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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苏珊

危险的灯塔

每天围着明明转,心情随着他的变化起起伏伏,苏珊没有心力关注自己。现在,明明日见好转,苏珊从救火队员的状态中一点点放松下来,这才察觉自己生活的单调乏味,空落落的感觉啃食着她的心。她想和杜墨非说说话,却不能频繁打电话给他。她冷清的上午是他酣睡的午夜,她孤单的深夜是他繁忙的早上。

接通电话,却发现聊天的内容一成不变而且越来越少。汇报一下明明的状况,想说说自己却乏善可陈。询问杜墨非公司的状况,他除了说忙疯了,常常加上一句“宝贝,你就不要操心了!”但是,这个大男人的话却刺伤了苏珊的自尊。

时间和空间,在两个如此亲密的人之间慢慢竖起一堵墙,这让苏珊骇然。渐渐地,要不要给杜墨非打电话变成了一个困难的决定。苏珊常常举着手机,呆呆地盯着号码,一分钟后按下取消键,每按一次,落寞就更添一层。

每隔两个星期,苏珊就会收到一封安娜的来信,问候她和明明的情况,聊聊自己在市场部的工作,然后很自然地说说公司的事儿。苏珊心里明白,安娜在帮她填补对杜墨非事业了解的空白,而这个善良聪明的姑娘却又不说破,顾及苏珊的自尊。她心里对安娜的好感日益加深,就慢慢向她敞开心扉,回信的字里行间忍不住流露出孤单和忧虑的心情。

“杜总一如既往地对新事物保持积极学习的心态。”安娜在最近发来的邮件中写道,“最近,他一直埋头研究如何更好地利用移动互联网促进企业经营。昨天我陪他参加了一场数字化高峰论坛,杜总很兴奋,他说移动互联网将会让中国的商业环境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们公司一定不能在这次变革中被淘汰……”

“移动互联网……”苏珊反复咀嚼这个词。她对这个词并不完全陌生,新闻里听到过,微博微信也偶尔用用,但如果要和杜墨非就移动互联网聊点什么,她没什么可说的。

明明几乎成了自己和杜墨非之间唯一的交流话题——这个念头让苏珊心里一惊。十二年前,他们俩总有说不完的话,可现在他们举着电话说不了五分钟。对杜墨非的世界了解得越多,越映照出苏珊生活内容的贫乏。

“我可以做什么呢?”在这个不是家的地方,苏珊既急于抓住些什么填充自己的生活,又不知如何是好。

“苏珊,你应该找些事情来做,一些你喜欢的事,到教堂来参加活动也好。你有什么爱好吗?”周日的礼拜结束后,赵宁关切地问。她看着苏珊越来越苍白的脸颊和黯然的神色很是担忧。

“我会弹钢琴,虽然说不上精通,但一般的曲子都能弹。”苏珊支吾着回答。

“你会弹钢琴?太好了!”赵宁高兴地说,“你愿不愿意做我们唱诗班的钢琴伴奏?原来给唱诗班伴奏的姊妹和老公移居到圣地亚哥了,我们正发愁没有伴奏了呢!”

“我当然愿意!”苏珊一口答应下来,没想到自己小小的特长能有用武之地,兴奋得像个孩子,“我还会烤饼干和蛋糕,这有用吗?”

“太有用了!”赵宁看着苏珊,眼睛里流露出慈爱的笑意,“星期天来做礼拜的信徒越来越多了,星期四下午又增加了保罗牧师带领的婚姻辅导专场,我和另外两个负责准备茶点的姊妹已经忙不过来了,你加入烘焙小组吧,我们正需要帮手!”

“没问题,我特别高兴自己能有……用处!”说出“用处”这两个字,苏珊心里有点不是滋味,难道自己以前是没用的?

“你能发挥更大的价值!”赵宁温和地纠正她,令苏珊心里妥帖温暖。

就这样,苏珊的生活再次忙碌起来,不过和以往不同,不是完全以明明为中心、忧心忡忡甚至担惊受怕的忙碌,而是充实快乐的忙碌。苏珊强烈地感受到被需要、被认可。她对赵宁的感激、信任和依赖也日渐加深,因此,当这份纯粹的信任受到试探时,苏珊感到的冲击和失落就格外强烈。

那是4月初的一个下午,苏珊正在赵宁的厨房里和她一起准备第二天教堂活动需要的糕点。她正把鸡蛋和黄油倒进面粉里,赵宁背对着她查看烤箱里第一批饼干的成色。望着赵宁年过五旬仍然苗条得像少女的背影,苏珊羡慕地说:“宁姐姐,你身材保养得真好啊,有什么秘诀吗?”

“要说秘诀啊,还真有一个。”赵宁转过身来,摘下隔热手套,打开一人多高的多开门大冰箱,从里面拿出一个玻璃瓶子递给苏珊。

苏珊接过来,看见里面装着大半瓶橙红色的液体,瓶身上密密麻麻印满了英文。

“这是沙棘果汁”赵宁拿过玻璃瓶,倒了半杯递给苏珊,“你尝尝。”

苏珊接过来喝了一小口,酸酸甜甜,口感不错。她晃晃杯子里黏稠的橙红色液体问:“这就是您保持身材的秘诀?”

