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从伤口照进来
安娜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借此逃避面对第二次失败所带来的伤痛。看着她迅速消瘦下去的脸颊，连上司沈总都说：“安娜，不要太过拼命了。”她只是笑笑，继续埋头工作。
S公司计划在开发女性市场方面加大力度，准备推出一款针对女性消费者的口服保健品，其富含的维生素D不仅能促进钙吸收，还能帮助降低女性患乳腺癌和卵巢癌的风险。安娜在工作计划里提出自己的想法：突破以往靠广告、新闻稿和线下促销活动推广产品的传统营销方式，建议S公司通过赞助公益活动，在心灵层面和女性进行深度交流、建立情感纽带，同时借助社会化媒体的优势与女性群体及潜在消费者互动。
这一计划获得市场部沈默总监甚至总经理杜墨非的赞赏，安娜被任命担任这次新产品推广项目的负责人，推广预算六百万。她全心拥抱这个挑战，团队成员都感到她热情高涨，并不知道她如此全情投入并不是意图展现自己、升职加薪，而是她太需要超负荷的工作来转移视线、占满全部除吃饭睡觉以外的时间，不去盯着那道深深的新伤。
这天早上，总监把安娜叫到自己的办公室，说想了解项目最新的筹备情况。
“沈总，您昨天又熬到很晚吧？”安娜在总监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关切地问。总监挂着两个黑眼圈，脸色暗沉。
“唉，是啊……”沈总轻轻叹口气，“现在正是为新产品选择经销商的关键时刻，形势很微妙。我下周要和老大一起南下，支持新经销商的活动，你这边的项目恐怕是顾不上了。不过，这次新品推广很重要，推广形式又是一次创新，你一定要做好，不能出任何纰漏啊！”
“您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现在已经开始选择合作的公益项目了。”
“哪方面的公益项目？”沈总问。
“我是这样想的，公司这次推出的新产品的潜在消费群体是生活在一线和二线城市的女性，年龄在二十到六十岁之间。这么大的年龄跨度，使话题很分散，难以充分刺激潜在客户群的需求，另一方面，公益活动最好能和产品特点紧密结合。我看过一些做得热热闹闹的公益活动，公众却只记住了活动本身，对背后的企业却几乎一无所知。这样的公益项目肯定不会长久的。”
“嗯，有道理。”沈总点点头，笑容里仍能看出一点疲惫，“有具体的目标了吗？”
“我首选乳腺癌防治这个方向。工作和生活给现代女性造成的精神压力越来越大，再加上环境污染，乳腺癌的发病率越来越高，而且呈年轻化趋势。我想，做好这个项目，一定能引起很多女性的关注，实现公益和产品推广双赢。”
“好！我同意！”沈总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是啊，做女人，真的是很不容易。”
安娜不知上司为何如此感慨，只好默不作声。
沈总沉默了几秒钟，叹口气说：“昨天我陪一个姐妹吃晚饭，她自己开公司，又签了一个大客户，高兴，要请客。她喝了好多酒，我以为她是真的高兴，没想到她却哭了。我才知道，她刚刚和前夫见了面。‘他还是没说让我回去’，我那个姐妹一边哭一边说。我当时真想骂她没出息，想问她‘你这么拼命就是为了获得一个男人的认可？值得吗？’但一想，我有什么权力骂她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盲区，旁人看得明白，只有自己绕在里面，走不出来，任谁都没办法。”
“是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盲区。”安娜不由得低声感叹，似乎自己心里的盲区和痛点也被隐隐戳中。
“男人都是靠不住的，”沈总好像是对安娜说，又好像自言自语，“男人不如钱来得可靠！”
正在这时，沈总的手机嘟嘟嘟响起来，她看了一眼，对安娜说：“我得去和销售副总开会了，这个项目你全权负责吧，只要记得每周给我一个进度简报。”说话间，沈总的神色和口气已经恢复到日常工作的干练和洒脱。
和沈总一同走出办公室，看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安娜心里暗自感慨，这样一个众人眼中的女强人，在今天早上，不经意间，让我瞥见了她脆弱的一面。原来每个坚强的背后，都有自己的挣扎。
安娜一边沉思，一边慢慢走回自己的座位，收敛情绪，投入到一天的工作中去。职业人，就是要能在职业场合控制好私人情绪对工作的干扰。
公益项目的方向获得了上司的首肯，接下来就要设计和选择具体的项目和公益组织了。安娜浏览着助手帮她搜集的乳腺癌公益项目资料，一边看，一边在心里有些失望地想：“这些项目都是用女明星来吸引大众对乳腺癌的关注，但这些明星并没有患过乳腺癌，她们半裸的照片美是美，但和乳腺癌这种损害女性身心的残酷癌症并没有直接关联，真的能引起其他女性和她们的爱人、家人的共鸣吗？”
忽然，安娜眼前一亮，她想起苏珊前不久在写给她的一封邮件中提到她开始在一家关怀乳腺癌患者的公益组织做志愿者。这个决定的起因是她参观了这个公益组织举办的摄影展，展出的摄影作品是接受了乳腺癌手术的普通女性的照片。她立刻找出这封邮件再次阅读起来。苏珊在信中写道：“这个展览给了我特别大的震撼，摄影师和其中两张照片的主人公亲自来到现场分享她们的故事和心路历程，让我对她们因为理解和敬佩而生出真诚的爱。我正在和教堂协调，考虑今后不再做糕点烘焙的事情，虽然这件事也很有价值，但我更想把时间节省下来，加入这个公益组织做一名志愿者。”
