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问楼。
雅间中。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气度威严地着手从雅间的密道里信步走来,密道在他身后缓缓关闭,严丝合缝,竟似从未出现过。
“是我的属下失礼了,望少阁主见谅。”来人正是御影门门主尹起寒,那个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十多年的御影门。
“哦?不曾想今日竟惊动尹前辈屈尊亲自前来,晚辈诚惶诚恐。”孤檠先生口中语气显得惊讶,面上却无一丝半毫惊异之色,也不起身,只淡然地向尹起寒施了一礼。
“少阁主好久不见。”尹起寒也不在意,很自然地入座吩咐道,“来人哪,把我珍藏的陈年佳酿通通拿来,重新制办些菜品,我要与少阁主畅饮一番。”
“是。”余下众人领命,各自退下了。
孤檠先生未置可否,又拿起酒杯,饮下一口酒:“前辈若有事,可派人到百晓阁中,百晓阁自有百晓阁的规矩。又何必再三试探我呢?”百晓阁贩卖天下消息,不忌对象,只要付得起代价,一切公平买卖。
尹起寒闻言脸色一沉,随即又恢复神色:“少阁主果然神思敏捷,我那几个手下驽钝,如有得罪之处望少阁主海涵。”
“哈哈哈,也没什么的,美人我自是喜欢的,前辈就是再派一百个来,我也笑纳。男人嘛,就不必来了……”
“好说好说,只要少阁主喜欢,这水问楼上下所有女子任君采撷。”原来这小子好这口。尹起寒捻着胡须若有所思。
“既然前辈如此豪爽,那往后晚辈就少不得常来常往了。”孤檠先生眯起了眼,神色陶醉地道,“前辈可还有什么事,没有的话,刚刚芷琴那首曲子还没弹完呢,不如……”
“少阁主稍安勿躁,我一会儿就把她们都叫来,少阁主如若喜欢,挑几个合心意的留在身边侍候也是可以的。”
“哈哈哈,这还是不太好,青蛇堂一下子少了一位堂主,三个副手,尹前辈怕是一时要忙不过来了。不妥不妥……”
孤檠先生很自然地摆着扇子,尹起寒的脸色却越发难看:这么多年来,御影门养精蓄锐、韬光养晦,从不曾在江湖中出过头,行事极为小心,大多数人都以为他们当初已经像啸鸢山庄一样被灭了门,没想到,暗地里的一举一动竟从未逃出过百晓阁的眼睛。
不过……尹起寒转念一想,正是因为天下所有的事都瞒不过百晓阁,他们才有存在的价值啊,不然今日自己何必要跟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小子在此浪费时间。
“百晓阁果然不愧是长目飞耳,消息灵通。那老夫也就不跟少阁主兜圈子了,几次三番邀请少阁主登门,确实有要事想与少阁主相商。”百晓阁老阁主早已云游多年,阁中现在只有少阁主主事。偏偏这位少阁主也是个狂放不羁的主,尹起寒这两年为了寻到他的踪迹,派出无数亲信,四处查探,终于在这杭州城内探得一缕踪迹,但是又无法确定。只好三番四次派人接触试探,不想今日他竟自己主动来到这水问楼。
“前辈请讲。”孤檠先生毫不吃惊地接话,仿佛早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少阁主应当知道老阁主有个故友,”尹起寒顿了顿,观察者孤檠先生,见他神态自若,没什么反应,又继续说了下去,“玄机老人。”
“自然是知道,只是前辈若想问他的消息,自到百晓阁买就是了,百晓阁一向敞开门做生意,所有消息明码标价,价格合理公道。前辈也是知道的,何必苦苦来寻我呢?”