“嗯,我常年喝。这可是好东西,不仅仅能保持身材哦!”赵宁露出一点得意的神色问苏珊,“你知道沙棘果吗?”

“不知道。”苏珊老实地轻轻摇摇头。

赵宁轻咳一声,开始给苏珊上课:“沙棘被誉为植物中的生命之王,21世纪人类健康的保护神。它的维生素含量极高,比如维生素C的含量是猕猴桃的八倍,是西红柿的八十倍,是葡萄的二百倍!它含有的各种微量元素和生物活性物质达一百九十多种……”赵宁侃侃而谈,语速比平时说话快半拍,没留意到苏珊的脸色已经有了变化。

望着赵宁涂了玫瑰色唇膏的薄嘴唇一开一合,听着她熟练地报出一连串数据,苏珊的心慢慢凉下来,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敲击着她的神经。

“不会的!”她告诉自己,“一定是我想多了!”

“这个沙棘汁在哪里可以买到呢?”吐出这个问题,她忐忑地等着赵宁的回答。

赵宁给自己倒了半杯果汁,喝了一小口,一边看着雪白的杯口印上去的玫瑰色唇印一边回答:“哦,这个外面买不到的,我可以帮你订购。”

果然!苏珊心里掠过一丝难过。在国内的时候,苏珊有个朋友兼职做直销,三番五次找苏珊帮她冲业绩。苏珊最终碍于情面,买了一大堆没有用处的保健品,被杜墨非挖苦了一顿。而当苏珊拒绝继续购买保健品时,这个朋友当即就拉下脸来。

“是朋友就支持我啊!”对方理直气壮,“我这个月的业绩眼看要完不成了,你一点都不在乎吗?”

“君子之交淡如水,咱们能不谈生意吗?”苏珊央求道,“如果你急等钱用,我可以借给你。”

“这不是钱的事儿,是心意!”朋友寸步不让。

“可我不想要买来的友谊!”苏珊几乎被逼到墙角,失口说了句重话。

“好吧,既然你这么看待我们的友谊,我也无话可说!”朋友冷冷地抛下这句话,和她渐行渐远,甚至和她们共同的朋友抱怨苏珊在她有难处时都不肯伸出援手。

这段不快的往事至今想起来仍令苏珊感觉如鲠在喉。她正走神时,赵宁再次开口问道:“怎么样?想试试吗?女人啊,不要成天只想着老公和儿子,也要学会保养自己。”赵宁的眼睛熠熠闪光。

“哦……多少钱一瓶?”苏珊被她看得没有退路。

“四十美金一瓶,五天的量,你可以先买一箱,六瓶。”

苏珊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喉咙干涩,她望着赵宁,那个“不”字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似乎“不”字一出口,她就要再次失去一个朋友、一个这么重要的朋友。

“好吧,那就买一箱吧。”

“好啊,我帮你下单,后天应该就可以收到了。”赵宁很高兴,立刻站起身,走到小餐桌另一侧,在墙上挂着的一块小白板上写下:S-One Box (一箱)。苏珊看到上面还写了:W-One Box,P-Two Box(两箱)。一股深深的失落如乌云瞬间笼罩在她头顶。

“宁姐姐,我想起来还要去给明明买运动鞋,他说脚上这双有点小了。明天上体育课,今天一定得去买。”苏珊站起来,茫然看了一眼桌上摆着的做饼干的原料,“这饼干……抱歉啊,刚刚突然想起来。”

“哦,这样啊,快去吧,剩下的我自己来。”赵宁温和地说,然后停顿一秒,露出一个略显尴尬的笑容,“嗯……我今天就帮你下单付款,不过你知道我……”

“哦,对不起,看我这脑子!”苏珊明白过来,赶紧掏出钱包,从里面数出二百四十美元递给赵宁,“这是一箱的钱,对吧?”

“没错。”赵宁接过钱,数一下,放进钱夹,然后像往常一样亲切地与苏珊道别,送她出门。

走出赵宁的家,苏珊用手挡在额头上,微微闭上眼睛,午后的太阳明晃晃,阳光刺进眼里,让人想流泪。

她把车开到附近的体育用品超市,漫无目的地闲逛,逛了一会儿才想起为什么来这里——自己向赵宁撒了一个谎,说要给明明买运动鞋。对,买运动鞋,无论如何要买一双,那就不是撒谎了。她找到标明Boys(男孩子)的区域,发现有几个款式正在On Sales(打折),就选了一双。

离放学的时间还早,苏珊把车开到学校的停车场,坐在车里枯等,忍不住胡思乱想。赵宁究竟把自己看成朋友呢,还是仅仅看成一个潜在客户?她给自己的帮助里有多大成分是出于单纯的好意,又有多大程度上是一种情感投资?张雪曾经告诉她的一美元故事,是不是和今天的事情有某种内在的相似点?越想心里越烦乱,她干脆锁上车,沿着Smith先生和明明一起散步的路线溜达。初春的校园色彩斑斓,有一种油画般的美。

“您好!”忽然有人和她打招呼,竟然是用汉语!苏珊心情一振,循声看过去,路边树下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东方男人。看到苏珊停下脚步,男人站起身向她走过来。苏珊迅速打量他,四十岁左右,高个儿长腿,身材保持得很好,没有杜墨非那样隐隐若现的救生圈。单眼皮,鼻梁挺直,穿一件深蓝色休闲衬衫,牛仔裤,干净利落,温文尔雅。

“您好!”苏珊回应。

男人在苏珊面前站定,微笑看着她自我介绍:“我叫Johnny,宋浩然。您也是来接孩子放学?”