“展出接受了乳腺癌手术女性的照片？！”安娜在心里反复掂量，“这个想法真够大胆啊！”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女人的裸体，胸前的疤痕触目惊心。
“这能行吗？”她决定和苏珊聊聊，再多了解一些情况。
安娜算好时差，估计苏珊已经将明明送到学校并返回家中，就拨通了苏珊的手机。
“嗨安娜，我过会儿给你打过去方便吗？嗯……我正在超市采购。”苏珊的口气似乎有点紧张，而且她说自己在超市，可安娜明明听到音乐声和咖啡机研磨咖啡豆的声音。
“好啊，没问题，我晚上都在家。”
“好，那我打……”苏珊的声音忽然被打断，有个男人的声音插进来，“Susan你看……”然后也立刻没了下文。听筒里一下子声音全无，过了两秒，苏珊的声音再次响起，里面有种怪怪的轻快，“刚刚在超市碰见邻居打个招呼。好啦，就这样，我过一个小时打给你。”
“珊珊姐为什么说自己在超市呢？”挂断电话，安娜忍不住想，“莫非……她是和什么人在一起，而且不想让我知道？？”安娜的第六感隐隐不安，苏珊过去的孤单和失落、近期忽然明显的变化好像不祥的风轻轻吹着她的直觉，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山雨。
“即使发生什么也不关我的事。”安娜对自己说，“这毕竟是老板与老板娘之间的私事。作为员工，我不便也不该打听，作为朋友，我和姗姗姐的友情还远远没有达到与白雪的信任程度。但……”安娜心里很矛盾，“杜墨非既是有知遇之恩的老板，也待她有亲情，她不想有一天看到他伤心。”
“我还是得做点什么！”安娜暗暗决定。
一个小时后，苏珊如约打来电话，安娜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和她聊天。
“姗姗姐，我们公司想要借赞助一个乳腺癌的公益项目来做新品推广。我记得你曾经提起过一个摄影展，能跟我说说详细情况吗？”
“哦？赞助乳腺癌的公益项目？”苏珊听了很兴奋，“S公司除了赚钱，终于开始做公益了！太好了！”
“嗯，杜总特别支持，拨了六百万预算呢，这可是公司历史上最大的一笔新品推广预算呢！”
“好啊，我也很乐意支持你们，如果有什么我在这边可以做的一定算上我！”
“一定一定！”安娜被苏珊的热情感染，“而且杜总说，如果做得好，能证明公司和受助对象双赢，这样的项目会长期做下去！”
“啊！”苏珊的语气听起来很是兴奋，“别看墨非行事有些大男子主义，但他本质上是个善良、热心的人。他一旦有什么目标，就去全力以赴，一定要做成功不可。他愿意为女性公益做事，我真是太高兴了。”
“杜总虽然是生意人，但总有种至情至性的特质。在公司没有利润的时候，他曾自掏腰包给大家发奖金，很多同事们都特别感动呢！”安娜感叹道，随后，她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他是个很有人情味的老板，我们曾听他说过，他很幸运有珊珊姐你这样的贤内助在背后支持他，要不然，他不可能有这样的劲头在商场上拼。”
“哦？他真的这么说过？”苏珊的声音听起来很意外，“他……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大概是杜总觉得不好意思吧，我们中国人不总是会这样吗，对至亲至爱的人，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爱意。”
“嗯，他说得很少，但为了我和明明什么都肯做。”苏珊若有所思地说。安娜也不搭话，给她时间咀嚼自己的想法。过了一会儿，苏珊回过神来，问，“关于这个摄影展，你想了解什么？”
“你在邮件里说是展出做过乳腺癌手术的女性的照片，我……”安娜支吾着，“我不知道会不会让人看了感到恐惧。”
“完全不会！”苏珊用很肯定的语气说，“看之前我有和你一样的担忧，但真正看见的时候只有感动！很美！”
“很美？”苏珊的话让安娜不解。
“很美！”苏珊再次强调了一遍，“我先卖个关子，这样等你自己看到这些照片的时候就会更加感动！”
“你有这些照片？”
“我没有。版权的原因，国内还看不到这些照片。不过，我可以帮你联系这些照片的摄影师，她现在正好在国内。”
“哦？能见到摄影师？太好了！”安娜感到冥冥中有如神助。
“嗯，我给你她工作室的电话。”
“谢谢姗姗姐！”安娜想了一下又补充说，“你真是帮了我和公司一个大忙，我要拜托杜总谢谢你！”
“哈哈，傻丫头，谢什么！能帮上忙我再开心不过了！”苏珊虽然嘴上说没什么，但声音里透着激动。
和苏珊通完话已经快夜里11点了，安娜走进浴室准备洗澡，当脱下衣服站在洗手台的镜子前面时，忍不住凝视镜中自己的双乳。
“如果有一天，我发现自己患了乳癌，那会怎么样呢？”光是这样想，她都觉得难以承受，脑袋里嗡嗡作响，似乎什么也听不见了。
“那我不要活了！”有个声音在心里惊慌地说道，“如果要忍受这样的残缺，不如死了的好。”
“天呐！”她的双手轻轻放在乳房上，不敢设想那里也许会变成空空荡荡，不仅是空空荡荡，而是会有两条触目惊心的疤痕横在胸前，“要展示这样一群女性的照片吗？会是怎样的情景呢？肯定是震撼的，但怎么会是美的呢？”