“百晓阁的规矩,老夫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尹起寒欲言又止。
“前辈有话但说无妨。”
“老夫有句话说出来,少阁主切莫怪罪。玄机老人一向幽居遁世,想来,就算是百晓阁,他的消息知道得也是有限。”尹起寒斟字酌句地说。
“哈哈哈哈,这我就不能告诉前辈了,百晓阁有多少消息,一向都是看你想知道多少消息。”他说着,身子前倾,一双深邃的明眸盯着尹起寒。
尹起寒有些看不透对面这个少年人,但,这对他并不重要:“我今天并不是想要买玄机老人的消息的。”
“哦?”孤檠先生嘴角微斜,发出声微不可闻的轻笑。
“我是想买断所有玄机老人的消息。”
“买断?”
“是,少阁主请开个价,老夫不买消息,只希望今后无论是谁找百晓阁打探玄机老人的消息,百晓阁都可闭口不答。”
“哈哈哈哈……”孤檠先生哑然失笑。
尹起寒有些不悦:“少阁主,这是何意?”
孤檠先生收声道:“尹前辈,你是否误会了什么?”
“请讲。”
“百晓阁从不涉足江湖与朝堂之争,无论何人来,都只是明码标价,贩卖同等消息。”他收起折扇,风仪严峻地回答。
尹起寒双眉紧蹙:“这老夫自是知道,只是既然可以贩卖消息,当然也可以不卖消息……”
“前辈,今日若为前辈破例,江湖之中必认为百晓阁已为御影门所用,他日因此百晓阁血流成河,前辈可偿得百晓阁上下数百口人命?”孤檠先生起身打断了尹起寒,“百晓阁规矩由先祖定下,不得擅改。今日之事,请恕晚辈无能为力。”
“少阁主言重了,买断一消息而已,何至于此。”
“前辈说笑了,玄机老人的消息岂可与一般消息等同视之。”孤檠先生行至尹起寒面前,抱了一拳:“晚辈今日尚有要事在身,先行离开,改日定与前辈对酎。”
“既然如此,老夫也不便多留少阁主。”尹起寒缓缓起身,回了一礼,“少阁主以后得空,可以常来这水问楼,老夫令她们随时恭候。”
“多谢前辈,晚辈告辞。”嘴角轻扬,退出房中。
孤檠先生刚退出房间,尹起寒的暗卫近到他身前:“门主,要不要手下去……”
“不必,这狂妄小子的功夫看来已经得到了他老子的真传,你们不是他的对手。”尹起寒倒也不恼,“我原也只是试探一下,并不指望他们当真为我改了规矩。毕竟百晓阁一惯如此,以前那个老东西在时便是如此,他这儿子不过也就是有样学样。规矩都在就好。玄机老人本就行踪不定,百晓阁若真有什么可靠的消息,薛清子那边早就有动作了。再者说来,就算当真有确切情报,想得到玄机老人的消息,要付出的代价可不是他一个薛清子能承受得起的。传我的令,继续盯紧凌川派,我倒要看看薛清子还能有什么办法。”
顶楼房间。
简箖睡得很沉,简戈在床沿靠着,守着他闭目凝神。蓦然简戈感觉有些不对,一睁眼,孤檠先生竟已在面前,俯身好奇地盯着他,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出掌击向孤檠先生,孤檠先生一侧身,这掌打了空。
简戈见一掌没能击中,脚步一凝,回首就是一拳,直冲孤檠先生面门要害。
孤檠先生嬉皮笑脸地举起折扇,一旋身,又躲开了。
“小戈,快住手。”简箖半梦半醒间,感觉到屋子里的好异动。
空气间残留着些酒香,简戈有些不忿地暂停住了姿势,胳膊悬在半空。
孤檠先生乐不可支地围着他绕了一圈,像在观察只炸了毛的小奶猫:“他说住手,你怎么就真的住手了?这么听话的啊?哈哈……”
“……”简戈并不想理他,撇过了头,收了打架的架势,到床边扶起了想要自己坐起来的简箖。
孤檠先生嗅了嗅房里的香气,蹙眉想了想,逐而释然,又新奇地研究起正从床上被抱起来的简箖。
简箖被他看得全身都不自在,只能让自己尽量不在意他的眼光。在座椅上坐好后,简箖开口:“小戈从小就爱跟人打闹,刚刚无意冒犯了先生,请先生莫要见怪。”
“打闹?”孤檠先生故意咧开嘴,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的表情,“你把刚刚他揍我那两招叫打闹?”
