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玫瑰的心
离婚快一年时,安娜终于如愿以偿进入市场部全职工作,职位是市场部经理,负责平面和网络媒体购买(在报纸、杂志、互联网上投放广告)以及部分市场推广活动。老板杜墨非虽然惋惜失去得力的助理,但觉得总比安娜跳槽好,况且他觉得于情于理都应该支持安娜为自己长期职业生涯所做的规划和选择。
各家报纸、杂志和网站广告部的负责人纷纷来拜访安娜,试图摸清这位新任媒体采购经理的风格和喜好,其中不乏提供回扣的明示或暗示。
“谢谢你们的心意,不过我并不需要这些,”回应这些人时,安娜态度礼貌却冷淡,“我所需的不多,对自己现在的经济状况很知足。今后合作,大家一起尽心尽力把推广做好,其他的就不用再提了。”
安娜的态度让那些习惯了暗箱操作的行业老司机碰了一鼻子灰,有的人评价这位新任媒体采购经理“很难搞”,有的说“这位富家小姐出来工作不在乎钱,只是找点事儿做,体验一下个人成就感而已”。
这些评论和猜测渐渐传到安娜耳朵里,她佯装不知,依然如故。
白雪也替安娜高兴,她拉了杜娇娇一起给安娜庆祝。三个人都懒得下馆子,于是叫了比萨外卖,开了瓶红酒,在安娜的小豪宅里边吃边喝边聊。
“你离婚以后时来运转啦!整个人看上去比以前滋润多了!”白雪冲安娜举举高脚杯,说道。
“嗯,因为心里的状态不一样了。”安娜如释放压力般长长呼出一口气,“和李旭在一起的时候,特别是最后两年,我极度没有安全感,患得患失。直到现在,我还清楚记得他第一次彻夜不归、手机关机时我那种要发疯的状态。在那种情绪里生活的女人怎么可能美丽呢?现在,我自己生活,既不用担心失去谁,又不用刻意取悦谁,轻轻松松!”
“嗯,我喜欢你现在的状态,依然年轻、漂亮、还有钱……”杜娇娇挤到安娜身旁的沙发坐下来,挤挤眼睛问:“媒介购买这个圈子我有熟人,灰色内幕还是有所耳闻的。”
“什么灰色内幕?”安娜明知故问。
“据说,广告购买经理们多多少少都能从代理公司或媒体拿到一些回扣的。你们公司生意越做越大,媒体投放的预算肯定少不了。喂,有多少啊,透露一下吧。”说完,杜娇娇故作神秘地眨眨眼睛。
“是不少,但不能告诉你,这是商业机密!”安娜摇头晃脑,故意逗逗杜娇娇,然后认真地说:“灰色内幕这些事我当然知道,但我不会去拿这样的钱。”
“我相信娜娜也不会拿这样的钱。”白雪高声说。
“你不拿别人也会认为你拿了,因为行业就这样!”杜娇娇世故地说。
“别人爱怎么认为就怎么认为吧,我无所谓,自己晚上睡得踏实就好。”安娜抬抬眉毛,表示不以为然。
但现实是,人们不愿意相信简单美好的理由,而是乐于相信复杂灰暗的原因,认为那才是真实的,才符合人性——多么荒唐的想法!因此,在广告购买圈子里,没有人相信安娜因为想要“睡得踏实”而拒绝回扣,却认为是她手段高明隐蔽,或者家道太殷实,根本看不上这些小钱。安娜懒得反驳澄清,甚至乐得顶着这道虚无的光环继续做女神。
安娜调到市场部的第二个月迎来了自己的二十九岁生日。出门上班前,她和妈妈通了一个电话。每年生日那天,早上第一件事情就是打电话给妈妈,这已经是安娜好多年的习惯了。她不会说“谢谢妈妈生下我、养育我”这种西式煽情的话,母女二人只是聊聊家常,在琐碎的问与答之中体会彼此的牵挂。
得知妈妈在上老年大学,安娜又惊又喜。
“妈,终于看到你为自己活了!”安娜真觉得,妈妈的快乐就是自己最好的二十九岁生日礼物。
“娜娜,今天是你生日,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妈妈的声音里透着精神气儿,和以前经常叹气、抱怨的状态相比判若两人。
安娜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出了门,发动银色的宝马向公司驶去,路人们从车窗望见,断定这是一位幸福快乐的白领丽人。
“安娜,有你的花。不只一束哦,都是一早就送来了!”刚进办公室,同部门的姑娘们就冲她嚷嚷。
“谁会送花呢?”安娜很意外,往办公桌望过去,桌上放着一大束黄玫瑰和一大束粉红玫瑰,粉红玫瑰花束里还站着两只憨态可掬的绒毛玩具熊。安娜拿起黄玫瑰花束中夹着的卡片,吃惊地发现留言的落款竟然是李旭!