当安娜换位思考，站在自己可能是乳腺癌患者的角度来重新看待这个公益项目的时候，研究报告上的数字就变成了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了。她迫切地想去了解她们，了解她们的经历、她们的痛苦、她们的需要。无论是疾病，还是遭遇，给女性身体和精神造成的双重伤害真的可以痊愈吗？如果无法恢复如初，人生的出口到底又在哪里呢？
带着解答种种疑问的期待，她见到了这些照片的摄影师、同时也是这个公益组织在华的联络人。
这天早上，安娜刚刚走进办公室，助手就告诉她公益项目的负责人已经到了，正在会议室等。“是位美籍华人，叫吴爱丽，她自己解释说是‘吾热爱美丽’的意思，还挺有趣。”
安娜兴冲冲走进会议室，见到了这位“吾热爱美丽”女士。爱丽女士四十多岁，看起来不太像一个NGO（非营利性组织）的工作人员，倒像是个旅行和摄影爱好者。她一头短发，穿白色棉质休闲衬衫、牛仔裤、脚上一双登山鞋。除了一块半旧的银色手表之外，身上别无其他饰物，但有一种从容自在的魅力。
“您好，我是安娜。”安娜热情地和她握手。
“你好，我是爱丽，很高兴你对我们的项目感兴趣。”爱丽的普通话很标准，没有不少海外华人的洋腔洋调。
“我也希望能有机会帮助这些可怜的女性。”安娜诚恳地说。
“可怜？”听到安娜的话，爱丽立刻抬了抬眉毛。
“嗳，抱歉！”安娜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当，“我的意思是，这些不幸换了乳癌的女性。”
爱丽从随身的帆布大挎包里掏出一本厚厚的相册，递给安娜说：“这是我在美国拍的照片，都是做了乳房切除手术的女性，有的切除了一侧的乳房，有的两只全切除了。”
安娜双手将相册接过来，放到会议室的桌子上，坐下来，在打开之前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呼出来，做好面对这些可怕照片的心理准备。
她打开相册的封皮，一幅彩色照片映入眼帘。一个年纪三十多岁的女性面对镜头站立，下身穿着牛仔裤，上身全裸，右侧的乳房还在，左侧空空荡荡。在原本应该是乳房的地方刺着一朵盛开的粉红玫瑰，玫瑰上方，一只蓝色的蝴蝶翩然飞舞。安娜屏住呼吸，将目光从女人的胸部上移到她的脸。女人剪着利落的金色短发，眼神中露出坦然而坚定的目光。
她慢慢翻到画册下一页，一个年长一些的女性，同样直面镜头站立，同样下身穿着牛仔裤、上身全裸，不同的是左侧乳房还在，右侧被切除了，没有乳房的地方刺着一颗心，丘比特之箭从中穿过。安娜凑近一些，看清这颗心上有几个英文单词“I love my body”（我爱我的身体）。她感到内心如同被刺般的痛了一下，静静注视照片上女人的脸，那脸上的皱纹清晰可见，眼神却依旧充满活力。
再翻到下一页，女人的上身是一大片Tattoo（文身），刺成全蕾丝胸衣的样式，遮盖了两侧长长的疤痕。
“这是萨莉，她的两只乳房都被切除了。”爱丽站在安娜身旁，和她一起慢慢地、认认真真地翻阅这本画册。这些照片是她亲手拍摄的，这本画册她已经翻阅过无数遍，但仍然百看不厌，好像每看一次就会有新的、更深一层的感受。
安娜冲爱丽点点头，感到自己口腔里干得沙沙响，轻声问：“她还好吗？我是说，她的生活……”
“她丈夫离开她了，如果你问的是这个。”爱丽回答。
“哦！”安娜料想会是这样，转过脸继续凝视萨莉的照片，但从她脸上看不出悲伤，表情中甚至露出一丝顽皮的神色，好像在问“你喜欢我的蕾丝胸衣吗？我看上去性感吗？”
“太不可思议了，她竟然还能笑得出来！”安娜忍不住轻轻摇摇头。
她一页一页翻动相册，看着这些不同年龄、肤色、纹了不同文身的女人的照片，眼泪在不知不觉间滑落。她用手背揩去眼泪，默默将相册还给爱丽，注视着她，却一下子找不出当说的话来表达内心受到冲击而产生的复杂感受。
“除了不幸，你还看到了什么？”爱丽问。
“坚强，嗯……自信、美丽！”安娜很肯定地点点头，“我非常非常喜欢这些照片，感动人心，却不祈求同情。”
“这就是我想要传达出的信念！”爱丽的眼睛里闪着热情的火，“人的一生中，难免会遭遇不幸，但我们的自信和价值，绝不是被这些不幸决定的！”
爱丽的话撞击着安娜的心，回声是她疼痛的共鸣。
“那个萨莉，丈夫离开她的那个萨莉，她真的这么……坚强乐观吗？”她忍不住追问，想要知道究竟，因为在巨大的不幸面前，毫无阴霾的乐观显得如此不真实。
“一开始不是这样的。”爱丽摇摇头，“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几乎被打倒了。刚刚得病的时候，丈夫还陪着她去做化疗，后来就不去了，她只好一个人在医院度过漫长的一天，回到家也是一个人在厕所里呕吐不止。她的头发全掉光的时候，发现丈夫已经有外遇了。萨莉说，那个时候她最真实的情绪就是愤怒和恐惧，对命运不公的愤怒、对丈夫不忠的愤怒、对失去乳房的恐惧、对手术的恐惧、对未来人生的恐惧，这一切把她打倒了。”
安娜默默听着爱丽的讲述，忍不住设想和试图体会那种绝望的心情，“后来呢？”
“后来她自杀了。”
“啊！”安娜低低惊呼一声，她没办法把自杀和照片上那个神情平静愉悦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当被抢救过来的时候，她哭着说‘能活着真他妈的好，我要好好活着！’”
爱丽的双手握紧又张开，显示出她在叙述这个故事的时候也需要努力控制内心激烈的情绪波动。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一生之中无风无雨，但这怎么可能呢？一切都顺利的时候，我们觉得自己挺强大、挺有本事、有智慧的。遇到挫折的时候，我们才看清自己原来是这么软弱。这些女人也一样，没有谁生来就能乐观面对不幸，她们每一个人都痛苦地挣扎过，从死亡里爬出来，找到了勇气。”