“……小戈年纪尚小,不懂事,如果有伤到先生……”
“咳咳咳咳,对,没错,哎呦喂,我刚刚确实是被拳风重创,受了严重的内伤,好疼啊,啊……”孤檠先生捂着胸口顺势倒在地上,一副伤重无法起身只能找人搀扶的样子。
“……”什么鬼啊,简箖白眼都快翻出了天际:简戈刚刚根本没碰到他好吗?什么清风朗月般的少年郎,什么宛若仙人下凡的美男子,刚才见到美女就走不动道就算了,现在还玩起了敲诈吗?这不只是人不可貌相,简直就是个纯粹的无赖啊。
“骗人!”简戈憋得满脸通红,好不容易嘴里蹦出了两个字。
孤檠先生在地上艰难而费力地喘息着,仿若再多呼吸一下,他就会气竭而亡:“……我……我都……都……都这样……这样子了……你……你还……不肯……不肯负责任……你们……呜……”随后竟发出了哭泣般的呜咽之声。
“……”简箖艰难地伸长了脖子咽了口口水,平稳了下自己的脸色,尽量保持住正常的眼神,不让自己翻白眼,“小戈,你出去找找孤檠先生的侍从馍馍,让他……”
“不!不用找他。”躺在地上的人一听这话反应迅猛,对着简戈的方向伸出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动作之快半点不像个受了重伤的人,“我刚刚已经打发他去办别的事儿了,没个十天半个月的回不来,搞不好还得一年半载呢……哎呦喂,可怜我孤苦伶仃一个人,流落在这偌大的杭州城,被人打伤了,咳咳咳,我……我感觉……感觉喘不上气了……啊……好难受……”
简戈怒目圆瞪得恨不得冲上去,把他揍得真如他所描述的一般伤重。
“……”简箖扶了扶额,好不容易勉强让自己恢复平稳的声线,“小戈,把孤檠先生扶到床上,我替他诊诊脉。”
简戈嫌弃地看了眼赖在地上不肯起来的家伙,站在原地不肯动。
“不,不……不用麻烦……我自己可以……”孤檠先生挣扎地扒着桌脚,努力地攀到桌子上。简箖捂着脸,这演技逼真得真的看不下去了:“小戈,去扶下先生,听话。”
“哼!”简戈一跺脚,过去逮小鸡般抓起了孤檠先生后颈,提溜着他就想往床上扔。
“小戈。”简箖皱了皱眉,制止了简戈,这么没轻没重的,万一真的砸伤了他更没完没了了。
听到简箖的声音,简戈忿忿不平地歪了歪头,将孤檠先生抱上了床。
“咳咳咳……”一躺上床,孤檠先生就开始不停地翻滚着咳嗽,好似下一秒就要吐出血来。
简箖在床边沉静地望了他一会儿,见他好像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孤檠先生,请将手放平,我切一切脉。”
孤檠先生痛苦地锤着胸口:“简大夫啊,我觉得,这床硌得慌,我伤得这么重,这么躺着更难受了……”
“那我让人给你换一间房间。”
“别……”孤檠先生一把抓住了简箖的手,简戈在身边瞧见了他的动作,正想伸手挡开,简箖对他一使眼色,阻止了他。
“简大夫,这里胭粉味太重了,我不舒服得很,这伤怕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痊愈的,不如我去你的医馆里休养几天可好?”