“是,我儿子明明读初中一年级。我叫苏珊,英文名字就是Susan。”苏珊的身高刚刚到宋浩然的肩膀,要稍稍仰起头才能注视他的眼睛。

“哦,Susan,很高兴认识您。”男人微笑着,目光温暖,像秋日午后的阳光,“我女儿宋扬读二年级。您来得很早啊。今天学校进行防火培训,会比平时晚二十分钟放学,您不知道吗?”

“哦,哎呀,脑子一乱就给忘了!”苏珊下意识地吐了下舌头,宋浩然看着她可爱小女生的动作情不自禁笑了,问:“遇到什么事情把脑子搞乱了?”

“嗯……没什么。”苏珊欲言又止,毕竟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宋浩然见状,很自然地换了一个话题,说:“我们十来个中国学生家长在Facebook上建了一个小群,平时交流一些学校的情况和孩子教育的问题,如果你想加入进来我很乐意分享给你。”

“有这样一个群?太好了,我正需要!”苏珊喜出望外。

两个人在长椅上坐下来,宋浩然帮苏珊注册了Facebook账号,耐心教她如何使用这个群,又简单介绍了群里其他几个中国家庭的情况,让苏珊对这个群有些亲切感。

“今天遇见你真好!”话一出口,苏珊顿时觉得不妥当,赶忙解释,“我是说,能认识其他中国来的学生家长真好。”

“我明白。”宋浩然会心地笑了,说“很高兴认识您!我们去停车场吧,孩子们差不多要下课了。”

两个人站起来沿着校园小路朝停车场走去,苏珊心里忽然有些伤感,此时此刻,如果身旁走着的是杜墨非该有多好,可惜他在大洋彼岸。

晚上,杜墨非打来电话,他正在开车去位于郊区的实验室和工厂路上。苏珊忍不住把下午和赵宁之间发生的不愉快向老公倾诉。

“二百四十美金而已,别放在心上了。”杜墨非轻松地说。

“不是钱的问题,”老公的反应令苏珊更加懊恼,“我把她当成在美国的第一个朋友,对她那么信任、那么感恩,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你不乐意直接拒绝好了,何必勉强答应,回来自己难受。”杜墨非的行事风格一贯以结果为导向,绝不含糊或者拖泥带水。

“但是……她帮了我那么多,我明知道,还是不忍心,也不好意思回绝她。”苏珊仍在情与理之间困扰纠结。

“你啊,心太软!”杜墨非叹了口气说,“社会阅历也太浅!”

苏珊的自尊心受到刺激,忍不住回嘴:“是啊,我是全职妈妈,没见识!”

“我说错话了,不是这个意思,好了好了,不要生气了宝贝!”杜墨非一如往常,像哄小孩子,“这点小事儿……”

以往,杜墨非这样一哄,苏珊就没办法继续生气,可是今天,这样的话却让她的情绪更加激动,冲着电话连珠炮似的说:“你没说错话,我就是没见识了,我现在只会做饭、烤蛋糕、打扫房间……”

苏珊的反应令杜墨非很吃惊,也有点心烦意乱,问道:“你今天怎么了?也文化休克了?”

“是,我也要休克了!”苏珊的眼泪夺眶而出,“你知道我在这里有多孤单吗?”

“我知道,我也很想你,很想明明。”杜墨非叹了口气,苏珊看不到他神色黯然,“坚强点儿,再忍忍,再过几个月学校放假你们就可以回来了。”

“你能来一趟吗,墨非?”苏珊低声请求。

“我走不开啊。”杜墨非为难极了,“我现在和研发团队每天拼了命,争取以最快的速度把新产品开发出来,这样就可以不再受爸爸的辖制。现在进入开发的关键时刻了,我真的走不开。宝贝你要理解和支持我啊,我这样拼不就是为了我们和明明的未来吗!”