安娜听着爱丽的话，沉默不语。
爱丽从帆布挎包里掏出一盒烟，但随即想到办公室里不能抽烟，尴尬地笑了笑把烟收起来，做了一个深呼吸，继续说道：“给萨莉拍完照片，我们一起到海滩散步，她穿着一条游泳短裤，上身就是这件刺出来的胸衣。有人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有人冲她吹口哨，但她一直把头抬得高高的，最终竟然有几个男人为她鼓掌，对她说‘加油，美人儿！’。那一刻，我也掉眼泪了。癌症从她们身上、生活里夺走了很多，但她们学会了抓住剩下来的一切。剩下来的，不是更多吗？”
“我决定赞助你的项目在中国开展。”安娜忍下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说，“我喜欢这些照片和故事，相信她们能鼓励很多很多女性！”
“哦？这么快就决定了？真是没想到！”爱丽很惊喜。
“我也没想到！”安娜站起来，给爱丽一个真诚的拥抱。
安娜把项目介绍按照公司的标准重新写成报告发给沈总，抬头看看表，快晚上8点钟了，办公室里空空荡荡。她收拾好东西，离开大楼，华灯初上，街边的小饭馆里熙熙攘攘，她却感觉不到食欲，因此打算步行回家。
爱丽拍摄的照片、这些女人的故事仍在安娜心里萦绕不去。一路上，爱丽的话在她脑海中反复回想：“她们学会了抓住剩下来的一切，剩下来的，不是更多吗？”
不知不觉间，安娜的脚步慢了下来，留意着熙来攘往的人群中不同年龄、不同身份、身穿不同衣裙的女人们。街边的小食店里，胖胖的老板娘动作麻利地将热气腾腾的饭菜装进塑料袋、收钱、找零，然后招呼下一位顾客；年轻的女职员胳膊上挎着高仿的LV，站在排队的人中间，半仰着头看价目表；骑电动车的妈妈一边等红灯一边回过头和孩子说着什么；衣着妖冶的女人从一对年轻恋人身边走过，男孩子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女朋友立刻翻脸，高声嚷道“侬看撒子！”；从豪车里下来的女人轻巧地整理裙摆，然后挽着年长的男士步入会所的大门……
都是可爱的女人！安娜心中涌起一股柔情。女人们有着不同的人生轨迹，每个人走着自己的路、担着自己的甜与苦，谁也无法预知更不能确保未来会遇见什么。命运不是公平的，但它仍然给了我们做出选择的权力。
“也许，是时候了，我也该学会珍惜生命中剩下来的一切，而不是紧紧盯住那些失去的，剩下来的不是更多更珍贵吗？”
安娜忽然觉得释然，她不再试图遮掩伤口。没有人想受伤，但伤口有时候是上帝化了妆的礼物，它是光照进我们心里的地方。
谢谢你学会了爱自己
两天后，安娜约爱丽讨论项目细节，爱丽邀请安娜顺便参观她的摄影工作室。摄影室租用弄堂里的两间老房子，一间用于拍摄，另外一间被改造成冲洗照片的暗室。
“现在摄影师不都是用数码相机拍照，然后在电脑上进行后期制作吗？你还坚持冲洗照片？”安娜一边参观着这间不大的工作室一边问。
爱丽摆弄着一部老式胶片式相机，手里夹着一根烟，娴熟地吸一口，轻轻吐出来，回答说：“用胶卷拍摄更考验摄影技术，而且照片更有味道。拍完了你没办法立刻看到照片，后期有很多不确定性，但正是这种特点也会让人期待，更能让人享受成像的乐趣。”
“不确定性会更有乐趣……”安娜似是而非地点点头，作为一个摄影的门外汉，爱丽的回答她并不完全明白，但能真实感受到爱丽对摄影的热爱和执着，“我觉得你拍的那些照片，怎么形容呢……你没有刻意把她们拍得很美，而是非常真实，有种感动人心的力量。”
爱丽笑了笑，习惯性地用手揉揉利落的短发，吸了一口烟，再吐出来，说：“每个女人都是独特的，也许在现实生活中毫不起眼，但自有其独特之处，我能捕捉到她们所散发出来的那种东西，很微妙，有时无法说清楚，但我能感觉到。所以，我最喜欢拍的就是人像。”
“你怎么做的呢？”
“拍摄之前会尽量多跟她们聊聊，听听她们的故事，了解她们是谁，才能呈现她们真正的样子。”
“真正的样子……”安娜点点头，问道，“以后能请你也为我拍照吗？呈现我真正的样子。”
“好啊。”爱丽姿态潇洒地吸了一大口烟，吐出来，白色的烟在空气中画出复杂微妙的形状，然后飘散开。
“我……我十几岁的时候被人强暴过。”安娜自己也没有预料到会对只见过两次面的爱丽提起这件事情，但爱丽似乎有种特别的气质，让安娜觉得即使是这样的事也可以信赖地告诉她，“从那以后，我其实心底里非常厌恶自己的身体，也厌恶与性爱有关的一切，哪怕是和自己喜欢的男人。”
爱丽没有说话，她放下手里正摆弄的相机，一边吸烟，一边等着安娜继续讲她的故事。
“表面上，我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但实际上，愤怒和自怜每分每秒都在折磨着我，我从来没有得到解脱。我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流沙一样，越挣扎越往下陷，整个人似乎就要被活埋了。”安娜停顿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像一个刚刚爬上岸的人急切地将氧气吸进肺里。
爱丽点点头，轻轻地说：“我明白。”
“你拍的照片给我很大震撼！”安娜的眼睛里重新闪出亮光，如同清晨的阳光一样新鲜，“我不能让这些遭遇夺走我所有的，就像你说的，剩下的更多、更美好，值得好好珍惜！”
