨天还逗我说阿娘死了,把我吓了一大跳呢。嘻嘻。”
她的笑容愈发天真了,梨涡浅浅。
“什么?”
杨昙娘霍地站起。
女儿落水时,她都没有这般激动。
但一涉及到她自身,她立刻就很容易上火了。
“小六,你是不是听茬了?”
裴文起仍下意识为阿蛮开脱。
“没有呀,我听得可真切了。而且阿蛮她年纪虽小,懂的可真不少,是她跟我说女人生孩子就像是过鬼门关,一不小心就死了,还问我阿娘是不是死了,又问阿娘死了有多久了呢。”
她撒娇似的牵着杨昙娘的衣角。
“阿娘,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往你面前凑了。原来你生小弟弟是这般凶险的,半点也马虎不得。以后我会乖乖的听话,不吵着阿娘,不给阿娘添乱,好让阿娘平平安安的生下小弟弟。”
接着转过头去,轻轻扯住了裴文起的袖子。
“阿爷,我猜阿娘是怕自己出事,也怕小弟弟有危险,患得患失,所以才经常跟你发脾气的。你就不要恼了,和我一道保护阿娘可好?阿爷你这么英武,这么厉害,一定可以帮我们遮风挡雨的,是不是?”
她的目光里闪动着孺慕、期待、不安、虔诚等诸多复杂的情绪,偏生奇迹般的清澈见底,没有杂质,令裴文起一阵心虚,半天说不出话来。
纵使他风流多情,常用下半身思考问题,但不代表他脖子以上的部位是个摆设。
相反,他的脑子是很好使的。
不然哪能轻易的猜度到小家碧玉、名门贵女、胡姬、美妇、女冠、清倌等人的心思,再对症下药,各个击破呢?
而自家妻子的喜好、厌憎,他也摸得一清二楚,只不过不愿意浪费精力在她身上,甚至有时会故意跟她对着干,激怒她,扫她的面子。
正如她明知他不喜欢刁蛮的女人,她却依然我行我素,不肯顺着他。
但孩子是无辜的,不该沦为他们二人任性的牺牲品。
“小六,既然是孩子间的玩笑,那你便无需跟阿蛮道歉了。你只管好生休养,等病愈了,阿爷就带你去乐游原玩耍。”
他很清楚‘生孩子就像过鬼门关’的那句话绝不是女儿能编出来的,也不会是女儿身边的下人教的。
除非是活腻了,否则没人敢说这种犯忌讳的话,触这种要命的霉头。
至于杨昙娘就更不可能使这种自损八百的法子了。
显而易见,阿蛮的嫌疑是洗不掉的。
所以,他愿意让步,不逼着女儿去向阿蛮低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