“娜娜,生日快乐!快一年没见了,你过得好吗?”卡片上这样写。安娜知道,黄玫瑰的花语是“对不起”。望着熟悉的字迹,她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轻轻叹了口气。
再拿起粉红玫瑰花束夹着的卡片,王赫的名字跃入眼帘。王赫是白雪的老公赵云的同事,公司广告部的设计总监,自从在赵云生日聚会上见过安娜后就再三表示对她特别有感觉。但可惜,安娜对这个浑身上下散发着浓郁艺术气息的男人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根本不是一类人啊。”她这样告诉赵云,希望他能向王赫委婉转达自己的意思,“他是那种想法和状态都飘在天上的男人,我要的是能过日子的男人。”
可是王赫不轻易放弃,说安娜正是从他梦里走出来的那个女孩儿。
“他喜欢的是我,还是他自己的梦想呢?”安娜苦笑。爱与不爱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觉,王赫的热情却是安娜的负担。
“娜娜,收到花了吗?想请你吃个饭为你庆祝生日,好吗?”安娜正对着王赫的卡片无可奈何,却收到了李旭的短信。
怎么忽然想请我吃饭呢?对李旭发出的邀请,安娜觉得不可思议。婚后,除了第一年她生日时李旭送了鲜花和香水,后来的所有生日李旭似乎全都忘了。想表示他的歉意?还有这个必要吗?太晚了!安娜对这个邀请提不起任何热情。
“花收到了,谢谢。”她回复道,“吃饭就不必了,心意领了。”
“赏个脸吧,无论如何想见你一面。”李旭迅速再次发出邀约。
安娜直觉上隐隐觉得其中必有蹊跷,回复道:“最近很忙,恐怕没有时间见面,你有什么事情就说吧,这么多年了,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不能直接说的。”
这次,过了好几分钟,李旭的短信才回复过来:“娜娜,即使我们现在不是夫妻了,你仍然是我最信任的人。我正在争取一个挺大的项目,如果拿到了公司会有很大的起色。但是我目前暂时有些资金困难,需要一个合伙人投些钱。这个项目的收益很可观,我首先就想到了你,也许就当做我对你的一点点补偿吧。”
补偿?所有这一切,是钱可以补偿的了的吗?安娜冷笑。突然间,她发现,那个曾经有着书卷气的李旭,已经变成了一个庸俗且算计的小商人。
“无耻!”看着李旭冠冕堂皇的谎言,安娜心里一阵刺痛,随之胸臆间满是厌恶。“这就是那个我曾经以为很强大、可以保护我的男人?”安娜忍不住轻蔑地笑了笑。她望着阳光般灿烂的黄玫瑰,眼前却是一片狼藉。
“谢谢你啊,让我看清楚了!”她在心里说,“以前,我总是认为自己配不上你,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你根本配不上我!”她没有再回复短信,把李旭的名字直接从通讯录里删除了。
安娜真想把这两束花都扔进垃圾桶,但她知道姑娘们虽然都在工作,其实也在留意自己的一举一动。把两大束花都扔掉的举动,看上去一定很做作,让她们认为自己故意显摆。想至此,安娜忍了忍,把两束花抱起来,放在办公桌外侧桌角的地上。
“谁是安娜?”她刚在椅子上坐下来,背后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安娜转过头,看见一位快递小哥站在办公室入口处四下张望,怀里抱着一大束白玫瑰。办公室的姑娘们沸腾了,年轻的实习生跑过去接过快递手里的花束,乐颠颠地给安娜送过来。另有几个人围过来,想看看是谁送的,还有人掏出手机咔嚓咔嚓地给花束拍照。男同事们坐在位子上,远远看着,自觉高攀不上。