“嗯，明白了。”爱丽点点头，“一定为你拍一张好照片。”
“呈现我真实的样子！”
“嗯，只要你已经找到了真实的你，我的镜头会捕捉到的。”爱丽吸一口烟又吐出来，意味深长地说。
沈总看了安娜的报告也深受感动，立刻发邮件批准了公益项目合作。在法务部门的协助下，合同细节在两个星期内逐一敲定。
“来工作室吧，庆祝一下，也正好给你拍照。”爱丽在电话里发出邀请，安娜欣然赴约。
爱丽穿一件黑色麻质上衣，牛仔裤，头发刚刚剪过，更加短而利落。摄影室的工作台上放了一只冰桶，里面冰着一瓶香槟，冰桶旁有两只细细的高脚杯。
“听音乐吗？”爱丽将一杯香槟递给安娜，问道。
“好啊。”安娜呷一口香槟，点点头。
爱丽按下手中的遥控器，有音乐从屋子的四角流出来，是首英文歌。爱丽端着酒杯，随着音乐自如地摇晃着身体，安娜看着她，心情轻松愉快。
“这是什么歌？”她问。
“A Love That Will Never Grow Old，中文译作天若有情。听过？”
“不记得，不过很好听。”
“来吧，给你拍照。”爱丽笑了笑，放下手中的高脚杯，把她心爱的那部老式单反相机挂在脖子上，动手调整灯光。
安娜身穿宝蓝色长裙，坐在一把欧式椅子里，简简单单将两手相叠放在膝上，侧过脸看着镜头，露出沉静的微笑，连四周的空气似乎也减缓了流动，沉静下来。
“很美！”爱丽透过镜头发出赞叹，“你在想什么？”
“在想等我老了，翻看现在的照片，心情会是怎样的。”
“是怎样的？”
“不知道，恐怕到那时才会知道吧。”
“也是。”爱丽弯着腰，寻找安娜最美的角度，“再把脸侧一点点，好，就这样。”她果断按下快门，连拍了数张。
“我也想拍一张只穿牛仔裤的写真，可以吗？”安娜问道。
“Sure！”（当然）爱丽有点意外，但随即开心地点点头，干脆地答应了。
安娜脱掉长裙和胸衣，换上牛仔裤，走回到背景前，面对爱丽站着。上身没有了衣服的遮蔽和保护，她多少有些紧张，站姿僵硬，缩着肩膀，两手不知该放哪里好。
爱丽双臂抱在胸前，歪着头打量安娜一会儿，走过来，教她如何把手自然地插在胯上，又将她披散的长发放到肩后，露出好看的锁骨和水滴型的乳房，然后退后几步，再次打量安娜，可她还是十分拘谨。
“你想象一下，年老的你现在就站在这里，和你面对面。”爱丽指指自己身旁的地面。
“嗳？”安娜不解其意，“年老的我？”
“对，年老的你，六十岁甚至七十岁的你，就在这里。看着你，她年轻时的身体。你要把什么展现给她呢？想想看。”
安娜按照爱丽的指示想象着，七十岁的安娜与自己面对面，头发已经白了，优雅地挽在脑后，面容安详，是那种经历过风浪后的宁静，目光流露出无限怜爱，一如二十九岁的她面对那个瘦弱的高中女孩儿。
“你在想什么？”爱丽问。
“爱！”安娜轻声说，“只有爱。只要我真诚地活过，无论得失成败，无论幸运还是不幸，即使犯了傻傻的错误，有朝一日，当我回过头来看自己，希望我心里只有包容与爱，爱所有曾经的自己。”想象间，安娜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肩膀放松下来，向年老的自己露出一个心有灵犀的微笑。
“Perfect!”爱丽敏捷地用镜头捕捉到了这一刻。
拍摄完毕，安娜没有换回长裙，仍然穿着牛仔裤，她一边套上和牛仔裤一同带来的T恤衫一边问：“你怎么会想到这个主意？与年老的我面对面？真的很棒！”。
“我做过类似的训练，不过不是和年老的我，是和十几岁的我面对面。”爱丽正不胜爱惜地擦拭着镜头。
“训练？也是为了拍照？”
“不是，是做心理治疗。”
“嗳？”安娜很惊讶，梳理头发的手也不禁停了下来。
“我十几岁的时候常常被同学嘲笑，甚至被暴打，之后很多年都生活在恐惧中。”爱丽也停下手里的工作，在一把高脚椅上坐下来，看着安娜，露出一个有点玩世不恭的笑容。
“她们为什么嘲笑你，打你？”安娜不解地看着爱丽，她看上去绝不是那种受气包的类型。
“因为我是lesbian（女同性恋者）。”爱丽坦白直率地说，“在洗手间里和一个女孩儿偷偷接吻被发现了。”
“啊……”安娜一怔。
“这让你感觉不舒服了？”爱丽的口气里忽然有种挑战的气息。
“没有，只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对不起。”安娜有点尴尬，又有点好奇，问：“你……天生就是？”
“嗯，天生就是。”爱丽痛痛快快地承认，“我从很小就意识到这一点了。不过，也有些lesbian不是天生的，她们在男人那里受了很深的伤，在同性身上找到理解和关爱。”
“这算不算是一种逃避呢？”安娜忽然问得直截了当，不似她以往的语气。
“嗯……”爱丽歪着头想了想，“或者说，这是她们的选择。你认为这是逃避也好，是选择也罢，这是自己的决定，自己要对自己的决定和后果负责。”
安娜若有所思地问：“和大家不同，很辛苦吧？”
爱丽笑了，是那种表示“你知道的，或者你能想象到”的笑容。她拍了一下腿，站起来，耸耸肩舒缓一下身体，说，“三天以后来拿照片吧。”
“好！”安娜背起包，走近爱丽，用力拥抱了她一下，轻声说，“我明白。”爱丽点点头。
那天夜里，安娜在梦中依稀再次与年老的自己面对面，安详优雅的老妇人微笑看着她，目光温柔，不胜怜爱。
“谢谢你，谢谢你学会了爱自己。”老妇人说。睡梦中，安娜轻轻笑了。
爱情，不证自明
距离安娜失魂落魄地逃离郑家凯的家，一晃过去了一个多个月。这一个多月里，郑家凯没有找过她，也没有给她打过电话，好像凭空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以至于安娜怀疑，自己到底是否真的曾认识过这么一个人。
