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延寿坊一家很出名的食肆门外。
“六娘子你先下来吃点东西,用不着这般匆忙的。”
秦嬷嬷满脸堆笑,殷勤的说道。
“东市与延寿坊隔了五个坊的距离,虽算不得近,但坐着马车过去,轻易就能赶着午时开市的时辰,不至于一顿饭的时间都抽不出来。”
张嬷嬷也在劝她。
“我不饿。”
裴舒固执的摇头。
“你们若是饿了,可以买些小食先垫着。”
竟是破天荒的体贴了下人一回。
秦嬷嬷本打算和她一起挨饿,靠同甘共苦来培养出主仆间深厚的感情。张嬷嬷却想得更周到,怕裴舒待会儿会饿,便主动下去买了几盒吃食备着,方便裴舒取用。
“你们分了罢,我一点都不饿。什么也不想吃。”
裴舒仍是摇头。
两人便不再勉强。
一路无话。
过了面前的平康坊,便是东市了。
坊里弥漫着浓郁的脂粉的香气,耳边琵琶声悠扬,丝竹轻响。
“听说男子都爱来这里散心,如果不来就是地地道道的土老帽,会被人笑话,是么?”
一直沉默不语的裴舒忽然探出头,望着街巷两旁林立的秦楼楚馆,漫不经心的问道。
秦嬷嬷不由老脸发烫。
毫无疑问,天底下的男人都爱去妓院‘散心’,可六娘子怎么就大大咧咧的问出来了?
这、这是好人家的女儿能随便问的吗?
“六娘子,东市的市鼓就要响了,咱们赶紧过去!”
张嬷嬷蹩脚的转移话题。
“咦?”
裴舒的脑袋又往外探出去了少许,“前面那座小院怎地那般热闹?”
“……”
“……”
多半是有些付不起嫖资的风流‘才子’想继续在里头白嫖,结果被鸨母丢出来了,引得路人围观呗!
两人都心知肚明,却难以启齿。
“我的那个乖乖哟,这是要娶亲哪!”
车夫猛地惊呼了一声。
娶亲?
青天白日的,有人上妓院娶亲?
秦嬷嬷和张嬷嬷掀开车帘,定睛一瞅,果真看见那里停了几辆装饰一新的牛车,领头的是个高大的胡人男子,穿一袭鲜红的袍子,年纪约莫二十五六,眉目深秀,鼻梁高挺,满脸的喜气洋洋。身后跟了个清瘦的汉人少年,另有小厮丫鬟若干,个个手上都捧着托盘,用红布盖了,想必装的是喜钱一类的物事。
“女儿,为娘舍不得你!你记得常回家看看啊!”
“好姐妹,你如今过上了舒坦的日子,不要忘了拉扯我们一把哟!”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鸨母和妓女们一涌而出,将一个团扇遮面的绯衣女子送到门口,交到了胡人男子的手里。
“啧啧!原来是纳妾啊。我就说嘛,哪个男人会娶这种千人骑万人压的货色?”
车夫小声的嘀咕道。
“即便是纳妾也够给她面子的了。”
“是啊。不藏着掖着,光明正大的整了这么一出,可见是对她很宠爱了。”
秦嬷嬷和张嬷嬷则是另外的看法。
既肯帮着青楼女子赎身,又肯风风光光的迎进门,毫不避讳她的出身,便足显男子的诚意。
“的确如此。”
裴舒含笑看着那个俊秀的胡人男子,同时也看着他身后的那名少年。
的确,如此。
但并非完全如此。
穆四郎的确不会娶月娘为妻。
即使他花大钱为她赎了身,她仍是乐户,属于板上钉钉的贱籍,不能和良人通婚。依本朝律法,若良人以乐户、部曲等为妻,抓住了是要流放一年半的,绝没有好果子吃。况且他一无权二无势,完全没能力帮她弄到良籍,便只能委屈她作妾了。
是的,委屈。
尽管在旁人看来他做得已经够好了,给足了她脸面,于他而言却是让她经受了天大的委屈,连个正经名分都给不了她。
但这有什么关系?
他对她痴情一片,自是会将妻位长久的空着,免得她被主母欺侮了去。而她精明过人,自是会收服婢仆,打理内院,不是主母也胜似主母了。
她真有福气啊。
而他,就不见得多有福气了。
毕竟他这辈子都别想收到自己的份子钱。
做梦都别想。
旁边那个家伙也一样。
“走喽!”
那厢穆四郎已将心上人一把揽入怀中。
他生得高鼻深目,英俊挺拔,今日又特地拾掇过了,一头乱糟糟的褐发梳得齐整无比,用镶嵌了宝石的玉冠将其束起,在日光下灼灼生辉。脸上是灿烂得仿佛能融化冰雪的笑意,眉宇间是天然的风流不羁,嘴唇微厚,颊边有两个深深的酒窝,里头似乎盛满了美酒,根本无需品尝,只是看上两眼就让人醉了。
“这般好看的郎君,怎生非要和妓女夹缠不清呢?”
秦嬷嬷叹息。
“一看就是西市那边的胡商呗,钱多,人傻。”
张嬷嬷将他通身的行头打量了个遍,说道。
“哦。”
秦嬷嬷不再纠结。
胡商本就重利而疏礼节,休说是纳个妓女回去了,就连收用长辈的房里人都是常事。
“我们走罢。”
裴舒收回了视线,放下车帘。
来过,看过,省了份子钱。一举三得,足矣。
“驾!”
车夫灵巧的挽了个鞭花,将马车驶向东市。
穆四郎松开怀里的佳人,蓦地转过头。
“怎么了,四郎?”
月娘的纤纤玉指点上了他结实的胸膛,娇嗔道。
穆四郎答不上来。
个中的缘由他也不甚清楚,只是从方才起一颗心就空落落的,有点难受。
“哎,要是舒梨也在就好了。”
旁边的清瘦少年忽道。
舒梨……
一听到这个名字,月娘的神情便有些不自在。
“小梨子!”
穆四郎一拍大腿。
怪道他心里空得慌,原是少了个如此重要的人!
“阿三,你说那上面坐的是不是我的心肝小梨子?直觉告诉我她就在上面!”
他胡乱指了指远处一辆扬尘而去的马车,带了几分侥幸道。
“切,你的直觉就没有一回是准的。”
殷叁没有把他的屁话当真。
“你也不想想,马车是高门大户的消遣,寻常人家出行只有牛车和驴车使唤。舒梨她一不是高门,二不是大户,来的穷得叮当响,走的时候穷得响叮当,别说是养马了,连养活她自己都够呛。“
说着挠了挠头,”不过这也未必,万一有缺心眼的公子哥儿看中了除却脸便一无是处的她,偶尔让她蹭他的马车坐还是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