“还是白玫瑰漂亮。”有人说。
“我喜欢粉红的。”另一个说。
“我啊,最喜欢那两只小熊!”大家七嘴八舌。
“安娜,你的追求者真多啊!”终于有人把大家的想法说出来了。
“那是肯定的,我们安娜是白富美,当然有一大票追求者啦!”安娜从赞美声中听出了酸意。
“哪里,都只是朋友而已。”安娜尴尬地笑笑说。
“好了好了,都回去工作。”市场部总监沈默走过来,姑娘们好不容易散了,回到各自的位子上去,有两个转身离开前冲安娜挤挤眼睛。
“安娜,你来一下。”沈总监说完转身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回去,安娜赶忙站起来跟在她身后。
沈默是两年多前公司通过猎头从外企挖来的高管之一,市场推广经验相当丰富。安娜对这位年纪比她大快十岁的女性总监非常佩服,她雷厉风行、追求卓越的工作风格令安娜钦佩,因此工作格外努力,希望获得她的认可。
关上办公室的玻璃门,安娜在沈总监办公桌前的转椅上坐下来,等着上司和自己谈工作上的事情。不料,沈总监却开门见山说道:“安娜,你调到市场部时间不长,我建议你还是低调一点为好。虽然你以前是大老板的助理,但这里毕竟不是总经理办公室,是市场部。”
安娜一愣,随即明白了:都是鲜花惹的祸!她低头不语。要解释一下吗?安娜不想解释,也无法解释。
看安娜不说话,沈总监轻轻叹口气继续说:“你年轻漂亮,家境富裕,工作也体面,追求者多是可以理解的,这是很自然的事。但是……”总监顿住了,拿捏不好这事该怎么说。办公室不准送花?哪里有这样的规定!有追求者送花,这是人家的私事,即使是上司也无权干涉啊!花收多了,让其他女同事羡慕甚至嫉妒,影响同事关系和团队合作?可这是嫉妒者自己的心态问题啊!
沈总监为难了,只好笼统地说:“你工作表现很优秀,我很器重你,希望你在市场部有很好的发展,不愿意看到有其他因素对你造成不利的影响。你最好……还是低调一些。”
“沈总,谢谢您的提醒,我明白,您是为我好。”安娜又尴尬又感激地看着上司。
沈总监满意地点点头,尽显亲切地笑笑说:“没其他事了,回去安心工作吧。”
安娜再次谢过总监,站起来转身拉开玻璃门走出总监办公室。
姑娘们见她从上司办公室出来,都偷偷打量她的脸,希望看出些许端倪。但安娜脸上却什么也看不出来,让大家不禁感到没什么意思,纷纷把注意力转回自己的电脑。但实际上,安娜心里很怄,只是强迫自己不要写在脸上。
她回到自己的座位,将第三束花也放到办公桌脚的地上,忍住打开上面那张别致小卡的冲动。
“现在不能看!千万不能看!”她告诫自己,“不能有任何举动把大家的注意力再引到花上面来!”
一整天,她都故意无视这些花,同时压抑着心里的好奇:这束白玫瑰是谁送的呢?白玫瑰,我最喜欢的就是白玫瑰——纯洁的象征!
“佳佳,小魏,这两束花如果你们不嫌弃,拿回学校宿舍吧。”下班离开办公室之前,安娜把李旭和王赫的卡片揣进兜里,然后招呼部门里的两个实习生。这样的事,只能招呼最年轻、最基层的小朋友,如果转送部门的其他姑娘,未免把人看低了。女人之间,是微妙的。
“哇,真的?太好了!”两个刚刚上大三的女孩儿从椅子上弹起来,欢喜雀跃地把两大束玫瑰抱走了。
“咦,看来送白玫瑰的人有机会哦。”有人打趣她说。
“家里放不下这么多花,我只喜欢白玫瑰而已。”安娜笑笑,把那张还没打开的卡片也揣进兜里,抱起花束离开了办公室。
回到位于市中心的家中,安娜将白玫瑰插进水晶花瓶,摆在新中式五斗柜上,一片安静雅致的氛围在室内弥漫开来。她退后几步,双臂抱在胸前,稍稍歪着头,静静地欣赏。
“卡片,对了,卡片!”安娜从口袋里掏出三张卡片,将另外两张随手扔在茶几上,打开第三张,一边读一边在沙发上坐下来。
