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浓,金乌西沉。
白日里饱受摧残的梁燕娘浑浑噩噩的醒来,入眼的却不是自家熟悉的摆设,而是一顶帷幔低垂的紫绡帐,帐顶绣满了叶瓣舒展的莲花。每一朵莲花的正中央缀以珍珠,如粟粒大小,莹润生辉,比她的卧榻不知奢华了多少倍有余。
“我那只眼睛……还能看得见吗?”
梁燕娘却失去了跟人一较长短的气性,想着自己若真瞎了一只眼,下半辈子就得在别人的指指点点里过活,这让心高气傲的她如何能接受?
那个挨千刀的裴六娘,恁地手狠!
不管是人是鬼,她绝对要对方付出惨重的代价!
“梁家娘子,你醒了?”
守在床前的小丫鬟见她睁眼,不由喜上眉梢,“郡主特意请来太医署的医正为您诊治,说是您的眼睛并无大碍,只刺入少许,且还刺偏了,只要休养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可怜见的,娘子你是惊吓过度才晕过去了。”
闻声而来的另一个侍女似是在这里极为得脸的掌事,头上虽只有一根简简单单的鎏金双股钗,但钗头上镶嵌的宝石少说也有拇指大小,在灯火下流光溢彩,生生闪瞎了梁燕娘没有被戳瞎的另一只眼睛。
在痛心疾首的替梁燕娘惋惜了一番之后,她不动声色的褪下一对水头极好的飘花翠玉镯,套在梁燕娘丰润的手腕上,“咱们郡主是最仁善不过的性子了,看不得谁受委屈。但你也要好生跟我们说说其中的缘由,好教我们知晓该从何处着手才是。”
缘由?
其中哪有什么缘由可言!
明明是百感交集的来到亭子里,打算和表哥叙旧,谁成想被一个半路滚出来的人头吓傻了,又被穿墙而过的黑伞唬晕了,紧接着就是钱母的泰山压顶,然后便迎来了锋利的银簪。这一出接一出的,险些没把人弄疯!
“两年多了,不知你花着我弟弟的钱财过得可还舒坦?”
她弟弟究竟是谁?
据说她以前是姓舒的,那弟弟自是也姓这个。可自己想了又想,愣是没记起和任何一个姓舒的男子有过交集!
难不成……她弟弟确实不是人,而是鬼?
自己难道是活见鬼了?
“我……我……”
那把诡异的黑伞仿佛还没有走远,犹自在眼前无休止的晃来晃去,梁燕娘甚是害怕,几乎就要和盘推出。一对上侍女探究的目光,她立时改了主意,凄凄惨惨的抹着泪。
“说来话长。从前,有个小郎君对我极好,即使我心有所属,他仍是不改初衷,各种贵重的东西流水似的往我家里送。我拒绝过多次,他却变本加厉送更多的东西过来,让我愈发为难。但我万万没想到他会有一个这样的阿姊。爱财如命,泯灭良知,一身铜臭,根本配不上崔家的公子,配不上那门亲事……”
她觑了眼侍女的脸色,只见侍女眼底那丝微不可见的不耐已经消失了。
这下她确信自己走对了一步棋。
她就知道,世上的男人接近她,都是贪恋她的美色,而女人们接近她,是想巴着她吃点残羹剩饭,又嫉妒她,处心积虑的利用她。
就连高高在上的郡主也是这样的德行。
她才没那么蠢。
在郡主表现出足够的诚意之前,她绝不会轻易交底。
深夜。
鹦鹉恹恹的躺在笼子里打盹。
黑伞如幽冥之花在暗室里蓬地盛开,甫一撑起,便淌下一片浓墨似的黑暗。而裴舒袅袅娜娜的行走其中,无影,亦无声。
“祖宗啊,我真有点舍不得你。”
纸张钻出她的袖口,卖力的蹭了蹭。
“其实祖宗你挺好相处的,尽管你爱财刻薄缺德冷血……但……还是挺好相处的。下辈子,希望我还能做你的狗腿。”
这是姜仲文的真心话。
尽管她缺点甚多,但几天相处下来,他竟感觉很轻松,很自在。
“哦。”
裴舒食指屈起,轻轻在墙上一叩,漠然道:“我要开死门了,别吵。”
姜仲文瑟缩了一下,“白天开门时,祖宗你的说辞明明不是这样的。我看,你就是嫌我烦了……”
“你是很烦。还有,白天的那一扇门,是生门。”
眼前的这一扇,是死门。
位置居中西南坤宫,与艮宫生门相对,万物春生秋死,故命名为死门。其五行属土,旺于秋,相于夏,囚于冬,死于春。为凶门,不利吉事,只宜吊死送丧,刑戮争战,捕猎杀牲。
“开。”
伴随她话音落下,那堵高墙倏然不见。
身畔忽变为暖阳融融,桃李缤纷的好景致,陌上的嫩桑抽出了一芽新绿。
不远处有座矮小的瓦房,烟囱里尚有青烟缭绕。
“仲文,快过来。”
房子的门忽然开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妇温柔的抱起他,放在膝上。
“今日有你最爱吃的香椿,多吃点。”
旁边的壮年男子夹了一筷子菜,放进他的碗里。
“阿爷,阿娘?”
他忍不住鼻子发酸。
有多少年没有看到过他们了?
他们还是当年的模样,自己却改名换姓,险些连身体发肤的本相也失去。
“玉郎,我等你等得好苦。”
场景忽又变为他以前待过的勾栏,一个清俊的文士推门而入,从背后拥着他,深情唤道。
这是他的第一个恩客。
是口口声声说爱慕他至深,许诺要替他赎身的人。
他当真了。
为着不辜负这人的情意,他不愿再接其他的客。
哪怕鸨母命人将他打得遍体鳞伤,他也不曾屈服,只痴痴的等着那份承诺的兑现。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有人捉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他在雪白的宣纸上题诗。
诗写完了,他的衣裳亦剥落大半,露在外头的肌肤如纸张雪白。
那人搁下笔,低笑一声,咬上了他的肩头。
满室春光旖旎。
那人,是他此生最后一个恩客。
青衫玉立,气质出众。
那人,也是他此生的最爱。
就算间接死在了那人的手里,他仍是爱着那人的。
没想到进了死门,还能重新看到往日温情的一幕幕画面。
而生门却如夜色般阴暗,黑洞洞的,什么也没有,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