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是正门?
裴舒略有些吃惊。
上次回府时,正门和侧门关得死紧,载她的马车也并未停下,而是顺着墙根一路往后巷而去,把她扔在偏北角一扇破旧的小门外,美名其曰离她的住处更近,不会累着她,其实就是想落她的脸面。这次沾了裴文起的光,待遇果然不一样,正门打开了不说,连主母都屈尊纡贵的现身了。
“我的儿,你可算回来了。”
程氏笑盈盈的上前,打起轿帘,伸出手,作势要扶裴舒下车。
若换做一个深谙礼数的闺秀,此时定会诚惶诚恐的婉拒她的好意,识相的改由仆妇搀扶。裴舒却坦然享受了她的殷勤,下巴一抬,右手懒洋洋的搭了上来,俨然是把她当婆子使了。
贱婢,给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
程氏怒极。
但众目睽睽之下,她怎好把裴舒的手拂开?
她只能笑得愈加温柔,先把裴舒扶下车,然后扶上台阶,再小心翼翼的扶进门,全程做小伏低,憋屈得要死。
“六姐姐,外面起风了,咱们快进屋去坐。”
好在裴七娘机灵,立即过来解围,亲亲热热的挽住了裴舒的胳膊,拽着人径自往内院走,“其实你早就该回来住了,一个人在老宅多冷清呀,哪有自己家热闹?阿娘早把你住的积翠苑打整好了,移了好多株木芙蓉过去,花色一日三变,或白或粉或赤,煞是好看。廊下养了只绿鹦鹉,会学人说话逗趣。屋后栽了一丛湘妃竹,上面有红中带紫的斑,听闻是舜死于湘之苍梧,他的两个妃子闻讯落泪,竹尽泪斑……”
她待裴舒极为亲切和得体,笑容也极是灿烂。
这是一个名门淑女应有的姿态。
即使内心恨不能将其扒皮抽筋,在人前都不会撕破脸,仍会维持着面上的和谐。
裴舒回以同样灿烂的笑容。
“你说得对,我是早就该回来住了。在邸舍里,韦皋总上门烦我,赶都赶不走。回来就不一样了,有你在,谅他也没胆量再纠缠于我。啊,你真好,我真的觉得好安心。”
只可惜她说的话就没有那么阳光了,还有点儿唯恐天下不乱的阴暗。
事关自己的情郎,裴七娘立时忘了淑女的本分,甩开她的胳膊,尖声道:“你胡说八道!明明是你见不得我好,嫉妒我和韦郎情投意合!你勾引他,死缠着他不放!你不要脸!”
“七妹妹此言差矣。我的脸如此这般的美,怎舍得不要?”
裴舒诧异道。
“嘤嘤嘤,阿爷,七妹妹她吼我。”
而后楚楚可怜的捂住脸,双肩颤颤,泣不成声。
好熟悉的套路!
旁观的秦嬷嬷和张嬷嬷不禁虎躯一震。
“小七,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嘴里怎地不干不净的?像话么?谁教你这样和姐姐说话的!谁给你的胆子!”
裴文起果然上套,立刻撇下含情脉脉向他望的程氏,大步流星的奔来,将裴七娘训斥一通。
“嘤嘤嘤嘤……阿爷你不要怪七妹妹,她是无心的。都怨我太小气,开不起玩笑。嘤嘤,不关她的事啊。”
裴舒轻车熟路的装起了好人。
“呜呜呜呜。”
另一道不甘示弱的哭声响起。
只见裴七娘拿丝帕轻轻的擦着眼角,双眼微红,眼泪一颗颗的往下掉。
“阿爷,你为何不肯信小七?”