“……先生,我那里地方窄,平日里还要开门问诊,怕是……”
“我可以打地铺啊。”孤檠先生很自然地接着话。
“……你的伤,打地铺怕是不好吧……”
“没事,我从小就睡地板,突然睡床可难受呢,睡地板好啊,康复得快。”
“……”简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决定最后再挣扎下,“那之前跟先生约定的三个条件……”
“嗯?咳咳咳……”孤檠先生瞬间又虚弱了下来,“简大夫,令弟打伤了我,我大人有大量,没有跟他计较,只是想到你的医馆里养几日伤,竟还需要……”
“好好好……”简箖头大如斗,赶忙答应了下来,“只是我行动不便,小戈需要照顾我,先生要如何去……”
“我可以!”孤檠先生一个鲤鱼打挺蹦下了床,“没事,这点路程,我能坚持得住,我自己走过去就好……”
“……”简箖一个没忍住,还是翻出来巨大的白眼,天哪,他能更厚颜无耻一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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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孤檠先生已经在简家兄弟的医馆里赖了三天了,简箖最终还是拜托王齐在医馆里拾掇出一个角落专门供他“养伤”。他来医馆的当晚,简箖就扎他好几针,对,还顺手扎了他的睡穴,美其名曰,可以缓解痛感。第二天,简箖还跟王齐商量了下,让王齐这几日来看顾下他。孤檠先生自然是不愿意的,但简箖这次并没有跟他多费唇舌,或者说根本就没有问过他的意见,直接就将他托付给了王齐,还跟王齐约定好了这几日的工钱。王齐感念简箖的恩情,更何况还有钱拿,便应承了下来。
于是,一根筋的王齐就开始执拗着每日守在孤檠先生床前,连出恭都硬憋着,待到简戈有闲暇跟他替换一下的时候,才匆匆去个来回。
本来想着来医馆里赖着就能好好观察下这对有趣的兄弟的孤檠先生自然是很不甘心终日里被人看守着躺尸,天天就撺掇着王齐出去溜达溜达。
“哎呀,你快看,外头那姑娘,哎呦,这身段……”
“王齐,我跟你说,像我这种病人,其实不适合天天这么躺着,得不时动一动,这样好得比较快……”
“咦,简大夫是不是叫你啊?你快过去看看?”
……
可无论他说什么,王齐犟得跟头牛似的,硬是滴水不进,一门心思就只记得简大夫说过,没他的吩咐,孤檠先生哪里都不能去,必须好好躺着静养。
孤檠先生郁闷得不得了,最讨厌这种楞木头了,无论跟他说什么,都是白费口舌,说了也听不进去,麻烦。
可是,孤檠先生看着简戈在柜台按方抓药的背影:这么好玩儿的两个人,无论如何,也想探究个端倪呀。
因此,他就继续装着伤重的样子,没事就跟王齐闲聊,打发打发时间。
“欸,王齐,我问你呀,你跟简家这俩兄弟认识多久了?”
“简大夫搬来这里两年多了,之前只打过照面,最近才熟悉起来的。”王齐是个老实人,肚子里没有他那么多花花肠子,一向都是实话实说。
“哦,两年啊。这么久了,怎么最近才熟悉呢?”
“我前阵子得了场病,大半夜的难受得很啊,娘喊我我都听不着了,全身都冷得发抖。多亏了简大夫,几服药下去,我这病也好了,身子也轻快多了。”
“呀,那你大病初愈啊。”
“没啥大病,一点小毛病。简大夫说了,就是吃了些不该吃的东西,又着了凉。”王齐说到这里顿了顿,帮孤檠先生掖了掖被角,“先生你也得担心,别受了寒。我那时候可难受呢,在地上滚着,只想找个东西砸破脑袋。”
“哦……头会这么疼啊……”孤檠先生好似在沉思着什么地低下了头。
“是啊,可难受呢。后来,有些迷糊了,还用手挠着头,我娘都吓哭了。”
孤檠先生不甚在意地付之一笑,岔开话题:“咦,你来这里多久了?”
“没多久,就前几天吧。”王齐打开了话匣子,“先生,你不知道,简大夫可是个好人。我家里穷,他不仅没问我要诊金,连药钱都免了,只让我过来帮他修个柜子,抵了药费。”
“哦?”孤檠先生眨了眨眼睛,盯了简箖的背影半天,才问道,“王齐啊,你来这里这些天,可曾见过简大夫的脸?”