苏珊忽然觉得无话可说,因为这道题无解。生活里,我们经常会遇到这样的情况:没有任何人犯错,但事情就是不对了。

“好吧,我明白。你去工作吧,我很累,要去睡了。”第一次,苏珊没等杜墨非回应就先挂掉了电话。

她觉得好累,心里一点力气也没有。无力感好像毒液,从心里渗出来,弥漫到全身。她没有卸妆,甚至没有换上睡衣,蜷缩在床的一角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那天夜里,苏珊做了一个很真切的梦。梦里,她独自乘着一只船在大海上航行。天色将晚,太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在海天相交处渐渐隐没,月亮上来了,是一弯下弦月,又冷又透明,好像一片将要融化完的薄冰。苏珊看见前方远处有一座山,内心觉得是自己要去的地方。为了辨别山的准确方位,她从口袋里掏出指南针。是自己为了航行特意准备的指南针,还是什么人把它放进了自己的口袋?苏珊不知道,反正它就在那里。指针显示山在前方正北。

也许是为了确认指南针的准确性,苏珊顺时针转了九十度,却惊讶地发现指针也转了九十度,显示前方是北。苏珊再转九十度,指针跟着也转九十度。怎么回事?她慌了,在甲板上一圈一圈旋转,但指针显示每一个前方都是北,而每一个北方竟然都影影绰绰有一座山。

“出什么事了?我究竟在哪里?”指南针从苏珊手中跌落,落在甲板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她双手捂着脸,蹲下身,四周一片漆黑。

苏珊从梦中惊醒,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床头的电子闹钟闪烁着蓝色的荧光数字,显示现在是凌晨4点。她平躺在床上,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空洞地跳着,在寂静的夜里发出擂鼓般的巨响,这响声伴随着耳鸣,喉咙干涩得似乎几天几夜没喝过水。等呼吸稍微平稳一点,苏珊翻身下床,赤着脚走进厨房,用玻璃杯接了一杯冷水喝下去,心跳慢慢减缓下来。她透过厨房的窗子向外望去,夜空中挂着一弯下弦月,又冷又透明,好像一片将要融化完的薄冰。苏珊怔怔地望着冰片似的月亮,落下泪来。

再回到床上也没有办法睡着了,苏珊干脆烧水泡一杯黑咖啡,默默坐在厨房餐桌旁,静静等着天亮。回忆,像纪录片,断断续续在脑海里回放。第一次和杜墨非手拉着手在校园的小路上漫步,落叶在脚下发出沙沙的声响,苏珊心跳如撞鹿;在租住的小平房里,杜墨非得知自己要做爸爸,兴奋地把苏珊举在半空,突然意识到风险,赶快小心翼翼把她放到地上;十年如一日,杜墨非每天工作至少十二个小时,多少次,当苏珊把消夜端上桌时,他却已经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创业第三年,苏珊偶然看见杜墨非的女秘书发给他表达爱慕的短信,为此,她和他第一次吵了嘴。杜墨非笑话她是醋坛子,却在第二天就把秘书解雇了。那时,她确是他的宝贝,而现在,这个宝贝已经贬值了。苏珊把头埋在双臂间;梦里漆黑的海面上下起雨来,无声无息,无边无际。

窗外的颜色从墨黑渐渐变成深灰、灰蓝、蓝色,又一个加州的清晨来到了,这是属于孩子们的新的一天,属于明明的新的一天。苏珊缓缓站起身,做一个深呼吸,让孤单和伤感从脸上和身上褪去,然后好像穿衣服一般披上平静温和的气息,那是作为一个母亲应该具有的气息,带给孩子安全感的气息。

她开始给明明准备早餐,用新鲜的橙子榨果汁、煮鸡蛋、煎香肠、烤面包。

明明揉着惺忪的睡眼从房间里走出来,闻到从厨房里飘出的香味儿咽了咽口水,高声嚷嚷:“好香啊,妈妈你在做什么?”

“早啊明明。”苏珊转过头,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妈妈在煎法式面包,按你的要求用黄油煎的。香吧?快去洗脸刷牙!”

明明享用丰盛早餐的时候,苏珊只匆匆吃一片面包,然后迅速淋浴、化妆、换衣服。她开车把明明送到学校,小汽车驶入学校停车场,苏珊情不自禁留意其他车子,希望再次遇到宋浩然,可惜没有发现他的身影。

“不知下午他会不会来接女儿放学?”苏珊思忖,“能有人这样聊聊天真是不错,至少让我少些一个人发呆或者胡思乱想的时间。下午提早点来,也许还能碰见他。”

由于睡眠不足,苏珊一上午都有点头昏脑涨,各种感觉也不像平时那样敏锐,每当想思考什么的时候,总好像用借来的脑子思考别人的事情,遥远而缓慢。下午出门之前,她又泡了一杯浓咖啡喝下去,没有加奶或糖,又苦又热,相当提神。身体习惯了每天一杯咖啡,多出来的咖啡因令苏珊有些心跳加快,大脑在咖啡因的刺激下紧张而兴奋地运转,连开车的速度似乎都比平时快。驶入学校停车场时,苏珊看了一下表,比平时早二十分钟。

走过有圆形喷水池的大路,拐进昨天散步的小路,远远的,苏珊就看见宋浩然坐在树下的长椅上,穿着咖啡色Polo衫、牛仔裤,正聚精会神看一本书,并没有发现苏珊正向自己走来。

“嗨,Johnny!”苏珊听见自己用爽朗的声音和他打招呼。

“嗨,Susan!”宋浩然抬起头看见她,露出如秋日阳光般的笑容,轻轻合上书,站起来等她走近。

“在看什么书?”苏珊在他身旁的长椅上坐下来,问道。

宋浩然没有说话,将书递给她。苏珊接过来,看见封皮上写着:The War That Made America: A Shot History of the French and Indian War(《战争形成美国:法国与印第安人战争简史》)

“哇呜……”她做出一个夸张的吃惊表情,把书还给宋浩然,“这么高深啊!”