她脑子机灵,心眼也多,本不是那么容易被算计的,只是恰好被裴舒掐中了七寸才失态了一回。在劈头盖脸的挨过骂后,她已经迅速冷静下来,见裴舒竟如跳梁小丑照搬了自己常用的招数,不禁心中暗喜,誓要剥开对方虚伪的画皮。
“呜呜,是她故意提起韦郎在先,激怒于我,妄图挑拨我和他的感情,现下却又来装模作样,骗取阿爷的疼惜。”
她哭得凄凄惨惨,肝肠寸断,确实比裴舒那干巴巴的‘嘤嘤’要动人得多。
“阿爷你若不信女儿所说,大可以问这里的下人,她们在旁边侍立着,想必都听得清清楚楚。至于女儿身边的丫鬟就不劳阿爷盘问了,以免有串供之嫌,有失公允。”
然后将一切安排得明明白白,任谁也挑不出她的错来。
“失算了!”
秦嬷嬷大感不妙。
七娘子嘴上说得好听,实际谁不知道外院是有程氏在暗中把持的,到时候下人们铁定会偏向她,有个屁的公平可言?况且六娘子在说那些话时根本没刻意避人,刚才的内容多半是被听了去,很难遮掩周全。
“阿爷,我确实提到了韦皋。”
她尚未想出对策,裴舒便出人意料的承认了事实,哽咽道:“但我绝无挑拨之意,不过是想给七妹妹提个醒——兔子都不吃窝边草的,如他那般,岂非连兔子这种禽兽都不如?”
“二郎他有姓、有字、有排行,你为何要直呼其名?而且还骂得那样难听,说他禽兽不如!你到底懂不懂礼数?”
程氏急匆匆的赶来发难。
“哟,你不口口声声的唤‘我的儿’了?不装慈母了?”
裴舒也不装小可怜了,上来就刺了她两句,又若有所思道:“那我要怎么说才算懂礼数?让我想想……哦,我懂你的意思了。说他禽兽不如确实是委屈他了。依你之见,我是该说他和禽兽差不多,还是该赞他比禽兽更胜一筹?”
“噗……”
张嬷嬷的反应历来很慢,这会儿却快人一步扑哧笑出了声,在一众安静如鸡的下人中显得格外突出,成功招来了裴七娘的仇恨。
“大胆狗奴!给我掌她的嘴!”
裴七娘气急败坏道。
自己打不了狗的主人,那打狗总行吧?
“胡闹!你姐姐身边伺候的人也轮得到你去教训?没大没小的,太不像样了!”
可恨的是裴文起连狗都不让她打。
“阿爷,你偏心!她辱骂韦郎在先,污蔑女儿在后,你却舍不得说她一句,只顾着苛责女儿……”
她不甘的跺脚。
“阿爷,我并非故意辱骂于他。”
裴舒正色道:“就凭他私自堵上门调戏我的举动,我骂他一句禽兽都轻了。我并不傻,知晓装聋作哑是最好的选择,既不会伤了姐妹之间的和气,也不会累及我的名声。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七妹妹往火坑里跳。宁愿让她埋怨我,恨我,误会我,也不愿将她蒙在鼓里,任她被那种禽兽不如的小人欺骗,耽误终身。”
这真是用心良苦啊!
裴文起为之动容。
“还好有阿郎能体谅六娘子的苦处。”
秦嬷嬷立时领悟了她的用意,适时地拱火道:“那韦二郎真的好生无礼,光天化日的堵到门上来,连一声‘六姐’都不喊,一口一个‘六娘’的叫着,实在是轻佻得紧,连老奴都听不下去了。”
“六娘子岂能容他撒野,当场便义正言辞的斥责他,他不知悔改,还恼羞成怒咒六娘子以后嫁不出去,威胁六娘子说他这会儿治不了她,以后就未必了。”
张嬷嬷负责补充。
“更过分的是,他说我的做派像极了阿娘,不知廉耻,不守妇道。”
裴舒火上浇油。
“那个混账东西,不知死活!”
裴文起大怒。
原配一直是扎在他心口上的刺,光是拔除就得耗尽毕生的气力。所以,他忍着痛留下了它,权当做是纪念。
韦皋那小子倒好,居然在其上大喇喇的踩了一脚!
“阿爷,她们血口喷人!韦郎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男子,决计不会说出那种话的。定然是六姐姐勾引他不成,怀恨在心,想要陷害他,搅黄我和他的亲事。阿爷你不要听信她的一面之词,还是先问过二郎,再做……”
裴七娘不知其中的缘故,犹在为情郎分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