王齐有些发怔:“这……没见过,先生……”
“我说,你不好奇吗?为什么裹成这幅德性,人不人鬼不鬼的。”他颇有些厌弃地砸砸嘴。
“……”王齐愣住了,孤檠先生刚刚问出了一个显而易见而他却从未想过的问题,他不知如何作答。他认真思考着这个问题,可脑海里莫名浮现出一双澄澈的眼睛,是那天看到简大夫厚厚的绷带下露出的双眼,他有些迷离,竟忘了自己一开始在想些什么。
孤檠先生看着王齐木讷的样子,忍不住抬手一敲他脑门:“真是个榆木脑袋。”
王齐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孤檠先生原也知道他不善言辞,并不打算为难他,自顾自地打了个哈欠,随口说道:“横竖闲着没事干,要不我给你说段书,如何?”
这对王齐来说倒是个意外之喜,他平日喜爱听书,每次在茶楼里磨蹭着时间也是为了多听几段书,可惜从未听得完整。今日孤檠先生直接要说段书给他听,他喜不自胜:“好啊,好啊。”
孤檠先生倒没太在意王齐的欣喜,喃喃自语道:“时辰也不早了,说个什么好呢?说个短的吧。”稍一思虑,清了清嗓子,换了个舒服的卧姿,便娓娓道来:“昔年,子夜的京城寂静无声……”
他的声音如溪流缓行,很是好听,可故事,却俗套得很:一个女扮男装的飞贼在王爷府里行窃之时,不知为何就踯躅了很久,不巧撞见了巡逻的守卫,慌不择路间闯入了一间漆黑的屋子,不想王爷正在里头。女贼不认识王爷,只顺手封了他几处穴道,待外头安静下来,就对王爷说了句:“不必担心,你的穴道一个时辰后自会解开。”撇下王爷,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外间的简箖也隐约听了个大概,心中暗忖:茶楼小二说他的故事新颖别致,怕是随嘴胡说,这种王爷爱上女贼的故事落俗得很,哪里就出彩了。心下也没在意,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刚想打发简戈去做晚饭,却见简戈趴着里屋的门框,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听着孤檠先生讲故事。
简箖暗叹,简戈毕竟是个孩子心性,自然喜欢听这些。他没出声,自己转到了后厨,虽然有些不方便,还是能准备些简单的吃食的。
待简箖准备好饭菜打算来叫他们的时候,孤檠先生的书正说到那位能征善战的王爷当夜虽只匆匆一瞥间,却洞若观火:来人不仅武功高强,侍卫即便全部围攻也未必能胜,而且对王府地形极为熟悉。并且此人身形娇小,声音柔美,竟是个女子。
简箖见简戈听得真酣,也没打断他们,似乎想让他们把故事听完,自己到柜台前坐定,孤檠先生的故事偶尔也有些只言片语落入他的耳中……
…………
……
翌日。
王府各处遍因昨晚的盗贼加强了警戒,王爷更亲手重新调整了王府内外的防卫部署。
王府内院,王爷的侧室子蕊夫人亲自带着总管尚礼逐一排查王府内所有的下人。
可查了一日,竟无所获。
子蕊夫人和尚礼来向王爷禀报时,王爷的眉头一直拧着。不可能,昨夜她虽不认得自己,却明显很清楚府内的侍卫换防时间,也对府内路径了如指掌,即便不是府内之人,也定与府中之人有关联。怎么会查不出来……