“不好意思。”宋浩然谦虚地笑笑,“我非常喜欢历史,工作也经常会用上。”

“你是老师?”苏珊感兴趣地问。

“在国内的时候,我在大学教历史,现在做导游。”宋浩然坦然地说,似乎从大学老师到导游,是一个自然而然甚至顺理成章的职业转变,“我带本地华人团和国内来的华人团,走西部几个城市和黄石公园。”

“战争史和你的工作有什么关系呢?”苏珊不明白。

“可以有关系,也可以没有。”宋浩然再次好看地笑了,“你知道在西部旅行,常常要做八个小时甚至十个小时大巴,路上相当疲劳枯燥。我就利用这些时间给客人们讲讲美国和加州的历史、这些城市是怎么发展起来的、当地的名人、奇闻逸事,也算丰富一下行程吧。”

“你的客人一定都很喜欢你这位知识渊博、又肯花心思的导游吧?”苏珊赞赏地点点头。

“应该是吧,小费都给得很优厚。”宋浩然冲苏珊眨眨眼睛,两个人都笑起来。他接着说:“一份工作,用心也是干,不用心也是干,用心更有趣一些。”

“你能干导游,脾气一定很好。客人形形色色,肯定会遇到各种各样的要求和问题。”

“还好。”宋浩然轻轻摇了摇头说,“问题肯定会碰到,但我做这行快七年了,还没遇到过特别不讲道理的,毕竟大家出来玩儿还是希望能高高兴兴的,遇事换位思考,多体谅客人,还是可以沟通的。”

“看来你很擅长解决问题啊。嗯……有件事……”苏珊有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正在苦恼的和赵宁的这次不快向宋浩然倾诉,自己毕竟和他才刚刚认识。

“怎么了?遇到什么事情了吗?”经验丰富的宋浩然看出苏珊欲言又止,问道,“如果方便的话,你可以讲讲,即使帮不到什么,起码我可以做个认真的倾听者。”

这句话一下子触动了苏珊的心,她多需要有人愿意耐心地、不带任何先入为主成见地听她说说话,而不是常常把“你这点小事儿”挂在嘴边。因此,她就把自己和赵宁如何相识、自己如何逐渐信赖她、而赵宁又如何向自己推销产品的经过讲给宋浩然。

“你难过是因为觉得这位赵女士利用了你对她的信任。而信任对你来说是很珍贵的东西,特别是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国家。”听完苏珊的叙述,宋浩然用似是询问、似是分析的口吻说。

“对。”苏珊点点头,觉得宋浩然明白她的心境,而不仅仅评论她是“社会经验不足,轻信于人”。

“沙棘果我知道,确实是有保健作用的植物。”宋浩然继续说,“赵女士向你介绍的各种功效也不假。即使她向你推销了商品,也没有向你乱推销,而且你刚刚不也说了,她自己也常年喝吗?”

苏珊点点头。

“我现在问你一个问题。”宋浩然的笑容里有一丝神秘的气息,“假设你要买一款手机,而你有个朋友正好是手机销售员,你会去向她购买吗?”

“当然会啊!”苏珊毫不犹豫地回答,“至少可以向我的朋友好好咨询一下,相信她的推荐肯定是替我着想的。”

“你可以向朋友买手机,为什么不能向朋友买沙棘果汁呢?”宋浩然以苏珊的矛攻她自己的盾。

“这……”苏珊一下子被问住了,支吾一下才回答,“可我本来没有想买沙棘果汁啊!”

“对!”宋浩然忍俊不禁,“一个是你主动,一个是你被动,这是造成你不快的原因。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向你介绍你本来不知道的东西,这也并没有错。”

苏珊一下子无语了,过了足足十秒钟,她用自己都感到吃惊的、有些撒娇的口气说,“你在大学不仅教历史,还教辩论吧?虽然你说的都对,可我就是觉得心里不舒服啊!”

“哈哈,当然,当然,我明白也尊重你的感受。”宋浩然竟然开心地笑了,“不过,我有个建议给你,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听听。”

“当然。”苏珊为自己的孩子气有点不好意思。

“你与其自己心里不愉快,不如换个方式处理问题,和你的朋友好好沟通一下,告诉她你心里真实的感受。你难过,正说明你珍视这份友谊。沙棘果汁你今后买不买,根据你自己的需要决定,但你不想让这份友谊背上不必要的包袱。”

“如果……如果她为此不高兴,甚至和我翻脸呢?”苏珊虚弱地问。

“如果真是这样,失去这个朋友有什么可惜呢?”说完,宋浩然认真地看着苏珊,给她自己思考的时间和空间。

“好的,我想我会和她谈谈的。”苏珊沉默了一会儿,感激地说,“能和你聊聊这件事真是太好了!”