“送上十九朵白玫瑰,祝您生日快乐!”落款郑家凯。
“郑家凯?哦,一家生活时尚杂志的广告部经理。”安娜脑海中浮现出这个高高大大的男人的形象和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
安娜到任不久,正好赶上公司制订第二年的媒体投放计划,郑家凯代表杂志来做拜访。不巧,那天下午的会议室全部被预订满了,安娜就把见面地点安排在公司所在大厦一层咖啡厅,并提早几分钟去占座位。
咖啡厅的生意很好,几乎每张桌子都坐着顾客。因为坐落在办公楼里,这里看不到捧着一本书或听着音乐坐半天的闲人,穿着时尚干练的男男女女们在低声交谈或者飞快地敲击着笔记本电脑的键盘,咖啡的香气混合着香水味儿在空气中飘荡。
安娜在咖啡厅里一边缓缓走动一边查看角落里还有没有空闲的桌子。有两个坐在窗边的客人站起身准备离开,她赶紧快步走过去。
“幸运啊,临窗的好位子!”她心情不错,坐下来,等着郑家凯出现。
透过落地玻璃窗,安娜看见一辆普普通通的灰色小汽车驶进大厦外的地面停车场。司机熟练地一把将车倒进车位,车门打开,一个高大的男人从车里钻出来。男人上身穿一件帅气的黑色夹克,下身穿蓝色牛仔裤,衣着虽然普普通通,却因着他的气质而显得成熟干练,使安娜莫名产生好感。他低头看看表,然后锁车,向大厦走来,腿很长,充满男性气概。
“他会不会是郑家凯呢?”安娜暗想。
男人推开玻璃门走进来,站在门口环视一下咖啡厅,看见安娜就定睛在他身上,径直走过来。安娜礼貌地站起来,等他走近。
“安经理,你好,我是郑家凯。”男人走到安娜面前站住,伸出手,眼睛里有温和的笑意,脸上全无销售人员特有的讨好式热情。
“叫我安娜好了。”安娜和他握了一下手,礼貌地笑笑,“你这么肯定就是我?我们应该没见过吧?”
“见客户之前的基本功课还是要做的。”郑家凯笑了,“我去买咖啡,你喜欢喝什么?”
“香草拿铁,谢谢。”
“吃点蛋糕吗?”
“哦,不用了,咖啡就好。”安娜说,郑家凯的细致周到又在安娜心里加了一分。
几分钟后,郑家凯端着两杯咖啡回来,两个人坐在窗边的沙发上边喝边聊,安娜喝香草拿铁,郑家凯喝美式黑咖啡。
“听说你调到市场部之前做了六年杜总的助理,那对公司和老板的喜好一定非常了解喽?”郑家凯问。
“我很敬佩杜总,向他学习了很多东西。”安娜谦虚地说:“不过,市场推广是非常专业的领域,我其实还算半个新人。而且,这两年媒体环境变化很大,特别是新媒体发展起来了,市场推广的方法也得与时俱进才行。”
“嗯,相信会的,”郑家凯点点头,“企业的媒体投放策略和预算也会相应调整吧?”
这么快就提到预算了!安娜在心里准备好了应对的说辞,这套说辞,她对其他媒体的广告部已经重复十几遍了:“管理层要求我们也相应做些调整,但还在计划中,没有最后决定。我们还要听取第三方专业代理公司的分析和建议。”
“调整是非常必要的。”郑家凯点点头,“企业应该更贴近消费者,用消费者的语言和他们对话、互动,传统广告的影响力肯定会越来越弱。”
安娜有点意外,和急功近利、生怕客户削减自己预算的销售经理相比,郑家凯能够面对事实、换位思考,令人颇有好感。
“嗳,但是……”她用有些为难的口气说,“我们明年可能对所有时尚杂志的投入会减少。”
“理解!”郑家凯干脆地说,“我其实开始推动杂志的数字化和社交化,已经在社里成立了项目组。这不是广告部的事儿,但事情就是这样,谁最先推动谁就有机会。”
“哦?”安娜眼前一亮,“什么样的计划?”
“现在才刚刚有个初步设想,等成熟些我再详细向你介绍。”他笑了,露出男人雄心勃勃的气息。
“好啊,非常期待。”安娜微笑着点点头,“你怎么进入杂志广告销售行业的?”