子蕊夫人禀告完今日核查的情况,没见王爷回话,颇有些心疼地看着王爷,他的相貌英武,身姿挺拔,先皇在位时,他虽只有十三四岁,却南征北战,平定各方,先皇宠爱,便赐了他北静王,让他拥有了自己的封地,甚至连她这个侧妃都破例被封为四品诰命夫人。然而,这所有的荣耀,在先皇离世后,都成了他人离间他和当今圣上的借口。圣上将他困在京城之中,逐步削弱了他的兵权,直至如今,他除了府上的府兵,手中再无一兵一卒。可竟还有人不放过他,朝中总有人三五不时地向皇上递折子,检举北静王的各种不端。皇上虽都留中不发,但天长日久难保不受挑拨。子蕊夫人看着昔日征战沙场为国尽忠的北静王,日日在困在这京城饮酒赏花,碌碌无为,曾经的踌躇满志几近消磨殆尽,就为他感到不甘。可北静王自己却好似从不太在意,偏安一隅。
直至昨夜有人直接闯进了他的卧室,挟持住了他。北静王乃是沙场上的战将,王府守卫虽不是什么江湖高手,但排兵布阵向来是他所长,王爷府的布防他是心里有数的,一般人莫说要独闯内院,就是迈进王府也是不能,昨夜那人竟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北静王心下骇然,莫不是皇上终于动了杀他的念头?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泯灭,这倒是不可能,昨夜那般场景,若真是想下杀手,莫说是他,怕是这阖府上下都逃不掉。那昨夜那人究竟是为何而来,为何又什么事都没做就走了,或者……北静王的瞳孔一收,神色有些骇人:莫不是有人想探探这北静王府的虚实,以备日后……
北静王一想到这里,不由得一拍桌案:“尚礼,我要看府内这三年以来所有新来的下人的记录。”
“是。”见王爷震怒,尚礼不敢耽搁,立马将所有案卷整理出来,呈给了北静王。
北静王府虽是个王府,可这些年来,介于朝堂局势,一直谨小慎微,王府添置的下人人数不算很多,寥寥数页纸,从头到尾翻一遍顶多半个时辰,可北静王却翻来覆去看了两个时辰。
天色微明,尚礼就被王爷召见。
北静王倚着头,坐在书案前,书桌上,一张纸上写着数个名字。他的指尖无意识地点着桌子:“尚礼,我要见这几个人。”
“是。”尚礼上前拿过写这名字的纸,正要出门。
“慢着。”北静王突然想到了什么,掐了掐眉头,“我自己去看看,不要惊动任何人。”
“是。”
一上午,从府兵到内院,从庄园到司房,北静王悄无声息地按照名单一一查访。尚礼从头到尾随侍在侧,傍晚时分,来到了浆洗房。
浆洗房是给下人洗衣服的地方,北静王从未来到过这里。这里的下人也从未见过王爷王妃,因此北静王刚进来的时候,竟无人向他行礼,直到有些机灵的小丫鬟看到尚礼一直跟在他身后料定这位不是一般人,却也不懂得如何行礼,就直接“咕咚”跪倒在地。
北静王也不理会,径直走了过去,跟在身后的尚礼对她们使了个眼色:“别做声,干活去。”
丫鬟们便各自散去了。
行至天井附近,尚礼在北静王身后悄声提醒道:“王爷,左前方那个丫鬟就是若兰。”若兰,几周前被王意带回府中,自称父母双亡,进府之后就一直呆在浆洗房。
北静王抬眼望去,那个叫若兰的丫鬟,洗衣服的动作很是生硬,似乎对手中的活计还不太熟练,还不时仰望天空扭转生硬的脖子,隔着几步都能感觉到她的关节僵硬得嘎嘎作响。她洗了一会儿,就站起身来,往井水边取水。恰巧另一个丫鬟拎着一桶水,与若兰擦肩而过,北静王轻转手腕,一个石子打中了拎水的丫鬟的脚,她一下子失去平衡,一桶水泼了出去,眼见就要倒在地上,若兰扭转脚尖,回手一拉,拉住了她:“静宜小心。”
在若兰的帮助下,静宜站稳了身子,心有余悸地回眸对若兰道:“谢谢你。”
若兰帮静宜拾起水桶递给她,她们身后的北静王与尚礼不知何时不见了。