宋浩然微笑着点点头,然后看看表,说,“我们去停车场吧,时间差不多了。接了女儿还要去公司接我太太下班。”

“哦,你太太……”苏珊心里涌起一丝羡慕——拥有这样温柔体贴的老公,这个女人很幸运啊!

“嗯,她在一家物业管理公司工作。”宋浩然站起来,和苏珊一起一边向停车场走一边说,“是她父亲自己的公司,规模不小。你看,穷导游娶了资本家的女儿。”说完,他不自然地干笑了两声。

苏珊不知如何回应这个玩笑,只好点点头,尽量传递出“我明白其中深意”的感觉。

“除了照顾明明,你平时都做些什么呢?”宋浩然边走边继续和苏珊聊天。

“我每周要去教会服事三个半天,担任唱诗班的钢琴伴奏和糕点烘焙小组的负责人。”苏珊很庆幸自己拥有了谈资。

“不错嘛!”宋浩然侧过脸,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我太太钢琴弹得不错,但菜烧得一塌糊涂,更别提烘焙了。我啊,很喜欢吃甜点,虽然福斯特城有几家还不错的港式甜品店,但毕竟和家里做的不一样,少了点温暖的味道。老美的点心啊,甜死人,还真吃不惯。”

“我明天做一些带过来你尝尝,好不好?”苏珊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可真荣幸,”荣浩然转过头,看着苏珊的眼睛,惊喜地说。“不过……”他又迟疑了一下,“怎么好意思这么冒昧,麻烦你了。”

“不麻烦,就当做你今天帮我解开心结的感谢吧!”苏珊莞尔一笑。

“那我就安心领受啦!”宋浩然的眼睛里、笑容里有一股暖意,“谢谢你Susan,很期待尝尝你的手艺。”

苏珊心里泛起小小的涟漪。

第二天,苏珊提前半小时来到明明的学校,带着自己精心烘焙的三种小点心。路上,她一边开车一边忍不住想象宋浩然品尝点心时的笑容和他夸赞自己的话,心中竟然有点久违了的欢喜雀跃。

但一直等到孩子们快要下课了,仍不见宋浩然的身影,苏珊心里涌起淡淡的失落。

“家里有事耽误了?”她独自坐在长椅上,一边索然无味地吃着点心一边想,“会不会生病了?”然后又暗暗责怪自己,作为同学的家长、普通的朋友,自己太敏感了,那些话也许只是普通的社交套话把!她赌气似的把手里剩下的点心扔进垃圾箱,往停车场走去。

第三天,宋浩然仍然没有出现,第四天也没有。苏珊甚至开始怀疑,宋浩然莫不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人物?第五天,他却出现了,坐在相同一张长椅的相同位置,穿白色Polo衫、牛仔裤,手里没有拿着书,所以当苏珊出现在小路上的时候,他立刻看见她,站起身来,温暖地微笑着。苏珊不由得怒意全消。

“真对不起。”宋浩然先开口,“有个同事在带团途中生病了,我不得不紧急赶到拉斯维加斯接替他,太匆忙了,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

苏珊还想嗔怪两句,但意识到这样太矫情了,就若无其事地笑笑说:“没关系,你没事就好。”

“你白白准备了点心,对不起啊。”宋浩然遗憾地咧了咧嘴,“我没口福了。”

“没关系,下次再做给你尝尝。”苏珊轻声说。

宋浩然会心笑笑,低头看着她说:“你性格真好,善解人意,很温柔。”

听到这句话,苏珊的心飘起来,竟然有种甜蜜的疼痛。

“妈妈,你今天遇到什么好事了吗?”明明听见妈妈竟然在轻声哼着歌曲,惊喜地问道。在国内的时候,苏珊常常一边做家务一边哼歌曲,但自从他们来到美国,苏珊的歌曲和她真正的笑容一并消失了。

“啊?”苏珊也发觉自己在小声唱歌,尴尬地清清嗓子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啊,妈妈在教会新学的歌曲,还不熟悉,练一下。对了,晚饭吃饺子怎么样?”

“欧耶!”明明很高兴,他最喜欢的就是三鲜馅儿饺子。

晚上,杜墨非打来电话,这个大大咧咧的男人似乎已经忘了几天前的小争执,在电话那头兴高采烈地说:“再过一个月新产品就要投产了!想到爸爸到时候大吃一惊的样子我就忍不住要笑,哈哈……喂,宝贝你在听吗?”

“嗯,在听。”苏珊有点心不在焉,所答非所问地说,“我和明明都挺好的,你放心吧。”

“你们都好,我拼起来就安心啊!”杜墨非在电话那头舒心地说,“对了,我明天把下个季度的房租和生活费给你转过去,需要什么就买,别苦着自己和儿子!”