“我想今后自己做点儿什么,这个平台特别适合积累资源。”郑家凯坦率地回答。
“想创业啊,做什么呢?”郑家凯果然不是那种甘于做池塘里一条小鱼的角色,安娜对他的印象得到证实。
“还没有想好,不过,等资源积累丰厚了,自然会发现合适的机会。”郑家凯的自信并不显得自傲,而是有种令人信服的踏实感。
“你心态很好,又善于学习新事物,适合创业!”安娜忍不住鼓励他。
“谢谢!”郑家凯笑了,礼貌中带着坦诚。
抬起头,看着水晶花瓶中含苞欲放的白玫瑰,郑家凯的笑容再次浮现在安娜眼前。就是这个郑家凯,见面一周后,安娜生日当天清晨,送来了一束白玫瑰,她最爱的花。十九朵,花语是“期待”。
安娜拿起手机,写了一条短信:“花收到了,谢谢”。想了一下,加上一个微笑的表情,然后按下发送键。
几分钟后,手机叮咚一声,是郑家凯的回复,简简单单几个字:“不客气,生日快乐!”别无它言。
安娜心里闪过一丝失望。“想多了!”她微笑着摇摇头,把李旭和王赫的卡片扔进垃圾桶,把郑家凯的放进抽屉里,和其他生日卡、节日卡混在一起。
爱是暖暖内含光
年底事情最多,总结报告、新一年的计划、公司内部外部各种会议,令安娜没有喘息,白玫瑰在心里投下的小小涟漪转眼就恢复了平静。花开到荼靡,被安娜清理掉了。一个星期后的清早,她一走进办公室,就看见一束新的白玫瑰正放在桌子上等待着她,依然是十九朵。花束上没有卡片,也没有任何显示送花人的只言片语,但安娜知道送花人是谁。
她拿起手机,但想了想,又放下,什么都没有发。她决定静观其变。
一周后,第三束白玫瑰悄然而至;然后是第四束、第五束。办公室的姑娘们不再起哄、打听,因为无论她们怎么开玩笑,安娜只是笑而不语。所谓的高深莫测,有时候只不过是当事人不知如何是好而已。
第五束白玫瑰送来的那天,快下班的时候,安娜终于收到送花人的短信:“有幸邀你一起吃晚饭吗?”
“好,周五?”安娜回复道,心里暗自想,这是维护客户关系的工作餐呢,还是私人晚餐呢?
“周五没问题,选餐厅交给我吧,你一定会喜欢。”郑家凯又叮嘱说,“如果能不开车最好,这样可以喝一点红酒。”
“好的。”安娜回复。
为了显得自然,安娜特意和平时一样打扮,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她妆化得很淡,衣着看上去精致得体。墨蓝色连衣裙,黑色羊绒大衣,领口别了一枚精巧的流线型银质胸针,深蓝色手袋与连衣裙颜色十分协调,低调、优雅,一切都恰到好处。
晚上7点钟,她乘坐出租车准时到达郑家凯选的西餐厅。这家餐厅坐落在淮海路上,是一个带花园的二层红砖洋楼,由旧时的私人住宅改造而成。上海有很多这样的洋楼,战时,不同国家的政客和富商们在各自的租借地上盖起不同风格的别墅,新中国成立后,这些洋楼被收归公有。原来住一户人家的洋楼住进几户甚至十几户老百姓,由于过度使用再加上几乎没有任何维护,这些洋楼渐渐变得破旧不堪。近十来年,有眼光的商人开始收购这些洋楼,住户们拿到不错的补偿金,搬出老洋楼,住进新式公寓,生活条件得到改善。商人们将洋楼翻新,改造成高档餐厅、酒吧、会所、酒店。这些老房子本来质量就非常好,现在被修整得焕然一新,韵味十足。价格不菲的现代化设备和材料被用在隐蔽工程上,比如各种管线、上下水、冷暖空调等等,令洋楼在低调中传达出舒适奢华的品位。十年来,房价几乎翻了十倍。在这里用餐,价格自然不菲。上海就是这么个地方——让你立刻感受到有钱的好处。
穿雪白衬衫的侍者为她拉开门,脱下大衣挂好。安娜走进餐厅,郑家凯已经在等她。看见她走进来,郑家凯站起身。远远的,安娜看到他脸上的笑容,坦率而热诚,却并无谄媚,令安娜心中一暖,脸上也不由得浮现出笑意。
安娜穿过餐厅,几位男客不禁转过头来看她。她无疑是漂亮的,但不同于一般的时尚美女,她们总有一种意识,知道自己被人注视,就故意摆出漠视一切的神情,身上隐隐漾出自命不凡的氛围。安娜不同,她的美是内敛的,同四周的空气完全融为一体,令观者心生爱怜。
“餐厅真不错啊。”安娜对郑家凯说。
郑家凯刚刚在研究菜单,这家餐厅他只来过一次,陪同杂志销售部副总经理和一位重要客户吃饭。餐厅的考究令他印象深刻,和一般快餐厅相比,就好像雍容华贵的天鹅绒相比廉价的化纤布料。安娜的气质,令他一下子想到这间餐厅,只有这里的品位才配得上她。
“你能喜欢我很高兴。”他微笑着点点头。
“非常喜欢!”侍者为安娜拉开椅子,她落座,再次环顾四周,“不过,这太破费了。”
郑家凯笑了笑,并没有回答,只是问道:“市场部的工作一定很忙吧?”