白天，安娜把自己投进忙碌的工作中，那疼痛就暂时被冰封起来；但夜深人静的时候，当她独自坐在沙发上，默默看着手机里那个熟悉的号码，胸口就会感到一阵阵钝痛。
“自己能够接纳自己，和其他人能接纳自己，这之间还隔着万水千山。更何况，郑家凯不是别人，是我以为可以相知相爱的人。自爱，自己学会就够了，可是相爱，是两个人的事，无论一个人多努力有时候也没有用，这是最无奈的事。”安娜期待得殷切，失去的时候就更加落寞，她觉得生活又一次和她开了一个无情的玩笑，她只能默默忍耐，让自己习惯这种疼痛，等着时间慢慢地将它风化。
但是，在她做好了准备与失落感打一场漫长的战役的时候，郑家凯却再次走进了她的生活。
这天，等安娜把手头的工作告一段落，窗外已是夜色沉沉，她看了看表，已经快9点了，办公室空空荡荡，人影全无。走出公司大门时，保安热情地和她打招呼：“安娜小姐，又是最后一个走啊，您工作好辛苦啊！”
“不辛苦，我……我喜欢工作。”安娜笑笑。
“哇，喜欢工作！”小保安佩服地咧了咧嘴。
地下车库里还零星停着几辆车子，安娜高跟鞋的声音在空旷中回响，嗒嗒嗒嗒，显得格外寂寥。远远的，她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自己的车旁，那一瞬间，她感到血液在血管里凝固了，怔怔地站在原地，直愣愣地看着他。
“怎么回事？出现幻觉了？”她强迫疲惫的大脑勉强运转起来，试图弄清此刻到底发生了什么，“真的是幻觉吗？”但那身影明明正在朝自己走过来，修长的双腿，迈着优雅的大步，正一步步朝自己越走越近。
“娜娜……”郑家凯在她面前站定，微微低头看着安娜的脸。
有什么东西滑过脸颊，又从腮边滴落，当安娜意识到的时候，她早已经哭了。郑家凯伸出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安娜想躲开他的触碰，但身体却僵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你……”安娜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只言片语。
“我回来了。”郑家凯的声音有点哑，人也瘦了，好像刚刚结束一场漫长而艰苦的跋涉归来。
“回来了？”安娜重复着郑家凯的话，茫然望着他。
“我……”郑家凯竟也有些哽咽，“我们还有可能吗？”
“真的？”安娜屏住呼吸，像等待法官宣读判决书一样怀着迫切而惶恐的心情，等着郑家凯接下来要说的话。
郑家凯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般地开口，“我花了好多时间才能消化你告诉我的事，我试过把你忘了，可怎么也做不到。所以……”他忽地抬起头，看着安娜的眼睛，“所以，我来想告诉你，我们还是要在一起。”
安娜仍然觉得难以置信：“可是……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像个正常的女人那样和你亲热，这对你不公平……”
“嘘……”郑家凯把她揽在怀里，“慢慢来，会好的。知道吗，离开你，比原谅你更痛苦，我不想也不能离开你。”
“原谅？”有个微小的声音在她心里问道。
可是，郑家凯的怀抱好温暖。安娜享受这一刻的温暖，心里那个微小的声音，像一个小小的涟漪，渐渐散开。我们又在一起了，这不是最重要的吗？她对自己说。
经过这次波折，安娜坚信她和郑家凯之间的感情比以前更加亲密和坚固，她们的爱情已经经历了最艰难的试炼，今后还有什么样的风雨不能一起面对呢？安娜对郑家凯的爱里含着感激，很想为他做些什么来回报他的爱情。求仁得仁，机会很快就来了。
这天，他们相约在常去的一家日餐厅吃晚饭，一见面，郑家凯就兴奋地说：“宝贝，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哦？什么好消息？”安娜被郑家凯的情绪感染，也来了精神。
“我已经进入你们竞标的采购名单了！”郑家凯高兴地宣布。
“进入采购名单？”安娜不解。
“就是你做的那个公益项目啊，我们进采购部的初选名单了！”
“哦，这个啊……”安娜总算跟上了郑家凯的节奏，“没想到你会参加。不过，这确实是个好项目！”
“这下，我们俩可以一起大干一场了！”郑家凯的眼睛熠熠发光，“我正好借着这个项目把核心人员和平台拉出来成立公司！娜娜，真是天赐良机啊，太好了！”
安娜这才领会到郑家凯的意思，原来他想以这次竞标为契机，把筹划已久的公司做起来。
“如果能拿到这个项目，确实是创立公司的好时机！”安娜也感到振奋，但转念一想，又提醒道：“不过，竞标有赢有输，你还是要谨慎一些。”
“但这是你的项目，你让我赢我就能赢啊！”郑家凯显出志在必得的架势。
“可是，竞标就是要公平竞争啊，我怎么能保证你赢呢？”安娜不忍心打击郑家凯的热情，但不得不解释道，“公司对项目采购有严明的制度，合规部总监曾多次强调，公司的一切业务活动均不能涉及潜规则，曾经有过工作非常出色的项目经理，因为在工作中收受不当利益而被公司解约。我很珍惜这份工作，实在不能做出违背公司规章，可能会损害公司利益的事。”
安娜的话让郑家凯愣住了，他这才意识到安娜对所谓的公平竞标竟然是认真的。这个意外令他有点慌张，他握住安娜的手恳求说：“娜娜，你知道我梦想创业，现在机会来了，正是需要你支持的时候！”
“我当然支持你创业！”
“那你就帮我赢啊！”郑家凯的语气中透着焦躁。