“好,知道了。”苏珊难得说话这样三言两语。

“你累了吗?”杜墨非问。

“嗯,有一些,今天和教堂唱诗班的姊妹们排练了好久,有点累了。”苏珊第一次向杜墨非撒谎了。

“早点睡吧,我跟儿子说几句。”

苏珊把手机递给早就等在一边的明明,转身向淋浴间走去,身后传来明明开心的声音:“爸爸,还有三个月就放假了,我可想你了……哈哈……放心吧,我会照顾妈妈的……太好了,万岁!你说话算数哦!”

苏珊走进淋浴间,轻轻关上门。她站在洗手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快三十八岁了,之后就是四十岁,四十五岁,五十岁、六十岁……过了一定年龄之后,时间的车轮似乎越来越快,让人措手不及。在即将衰老、容颜不再之前,自己的生活中还会出现什么新的可能性吗?一股即将发生什么的预感在她心里升腾起来,令她兴奋、紧张又困惑不已。

“妈妈,新买的垒球鞋在哪里啊?明天要带着……”明明的呼唤打断了苏珊的思绪,她答应一声走出去,心里暗暗揣着不明所以、却无法遏制的跃跃欲试。

美丽新世界

苏珊和宋浩然相约,每天下午提早一个小时见面。他们有时开车到附近的咖啡厅喝下午茶,有时候去湖边散步。苏珊感到自己在一点点滑落。

“我这是在恋爱吗?”她问自己,“或许,这就是恋爱了吧。”

期待中夹杂着喜悦,甜蜜中混合着危险。苏珊知道自己不该这样,但这时她的内心却仿佛倔强地向自己示威。这不对,不该,但是,我喜欢这种感觉啊!这感觉让她既兴奋又害怕……

陷入爱情的女人会发展出足以创作言情小说的感受力和想象力,对对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件小事都相当敏感。有时,男人一句普普通通的甜言蜜语就被女人解读并演绎成了一个发自肺腑、感天动地的承诺。女人还会按照自己的期待和愿望给男人加上美好的光环。常常在时过境迁之后,女人才豁然发现,自己爱上的也许不是这个男人,而是恋爱本身。

苏珊不问过往、不思前程地快乐着,分辨不出自己爱上的是真实的宋浩然,她想象中的他,还只是那个被认可、被夸赞、似乎变回年轻的自己。

两周后,宋浩然再次带团启程。六天的时间竟如此漫长,苏珊似乎退回成了一个遭遇初恋的小女生,从他离开的那一刻起,就倒计时盼着他回来。当宋浩然终于再次出现在校园长椅边时,苏珊竟然红了眼睛。

他把一只蓝色的海豚绒毛玩具递给她说:“它叫Sparkling(眼睛亮晶晶),我在圣地亚哥海洋公园看到它时就想起你了,你的眼睛就是这样清澈。”

苏珊心里开出花儿来,接过Sparkling,半嗔怪地说:“买个绒毛玩具,你把我当小孩子了。”

宋浩然只是继续温柔地微笑,并不接话,苏珊在他的注视下慢慢红了脸。

回家路上,苏珊和平常一样与明明闲聊学校的事情,脑子却不由自主开小差儿沉浸在刚才的小雀跃中。脚下不知不觉加了力道,车子的速度越来越快,直到一辆警车紧跟在后面鸣笛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超速,赶紧将车子泊到路旁。

“怎么了妈妈?”明明紧张地问。

“没事,没事……”苏珊一边慌乱地回答,一边从后视镜张望。

警车在她车后停下来,一个二十多岁高高大大的年轻警察从车上下来。他走到驾驶位这边,敲敲车窗,苏珊赶快把车窗放下来,紧张地冲警察点点头说:“Sir”(长官)。

警察看看苏珊,又看看明明,对苏珊说“您的车子超速了,您知道吗?”态度非常礼貌。

“啊,对不起。”苏珊慌忙道歉。

“请出示您的驾照。”警察说。

苏珊从挎包里翻出驾照递过去;警察打开看了看,皱起眉头,苏珊心里更加忐忑。

“您的驾照已经过期了。”警察抬起头盯着苏珊的脸,口气很严肃。她这才猛然想起来,自己申请的是半年期临时驾照,三个月前就应该去更新,但她的心思被纷纷扰扰占据了,根本忘了这件事。

“对不起啊,我忘了。”苏珊感到难为情,她觉得不仅忘了更新驾照,还只会说对不起。

警察对苏珊的“对不起”无动于衷,给她开出两张罚单:驾照过期和超速。

晚上,杜墨非打来电话时苏珊正在厨房给明明做消夜。明明接起电话立刻向爸爸报告:“妈妈今天被警察叔叔开罚单了!”

“妈妈,爸爸让你听电话!”明明冲厨房喊。苏珊擦擦手走出来,心里嘀咕:“他没准儿又会笑话我!”

没想到,杜墨非却安慰她说:“开罚单不是什么大事儿,别有压力。要交多少罚金,交就是了!”