“嗳,”安娜耸耸肩,“市场部事情很多,新的总经理助理又需要很多帮忙,真是昏天黑地、分身乏术啊。”
“分身乏术是因为要应付讨厌而麻烦的事,希望你这里的分身能好好享受我们的晚餐。”郑家凯向安娜眨眨眼。安娜“扑哧”笑了出来。
这么说,这是一顿私人晚餐喽?她心里想,不由得微微一笑。
郑家凯饶有兴趣地看着安娜,她笑的时候双唇倏然绽开,眼睛黑白分明,流露出内心的单纯。
头盘安娜点了勃艮第香草汁焗蜗牛,郑家凯点了法式鹅肝;两人点了同样的地中海奶油松茸汤配野生黑松露、地中海式甜虾沙拉;主菜郑家凯点了两人份的扒澳洲顶级带骨眼肉牛排;甜点安娜选了西番莲意大利奶冻,郑家凯不吃甜食。
打开红酒单,高昂的价格令安娜踌躇。平时,她都是喝一两百块一瓶的新世界红酒,面对着四位数的法国红酒,她不好意思选择。
“你来选红酒吧。”她合上酒水单,轻轻放在桌上。
郑家凯对着侍者熟练地念了一句法文,侍者点点头,迈着猫一样轻快的步子离开。
待侍者离开,他略略俯身,向安娜介绍说:“这款酒有极丰富的层次感,酒体丰满而细腻,就像低沉雄厚的男低音——醇厚而不刺激、优美而富于内涵。待会儿你好好品品,看喜不喜欢。”
“你对红酒很有研究啊。”安娜轻轻赞叹。
“没什么,工作需要而已。”郑家凯莞尔一笑。这是副总上次宴请大客户时点的酒,他留心牢牢记住了酒名、年份,也记住了副总侃侃而谈介绍中的精华。然后,他一声不响地注视着安娜,好像面对着一件难得展出的珍贵艺术品。
安娜被他看得脸上发热,有些不好意思,赶快找了个话题:“你经常运动吧?”
“嗯?”这个问题很突然,郑家凯有点意外,抬了抬眉毛。
“我是说,你很有运动气质。”
“哦,”郑家凯笑了,“我游泳来着,从初中开始一直坚持。”
“喜欢游泳?”
“嗯,喜欢!它是能让我找到存在感的运动。”
“找到存在感的运动?”安娜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形容游泳,觉得很新鲜。
“嗯,一个人跳进泳池,奋力往前游,耳边只有水声,游累了就潜到水底,四周一片宁静,只有我、只有水。”
郑家凯的描述在安娜脑海中勾勒出画面,她忍不住想象他在水中奋力挥舞手臂的样子,或是他潜入游泳池深处,像一只大鱼独自游弋。
“每天跟几十万、几百万人一起挤地铁,看着黑压压的一片人头,真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蚂蚁,渺小得好像都快找不到自己了。”郑家凯有些感慨地说。
“你说的感觉,我想我能明白。”安娜轻叹一声,“所以,你很喜欢游泳,它让你能感受到自己本身?”
“是。”郑家凯点点头。
“你平时都是挤地铁,不经常开车?”安娜忽然想起郑家凯来拜访她的时候开着车,而且车技相当娴熟。
“那是社里的车,拜访客户的时候才能开。”郑家凯有点尴尬地回答。
“哦……”安娜为自己的问题有些不好意思,“我开的也是二手车。”她善意地补充说。
“嗯,没事,我明白。”郑家凯笑了,“会好的,只要够努力,慢慢都会有的。”自信的神情再次回到他的脸上。
安娜觉得自己对郑家凯多了一分了解,也多了一分好感。
这时,侍者端着红酒走到郑家凯身边,将标有年份的标签给他看。他快速扫一眼,向侍者轻轻点点头,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
安娜注视着郑家凯文雅的举止,知道他和李旭是不同类的男人,如同古典吉他和民谣吉他的不同。
郑家凯转过脸,看着安娜,和她继续聊天:“你喜欢蓝色?”
