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邸舍里骚动大起。
“好俊的郎君啊!”
“别挡着,让我也瞅瞅!”
“不知他可有婚配?如果……如果有,那我做小的也行。”
“你少做梦了,他会看得上你?再怎么也得看上我这样的才对。”
“呸,你怎么不去照照镜子?”
是和裴舒当日入住时如出一辙的动静。
“阿爷来了。”
秦嬷嬷和张嬷嬷正要探出头看个究竟,就听得裴舒慢悠悠的开口,“收拾东西,今日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六娘子料事如神!”
“六娘子未卜先知!”
二人匆匆整理了包袱,向楼下一望,果然看到了裴文起的人影,心下便对裴舒愈发佩服了。
裴舒则是一派的气定神闲。
这种事,哪儿需要卜算了?试问能搞出如此大的动静的男子,除了她的阿爷,还有谁?
“啧,人间尤物!”
姜仲文偷偷的从她袖口钻出了一角,往外一瞟,看到大堂里有一男子正缓步行来,他身形颀长,腰束玉带,穿一袭颜色鲜艳的绯色交领袍子,领口和袖口是满地银丝绣的竹叶图案,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但再华丽的衣饰于他而言只是陪衬,丝毫不能分走他自身的光彩。他的相貌是那样俊美,哪怕用面如羊脂白玉、色若春晓之花来形容,都觉得是委屈了他。
无论是何人,只要瞧过他一眼,相信这辈子就很难忘记了。
一些住店的书生对他起先是嫉妒,然后是不屑,最后却暗搓搓的想着若是为了他,那断袖也不是不可以的。
“小六,阿爷接你回府。”
但裴文起不是断袖。
真正的断袖是藏在他女儿袖子里,对着他评头论足的那位。
“走罢。”
他带着女儿下了楼,坐上马车,命车夫调转马头,朝延寿坊所在的方向驶去。
“小六,这次你怎么没在老宅里久留?以前三催四请你都未必肯挪一下的,如今,你却自己走出来了。”
怕闷到女儿,裴文起便掀起了一侧的车帘,让外面的清风徐徐而进。
在得知她私自跑到崇仁坊的邸舍去住的消息时,他阿娘大为光火,他却只觉得欣慰,猜她可能是想通了,打开了昔日的心结,终于舍得远离那个不吉之地了。
于是他不顾母亲的谩骂和阻拦,迫不及待的出行,指望能抓住机会,让父女俩来个冰释前嫌。
但裴舒这块冰丝毫没有融化的迹象,面无表情的答道:“阿爷,你难道没有听说老宅闹鬼的事吗?那几个教养嬷嬷都被吓跑了,丢下我一个人,自是怕得要死,只能出来暂住一段时日了。
她怕鬼?
真是见了鬼了!
姜仲文在她的袖子抖了两抖。
“是阿爷思虑不周。”
裴文起面上泛起了愧色,“以后,阿爷再不许程氏来插手你的事了。”
“是么?”
裴舒将信将疑。
“小六,你且信阿爷一回。”
他真心诚意地保证道。
“阿爷有心了。”
裴舒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不过是一个蠢笨如猪的程氏,她哪会放在眼里?
“如果阿爷真的疼小六,就让祖母也别来烦我了,顺便把每日的请安免了。”
她想了想,又道。
“那可是你的祖母!”
裴文起一脸的不赞同。
不给后母请安就已经颇受人非议了。要是再不给祖母请安,真不知道外人会怎么说她。
“哦?”
裴舒眼底有嘲讽的笑容一闪而没。
“阿爷晓得你吃了很多苦,可是……可她毕竟是你祖母啊!”
裴文起嘴里有点发苦,想要指责她,又欠缺了最起码的底气;但若纵着她,在礼数上便说不过去了。
“原来阿爷的诚意也不过如此。”
裴舒扭过头,语气凉薄,讽道。
“小六!”
他不悦道。
她本以为他会发火,没成想他突然长叹了一声,“阿爷回去就跟你祖母说。如果她以此挑你的错处,你就说是我的主意,让她来找我便是。”
“今日怎生这般上道,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颇觉诧异,想要再接再厉讥嘲他几句,竟听到他又叹息了一声,“小六,阿爷已经老了。过不了一年,你就要出阁了。能如眼下这般相处的时日不多了,你就不要再跟阿爷置气,可好?”
他老了?
裴舒抬起头,将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肤色白皙,脸上一颗斑也没有,头上不见白发,看上去仍是风华正茂的模样。可是仔细去瞧,就能发现他眼角已有了几条浅浅的皱纹,配着他消沉的神情,似乎真的就显出了老态。
奇怪的是她竟然没有生出感伤之类的情绪,内心仍是一片荒芜。
“算了,阿爷不逼你。”
裴文起的心慢慢凉了下去,苦笑道。
看来是他想多了。
和她冰释前嫌,尚需要很长很久的时间。
“那就好。”
裴舒微微颔首,忽道:“但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去逼一个人了。不,应该说是齐齐整整的一家人才对。平陵的那个梁家。阿爷,你还记得吗?”
平陵梁家?
裴文起霍然坐直了身子,脸色铁青。
“他们也迁来长安了?”
“已迁来半年有余。”
“他家的大娘子呢?”
“她比两年前丰润了不少,想是过得很好。听说,她下个月便要嫁人了。”
裴舒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喜怒。
“这个贱婢!她毁了七郎,怎还能如此心安理得的度日?她家是住哪个坊的?我明日便找上门理论!”
他捏紧了拳头,道。
“呵,讲理是没用的。那种人,只有让她肉疼了,她才晓得厉害。”
裴舒冷笑了一声。
“小六,你……”
裴文起深吸了一口气,忍了又忍,才没有问她是从何得知的消息,也没有问她到底有何计策。
她之前说的那番话的含义,他懂的。
后母不能烦她。
祖母不能烦她。
同理,作为亲爹的他也不能去烦她。
否则这个家便留不住她。
“祖宗,你什么时候才能换一个笑法啊?怪瘆人的。”
那边厢的姜仲文头皮发麻,暗自想道。
黄昏。
马车赶在坊门关闭前辘辘驶入了延寿坊,在裴府的正门前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