王府。
书房。
“让黄克兵来见我。”北静王对尚礼吩咐道,“你不用自己去找他,找个人去,你呆在这里。”
说罢,他大笔一挥,将刚刚名单上几个名字划掉数个。
“王爷,黄将军来了。”黄克兵,当初北静王在战场为帅,他为先锋。后来北静王失势,没有了兵权,皇上派他人接手了原先北静王的十万大军,原先的将官也各有分派。偏偏这黄克兵不肯,一定要呆在北静王身边,北静王只好安排他在王府内做了一个护卫统领。明明是个将帅之才,却屈身这小小的王府内为他操练府兵,北静王每每看到他都不由感慨大材小用,英雄无用武之地。
“克兵,你带上十个最精锐的护卫,带上铁链,将这几个人栓进地牢。”北静王将桌上的纸递给他,黄克兵抬手接过名单,“尚礼会带你去,切记,这几个人中有人会功夫,你们一定要小心,尤其是……”
北静王一瞥,手往名单上一指,尚礼抬眼,正看到王爷的指尖点着“若兰”二字:“尤其是这个人,一定要出其不意,不要让她有所防备。抓到之后锁牢了,单独关押。”
“是”。
……
…………
“咕……”肚子抗议的声音。王齐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故事虽然好听,可是已经过了饭点了,好饿啊。
孤檠先生嘴角扬起了一丝弧线:“……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简戈意犹未尽地拉着孤檠先生不肯放手,简箖笑道:“小戈,已经戌时了,先去吃饭,回头再让先生给你讲。先生身子尚弱,又说了这半天,也需要吃点东西。”
“嗯。”
王齐用过了晚饭,便回家去了。
今日听孤檠先生的书耽搁了不少时辰,待一切收拾妥当亥时已过。
简戈推着简箖来到孤檠先生的床边:“先生,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好多了,就是头有些疼。”孤檠先生愁眉苦脸地哀叹。
简箖也不切脉,直接打开针包,取出银针:“那我在为先生扎几针,缓解下头疼。”
“嘶……”孤檠先生看到银针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虽然是闲来无事好奇这对兄弟,但也不至于因为无聊,而赔上自己,这简箖明摆着知道自己装病,却还故意给自己扎针。这一针扎下去,万一……
“简大夫,简大夫……”他慌忙摆手,“我觉得其实也没那么疼,针就不必扎了。怕是躺得久了,有些气滞,明天我跟王齐一起出去走走也就好了。”
简箖莞尔一笑:“也好。”
收好了针包,简箖正想回自己房间,孤檠先生一把拉住了他的座椅:“等等。”
简戈握住座椅的双手也是一滞,屋外来了三个人,脚步踏落,几不可闻。他望着简箖,简箖如夜般寂静,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任何示意,他便只是预备着,警惕着四周。
窗口刮起一阵风,风间夹杂了一丝寒意,屋里的烛火颤巍巍地熄灭了。
黑暗中,一个黑影站在了简箖面前。
“啊!”简箖受惊般拉住了简戈的手。
来人闻声,近至简箖身前,指间发力,便封住了屋内三人的穴道,使他们动弹不得。
他观察了三人一阵,黑暗中向简箖一抱拳:“这位可是简大夫?”
黑暗中,一片静默。
他有些尴尬地发现,刚刚顺手封了他们的哑穴。一抬手,凝聚真气在简箖身上一按。
“咳咳咳……”简箖干咳出声。
黑暗中的人也不着急,等他咳完:“这位可是简大夫?”