“嗳,你怎么知道?”
“上次见到你时,你穿的也是蓝色,蓝色很衬你,很美。”
“谢谢,你记得很清楚啊。”安娜心里涌起小小的喜悦。
“你的事我差不多都记得。从衣着、口头语到喜欢喝什么咖啡。”
“嗳?我有口头语?是什么?”安娜好奇地问。
“就是这个‘嗳’。”郑家凯笑了。
“哦?我自己没有留意过。”安娜愉快地笑了,“那我喜欢喝什么咖啡?”
“香草拿铁。”
“没错,香草拿铁。”安娜点点头。这些小细节,李旭是从来不会记得的。
侍者端上打开的红酒和两只水晶杯,动作优雅娴熟地为他们倒上酒。安娜端起杯,举到眼前,轻轻晃动酒杯,欣赏灯光下红酒所散发的红宝石般的光芒,然后呷一口酒,让它在口腔里停留一会儿,闭上眼睛,细心体会郑家凯所形容的醇厚饱满之感,然后才让它从喉咙慢慢滑下。
“果然,”她再次睁开眼睛时流露出喜悦和满足的神色,“有种含蓄的力道。”
郑家凯点点头。安娜品尝红酒的时候,郑家凯默默注视着她,她身上有一种淡淡的忧伤隐藏在其美丽背后,令她的美丽没有任何攻击性,甚至是谦卑的,这让他困惑,也让他心动。
两个人慢悠悠地喝酒、吃法餐、闲聊,三个小时一晃而过。餐厅里的钢琴声时而如行云流水,时而温情脉脉。钢琴手在曲与曲的间歇时间也轻呷一口红酒。
餐后,侍者端上咖啡。
“听说,你有过一次婚姻。”郑家凯试探着问。
“是……”安娜心里咯噔一下,脸色有点黯然。
“你值得更好的男人!”郑家凯沉默了好一会儿,轻声说道。
“你还一点都不了解我的过去和婚姻就做出这样的判断?”安娜看着郑家凯的脸,眼神中有疑问。
“不用了解那些,我相信自己的眼睛。”郑家凯的声音和这款红酒一样醇厚。
安娜的心被轻轻震动,感叹:“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很自信啊!”
“是,我相信自己,也对你有信心。”郑家凯点点头。
郑家凯的话令安娜感到慌张,找不出恰当的话:“谢谢。和你聊天很开心。”
“我也是。能在工作之外,应酬之外,这样和你说说话,感觉心里很放松,很真实。”郑家凯温柔地笑着。
“好像游泳时的感觉?”
“嗯,好像游泳时的感觉,真真切切感到自己的存在!”
安娜心里涌起一阵甜蜜的痛楚。
“我以后可以时常约你见面吗?”郑家凯很认真地看着安娜的脸,目光殷切。
这已经是明明白白的追求了!安娜的心跳加快,脸上微微发热。郑家凯的眼神让她想起李旭在第一次见面时向她要电话号码时的眼神,一样热切,一样难以拒绝。她感到自己的嘴里变得干干的,各种各样的念头刹那间在脑袋里彼此冲撞。
“好啊!”她听见自己说。
“太好了!”郑家凯开心地笑了,整张脸都在发亮,显得更加英俊。
“天呐!”安娜的心欢喜雀跃,又带着一点难以置信,“这是真的吗?!”
准备离开餐厅时,外面竟然飘起了小雨。侍者帮他们叫了出租车来接,还提供了一把雨伞以备需要,服务十分周到。
安娜说出自己的地址,司机简洁地“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默默开着车。出租车在雨夜的街道上行驶,路上人车稀少,唯独汽车前灯的光模模糊糊地沁入湿漉漉的路面,如油画的颜料晕染开来。
恍惚间,安娜觉得郑家凯似乎要伸过手来握住自己的手,但是并没有。
“我小的时候最喜欢看下雨。”郑家凯似乎沉浸在回忆里,说,“我常常盯着雨看,会怔怔地看很久。看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分解开来,随着雨水一起从天而降,然后流到遥远的什么地方去了。”
“好奇妙的感觉啊。”安娜低声叹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不知道,我也说不清。”郑家凯轻轻摇摇头,“也许,只是感到无聊吧。”
“无聊?小孩子就会感到无聊?”