苏珊心里有点触动,杜墨非的承担和对自己的保护从来没有变过。她轻轻叹口气说:“还不知道要交多少,罚单上写着七个工作日后要打电话询问可能的裁决,然后自己可以选择交罚金或者去法院申诉。”

“不要申诉了。”杜墨非替她做出决定,“你一个人带着儿子在美国,我又不在身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嗯,我知道了。”想到去美国法院申诉,苏珊自己也觉得没有底气。

没想到七个工作日后,当苏珊拨打咨询电话时,却得知后果比她预想的严重得多,裁决结果可能远远不止罚几百美金而已。

“驾照过期相当于无照驾驶。”法务人员告诉她,“按照加州的法律,无照驾驶可以被判处七天以下监禁。”

握着电话,苏珊倒吸了一口冷气,问道:“那我该怎么办?”

“你一定要去申诉!”对方好意提出建议,“最好再请个律师。”

“好的,谢谢您。”放下电话,苏珊没了主意。告诉杜墨非?可他远在万里之外,况且,他也不懂美国的法律,即使飞过来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找姐姐姐夫?自己已经不好意思再给他们添麻烦了。

宋浩然的名字如闪亮的星,在苏珊混沌的大脑中划出亮光。她在下午见面时立刻向他求助。

“到法院申诉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怕,况且,这不是刑事案件。”宋浩然安静听完苏珊的讲述,提出自己的分析和建议:“美国是以基督教为信仰基础的国家,对愿意悔改的人会网开一面。你的驾照已经重新申请了,这表明你认识到错误之后立刻采取了行动,申诉时你要强调这一点。我有个朋友是律师,我可以请他陪你一起去法院。”

“真的吗?太好了!”苏珊心里觉得有了依靠,但仍然对自己能否在异国他乡处理这样棘手的事情没有信心。

宋浩然似乎看出了苏珊仍在犹豫,一只手轻轻扶在她肩上,说:“你性格很温柔,但我能看出你是特别有韧性的女人。我遇到过不止一位遭遇挫折的陪读妈妈,好几个都没能熬过难关,回国去了。你经过这么多事走到现在,足以说明你内心很强大。你能处理好这件事!”

“为什么是相识短短两个月的宋浩然,而不是共同生活了十五年的杜墨非说出这样的话?!”苏珊顿时怔住了,心里百感交集。有一刹那,她恍惚觉得宋浩然要抱住她,但他只是用力捏了一下她的肩膀,给她鼓励。

申诉时间定在两周后的星期六早8点。为了当天准时到达法院,苏珊特地提前一天开车去兜了一圈,计算好路线和时间。明明特别担心妈妈,强烈要求陪苏珊到法院申诉。

“妈妈,别担心,有我陪你!”小男子汉主动扮演起爸爸的角色,让苏珊既欣慰又心酸。

法院大厅里人头攒动,形形色色的小案件在此审理,气氛甚至可以用“活跃”来形容,和苏珊在美国大片里看到的大宗案件庭审现场大相径庭。当然,手机、钱包等物品是不能携带的。

没有陪审团,被叫到的当事人一个接一个到专管员那里进行申诉。苏珊在律师的陪同下,按照宋浩然的建议陈述了自己对忘记更新驾照的悔意,以及立刻去重新申请的行动,态度尽力显得真诚。申诉最后,她特别对法官说:“我选择申诉,并不是想逃避法律的惩罚,或者少交罚金;我做错了,理应受到处罚,我只是想让您知道我对法律的尊重和我的行动。”法官以不易察觉的幅度点点头。

律师也适时提交了苏珊在美期间的良好信用记录。

结果远远超出了苏珊的预期,法官不仅没有执行最严格的监禁处罚,甚至连罚金都完全取消了。听到判决,苏珊激动得低声欢呼起来,她所欢呼的不是“没事了”,而是“我做到了!”

明明也一起欢呼:“妈妈你真棒!”苏珊用力拥抱儿子一下,在她的记忆力里,这是明明第一次为了苏珊自身、而不是妈妈为他做了什么而欢呼。

这个好消息,苏珊第一个想要告诉的人不是杜墨非,而是宋浩然。她早早来到他们相约见面的湖边,焦急地等待他的到来,而且破天荒穿了一件花哨的连衣裙。当他的身影远远出现的时候,她快步迎上去,脸上笑容盛放。

“我就说你行!”宋浩然先开口说。

“要不是你鼓励我,我……我怎么谢你呢?”苏珊忽然妩媚地笑了,眼睛闪烁。

“让我尝尝你亲手烤的蛋糕,”宋浩然问,“明天下午我去找你,可以吗?”

苏珊默默点点头,心跳不已。

第二天清早,苏珊将明明送到学校后,直接开车去了购物中心,买了爱马仕屋顶花园香水和娇艳的圣罗兰羊皮口红。她的心被强烈的欲望驱使,像一匹脱缰的马;同时又被罪恶感紧紧勒住,好似绳索陷进皮肉里。

下午2点钟,门铃响起,苏珊打开房门,宋浩然站在初夏午后的阳光里,温柔地看着她。苏珊如被施了魔咒一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宋浩然轻轻将她拉到胸前,发现苏珊浑身颤抖不止。他用力抱紧她。这一刻,苏珊忘了自己是妻子、是母亲,她只是一个陷入爱情的女人、一个陶醉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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