“我姓简,平日里行医维生,我并不认识阁下,你是否找错了人?”声音里显得有些惊慌。
“简大夫,几日前是否救了一位夜间腹痛昏迷的病人?”那人也不着急否认,继续问着自己的问题。
“我平日行医,医治的病人不可计数,实在不知道阁下说的是哪位?”怯懦的声线畏畏缩缩。
那人一声哂笑:“简大夫不必故作不知,在下问的是豆腐坊那位。”
“你说王齐?”简箖瑟缩地问,穴道被点,身子却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那人未置可否,只等着简箖继续往下说。
“王齐是我医治的,他当时感染了风寒,又食用了些不净之物……”
那人没等他说完,伸手便抓住简箖:“那就请简大夫跟我们走一趟。”手中略一施力,简箖连叫喊都来不及,就被拦腰抱起,那人一旋身,讲简箖扛在肩头,正要运气从窗口出去。
黑暗中,却感到有一股真气从后背袭来。他几乎是本能地一旋身,躲开了这一击,手中一松,简箖便要滑落在地。一袭白衣从他眼前滑过,在简箖落地前将他抱在怀里,以极快的身法,将他放回床上,甚至还盖好了被子。
“什么人!”想要将简箖掳走之人大喝一声,从腰间亮出剑来。
屋外两人听到屋里之人示警,互相示意了一下,一人翻窗进了屋,另一人留守在外。
他刚一翻窗进屋,便被一人点住了穴道。手法之快,他完全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窗外那人等了一会儿,见屋内毫无动静,心中暗叫不好,正待离开,被一股真气袭中,周身便凝住一般,意识虽还清醒,四肢却瘫软在地。
他被提溜进医馆,三人跪在地上排成排,见得那抹白衣重新点燃了桌上的蜡烛,他们这才看清,袭击他们的人便是灯灭之前坐在床上的孤檠先生。可刚刚明明点了他的穴道,他竟像完全没发生过此事一样,还一招将他们治住。
想不到,杭州城一家破医馆之中竟有如此高手。
恢复了屋子里的光亮,孤檠先生也不急着审问他们,回到床前,将简箖和简戈的穴道解开了,才慢悠悠地开口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等不知侠士在此,刚刚冒犯了。”
“我问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请……”
孤檠先生不耐烦地打断他们:“没有恶意?你们半夜爬窗而至,话说不到三句,就强行将人带走,这叫没有恶意?”
“侠士,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好一句奉命行事。”孤檠先生目光凌厉,看着地下三人心中一凛,“我倒是不知道凌川派现如今已如此无耻。”
“……”三人面面相觑,刚刚不过数招,孤檠先生竟已看出他们的剑法路数。
“咳咳,先生……”将简箖从床上坐起,“先生,可不可以让我问他们几个问题?”
孤檠先生不吭声。
简箖见他没有制止,便向那三人问道:“三位大侠,小人素日只是行医问诊,待人处事一向都小心谨慎,是在不知是何时何事得罪了贵门派?”
三人中领头那人略一沉吟:“简大夫你多虑了,我们确实只是奉命请你去凌川派一趟。刚刚我们确实鲁莽了,请简大夫莫要怪罪。”
“凌川派?”简箖陌生而机械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我从未与贵派有过接触吧?”
“据我所知,确实没有。”
“简某一乡野草民,到底是什么地方引起了贵派的注意?”
“我们只是奉命……”
“你们刚刚为什么提到了王齐?”这句话是孤檠先生开口问的。
三人没有回答。
简箖见他们并不打算透露事情的来龙去脉,便缓缓道:“我实在是想不起来自己曾结识过贵派的人,但王齐,王齐我是知道的。那日夜里,他是着了凉,吃食又不太谨慎,积了食。我去给他施了针,他便将胃里的东西吐了干净,后来又开了几幅汤药调理肠胃,很快便好了。”
三人狐疑地看了眼简箖,表情很是费解。
“几位若是还有疑虑,王大叔手上还有我那日开的药方,几位功夫高强,拿一张药方并不费力。也许他家中还有熬药剩下的药渣,几位可以检查,我确实没有说谎。”简箖顿了顿,“只是,王大叔一家淳朴良善,希望你们不要伤害他们。”
听简箖说完,三人变沉默了,没有再说话。孤檠先生再问他们什么,他们也只是闭口不言。
“凌川派,凌川派……”孤檠先生想了一会儿,对简箖说,“我想把他们放了,你看可好?”
简箖对孤檠先生思索的结果似乎一点也不诧异,很自然地回答道:“人是先生抓的,自然任由先生处置。”
烛光下,简箖裹着绷带的脸不甚分明,看不出任何情绪。
孤檠先生将三人带走了,屋里只留下简箖和简戈。
倏忽转瞬间,简箖猛然惊觉对面的屋顶似有一抹红影掠过,如风般低吟,飘向孤檠先生离去的方向。
而简戈竟没注意到窗外的变化,简箖咬了咬下唇,他的唇鲜红欲滴。
人都到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