“可是……可是，如果暗箱操作，太对不起公司、对不起杜总、对不起爱丽这个项目了！”安娜想坚持自己的立场，却不敢直视郑家凯的眼睛。
“娜娜，你别傻了！对得起所有人的结果就是对不起自己！”
看安娜沉默不语，他干脆将实情和盘托出：“上次在慈善晚宴，我向一家天使投资公司递名片，你还记得吗？”
“记得，有进展吗？”安娜以为郑家凯要和她分享一个好消息，暗暗舒了一口气。
“有进展，大进展呢！”郑家凯的语气怪怪的，令安娜顿觉不妙。
果然，他说：“进展就是他和我们总经理透露了我的创业计划，老板已经开始提防我了。”
“啊？竟然会这样。”安娜倒吸一口冷气。
“所以，你明白为什么我一定要把这个项目拿到手了吧？现在，就是关键时刻，不是我把平台和人拉出来，就是老板把我踢出来。”郑家凯加重语气说，希望安娜能完全明白他现在的窘境。
见安娜面色凝重，仍然沉默不语，郑家凯叹了口气，幽幽地说：“娜娜，你以为我想做这些事吗？我也不想！可是，在这个社会里，我没有背景，没有钱，没有权，如果再没有些手段，我真不知道怎么才能闯出一条路来！我已经三十出头了，大学同学里已经有不少人都有了百万身家，可我呢，还是个一文不名的打工仔。我是农村出来的，家里很穷，父母为了供我上学，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我如果不能出人头地，又怎么报答他们，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呢。娜娜，现在这个机会千载难逢，说不定我就可以借势而起，你就帮帮我，帮帮我好吗？”
郑家凯的一番话，让安娜黯然，也让她动容。事业成功，孝敬父母，都是再正当不过的理由，安娜于情于理都不该拒绝。可是，这意味着她要放弃自己的职业操守，辜负杜墨非和爱丽对自己的信任。何去何从？安娜心乱如麻。
郑家凯见安娜还在犹豫，又说：“娜娜，我爱你，我想让你过最好的生活，可是，如果我失败的话，我就什么都给不了你了。到时候，你还愿意和一个穷光蛋在一起吗？”
“这一点你不用担心，”安娜轻轻握住他的手，说，“我不是个虚荣的女人。况且，你在我最伤痛的时候接纳我，你也要相信我能在你最落魄的时候支持你。”
郑家凯没有想到安娜竟会这样回答，他抽回被安娜握住的手，皱着眉头说：“但我们明明用不着走到那一步的，对不对？我们明明可以好好利用这次机会的！”
“你……你让我再想想，再想想……”安娜的脑袋里嗡嗡作响，一时想不到两全其美的办法，虚弱地应付着。
郑家凯见安娜始终不肯松口，脸色一沉，自顾自低头吃起饭来。安娜想说点什么安慰他，但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没有用，也只好闭口不言。两人默默吃着晚餐，但是各怀心事，味同嚼蜡。
饭后，郑家凯还要赶回杂志社加班，两人在停车场分手。他将安娜揽在怀中，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说：“宝贝，你要记得，再也不会有人像我这样爱你！”
安娜心头一震，这句话听起来，既像是誓言，又像是威胁。她抬头望着郑家凯的眼睛，那里面有种陌生的东西让她感到不安。
安娜一夜辗转无眠，第二天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去赴白雪和杜娇娇的约。
“苏大小姐，你怎么成熊猫啦？”杜娇娇一边在安娜对面坐下来一边问，语气一如既往地活泼生动。
“是啊，娜娜，你怎么了？没睡好？”白雪也关切地问。
“有件事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安娜喝着浓缩咖啡，疲倦地笑笑，说“正想跟你们聊聊，让你们给我点建议。”
“哦？快说快说。”杜娇娇的好奇心被调动起来。
安娜就把郑家凯参加这次竞标并希望自己暗箱操作让他拿到生意的要求告诉了她们，然后问：“小雪、娇娇，如果你们的男朋友说需要你帮他潜规则，你们怎么办？”
“我会说，‘没问题，你需要什么，我马上给你攒一个项目’。”杜娇娇满不在乎地说。
“啊？给量身定做一个？”安娜愕然，“娇娇，你这简直是潜规则到极致了，置公司利益于不顾！”
“喂喂，什么叫置公司利益于不顾啊？”娇娇白了她一眼，“好不好是主观的，谁能说我潜规则的就一定不好？价格合理，拿了项目认真做，公司并没有损失什么，于公于私两相谊，为什么不可以？法律界还有事实正义和程序正义之分呢，谁说你就一定是对的，我就一定是错的？”
“得、得。”杜娇娇的歪理令安娜哭笑不得，“我狡辩不过你！”
“我最讨厌潜规则，我吃够了潜规则的亏！”白雪颇为气愤地说，“这对真正有实力、辛苦付出的人不公平！”
“我知道你们俩都讲究职业操守，但生存是第一位的。”杜娇娇竖起右手食指示意第一位，然后又将这根手指晃了晃，“根本不存在绝对的公平。”
“其实……”安娜沉吟一下，将她的另一个担忧说了出来：“除了职业操守，我对家凯能不能做好这个项目没有把握。他刚刚搭好平台，还没有操作大型项目的经验。”
“你是怕他给你捅了篓子你兜不住？”杜娇娇推理问道。
“不不，我倒不是怕他给我惹麻烦，”安娜摇头，“这次的项目和公益挂钩，不是纯商业项目，如果做砸了，不仅影响新产品销售，还会损害公司的社会声誉。况且，我对这个项目投入了很多感情和精力，很想把它做好，鼓励和资助那些和乳腺癌抗争的女人。”
“哦，原来是良心项目啊……”杜娇娇悠长地叹息一声。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白雪紧接着问道。
“我就是左右为难才和你们商量啊。”安娜使劲儿皱了皱眉脸，向好朋友撒了个娇。
“那干脆告诉郑家凯，你希望他参加公平竞标，凭自己的本事！”杜娇娇的态度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虽然他是你男朋友，但也没有权利要求你为他违背自己的信念。”
“可是……”安娜咬了咬下嘴唇，“在他需要我的时候就这样放手不管，岂不是辜负了他？总觉得这样对不起他。”
“停停停，”白雪忽然敲了下咖啡桌，“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安娜被白雪吓了一跳，睁大眼睛看着她问。
“明白了你的问题所在！”白雪又不自觉敲了两下桌子，“你自己还没明白吗，你最最纠结的，不是不能给郑家凯这个项目，而是你觉得不给他这个好处就对不起他对你的恩情！”
安娜愣了一下，陷入沉默。她无法反驳白雪的话，因为在内心深处她明白白雪戳中了她的要害。
白雪正色道：“娜娜，我告诉你，你要是想把自己当成擦鞋垫放在他脚底下，整天一腔热血委曲求全地予给予求，我劝你还是省省吧！”
“我有吗？”安娜心虚地问。
“你没有吗？”白雪揪住这点不放，“这个项目，你愿意给他就给他，你不愿意给他就不给他，别因为总想着不能报答他心存歉疚，自己为难自己。这个抱歉那个对不住的，你这恋爱可怎么谈！”
“我只是很珍惜这份失而复得的爱情！”安娜的眼睛里忽然涌出泪水，“接纳我的全部，对郑家凯来说有多不容易，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见安娜几乎落泪，白雪心里不忍，轻叹了口气，柔声说：“可是在爱情里，两个人得是平等的。以前，你觉得自己不配得到幸福，所以和李旭在一起的时候，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可委曲求全又带来怎样的结果呢？现在，你说你学会了直面过去受到的伤害，学会了接纳自己、爱自己，但当郑家凯说他原谅你时，你就感恩戴德、觉得无以为报，这其实不是一样的吗？还是在用别人对你的价值判断来评价自己啊。”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郑家凯觉得无以为报，但是小雪说的我同意，无论如何你不能把自己放低了。”杜娇娇也难得严肃起来，说，“拿我来说，康家再有钱，我也不会让他们觉得可以因此辖制我。张爱玲说‘在他面前自己低到尘埃里，又在尘埃里开出花儿来’，可是她的结局又怎样呢？女人啊，就得把自己吊得高高的，因为男人啊，人之初性本贱！”
“你啊，歪理博士后！人之初性本贱都上来了！”白雪哭笑不得地拍了下杜娇娇的背，然后转过脸对安娜说，“娜娜，你要好好想想，你是怎样的人？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见安娜歪着头不说话，杜娇娇插嘴道：“我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我要富裕安逸的生活！所以，对康祖我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嗨，被你这么坦荡荡地说出来，不仅没办法批评你，还真挺佩服你的。”白雪冲着杜娇娇感叹道。
“你呢，小雪？”杜娇娇反问道。
“我呀，我这两年其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白雪莞尔一笑，像猫一样眯缝着眼睛，“以前，我是抱着‘人生就是一个体验的过程’这样一种心态的人，就是想过有趣好玩儿的生活，赵云正好也是个好奇宝宝。做赞意这两年，我觉得，人生其实是个学习的过程，我学会了不仅仅为了自己过瘾，而是……而是……”白雪抓抓自己的头发，似乎要把这两年的体会言简意赅地总结归纳并且说明白颇为不易，“反正，每个人的人生都有自己的功课要去学，学会了才能毕业，学不会下辈子还得学。”
“真够高深的！”杜娇娇翻个白眼儿。
“现在不是说我的时候，是说安娜。”白雪赶紧转移目标，把矛头再次对准安娜，“娜娜，你呢？”
“我想，我的功课就是学会真正的自爱和自信吧。”安娜轻轻咬着下唇，“很多人都在原生家庭中受到过伤害，在成长过程中遭遇过不幸，这些伤害和不幸留下的阴影影响着现在的性格和生活。有的人能清楚意识到，有些人不能，有些人足够成熟和坚强到克服这些影响，有些不能，我也是最近才慢慢意识到这些的。只是，心里明白与实际上做出来，还有很大的距离。我以为我已经能坦然面对郑家凯的离开了，可再见到他，我才知道原来我还是不能。”
“我明白你的感受，这确实非常不容易。”白雪安慰她，然后略微沉吟一下谨慎地说，“在感情上，无论是原来和李旭在一起还是现在和郑家凯在一起，你一直因为太渴望被爱，太怕失去而委曲求全，故意忽视自己的需要和不安。很多问题和危险信号，你那么聪明怎么会察觉不到？你只是宁愿让自己不去看而已。”
“是，我想我是太害怕再次失去了。”安娜黯然地点点头，轻声说。
“娜娜，你知道吗，不害怕失去才有可能得到！”杜娇娇忽然说道，口气好像一个久经沙场的战士。
“你名人名言真多啊！”白雪忍不住赞叹。
“那是，我可是社会大学博士后。”杜娇娇得意地翻翻眼睛，三个女人笑成一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