“嗯……”郑家凯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住的……村子太小了,大人们日复一日地过着重复的生活,吃饱了就满足了,没有什么多余的心思。小学五年级的暑假,爸爸带我到上海的表叔家玩儿,我才第一次见识了大城市,感到很震惊。从那时候起,我就发誓一定要离开那个地方,但别的小孩儿都笑话我做白日梦。”
“所以,你想变成雨,流到远处去?”
“也许。”郑家凯轻叹一声。
安娜觉得自己似乎看到面前这个成熟、高大的男人内心里的那个小男孩儿,那个寂寞的孩子,她心里涌起一股柔情。
“你呢?小时候怎么样?”郑家凯问。
“我啊……”安娜寻找着合适的语言。每一次,小小的安娜出现在她的梦境和回忆里,都是让她想要紧紧抱在怀里的孤孤单单的小女孩儿。“我喜欢下雪。整个世界都变成白色的,好干净。”
郑家凯没有说话,转过头看着她,少顷,轻轻握住她的手。安娜没有躲开,一阵电流从她的手背沿着胳膊流到心房,她感到一阵久违的悸动,心脏怦怦地跳动,将带着电流的血液输送到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将它们从沉睡中唤醒。
“也许,我能够明白他,而他也能明白我。但也许,这只是我的幻觉?”安娜的悸动与期待中混杂着不安和说不出的伤感。
出租车驶入安娜所住的这片高档公寓,在她指出的楼前停下。郑家凯先下车,撑起伞,从车头绕到安娜这一侧,为她打开车门,将伞尽量贴近,以免她淋湿。
“快进去吧,外面太冷了,睡前冲个热水澡。我明天打给你。”他像爸爸嘱咐女儿,令安娜感到温暖。
打开房门,安娜径直走到落地窗前,想看看郑家凯乘坐的出租车是否已经驶出小区,但雨太密、夜太黑,什么也看不清。她离开窗边,在沙发上坐下来,出神地注视着落地灯温暖的橘色光辉,回想这一晚所发生的一切,像一个美丽的梦。
“当郑家凯了解了真实的我,这个美梦是不是就要醒了?”她眼前浮现出李旭在无意间流露出的嫌恶眼神,它像一把最薄最锋利的匕首,曾深深割伤安娜的心,也令她在一段新的感情刚刚开始时就患得患失。
“何必想这些呢!”安娜使劲儿甩甩头,“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现在不是很开心吗?我都不记得这么开心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抓住现在、享受现在吧!”她下定决心。
爱不能承受之重
从2012年11中旬月到2013年3初月的几个月里,安娜和郑家凯每个星期都会见一两次面。一般都是郑家凯提前一两天打来电话,约好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按照安娜的要求,郑家凯不再选择昂贵的西餐厅,改为地道的上海本帮菜小馆儿、精致的日餐厅或者有情调的咖啡厅。两人简单吃完饭,然后在附近的公园散步、聊这聊那,谈得相当投入。
“娜娜,下周社里要举办慈善晚宴,你能不能陪我出席?”这天晚饭后两人沿着街头漫步时郑家凯问。
“陪你出席晚宴?”安娜心里有些犹豫,她生性淡薄,一直不太喜欢这种应酬的场合。
“嗯,以女朋友的身份。这是今年社里最高规格的活动,对我很重要。”郑家凯停下脚步,认真看着安娜的脸。
“对你很重要……那好吧。”安娜答应下来,心里想:郑家凯邀请我参加重要的工作聚会,把我作为正在交往的女朋友介绍给老板和同事们,说明他对我是认真的。想到这里,她心里涌起一阵甜蜜的感觉,对晚会本身也开始产生了兴趣,问道,“这样的慈善晚宴会有明星来吧?”
“嗯,听活动部门的同事说,会有几位一线歌星和影星。当然,小星星们是巴不得能在这样的高端晚宴上露脸的。”提起明星,郑家凯的口气不以为意,“大公司的老总们才是我们最重要的客人,他们是金主,星星们不过是撑门面的。”
“时尚圈儿是不是特势利啊?”
“哪个圈儿不势利呢?”郑家凯撇撇嘴。
“哦……”安娜叹口气,“一切向钱看。”
“没错!”郑家凯点点头,“现实世界就是一个名利场。”
“我不喜欢。”安娜摇摇头。
“我也不喜欢,但由不得我们喜欢还是不喜欢,现实就是现实。”郑家凯的语气中有种让安娜感觉陌生的东西。
“只要欲望不太多就可以。”
“你啊,是公主,不知道我们这种从小地方出来的人所要面对的是什么。”郑家凯半开玩笑地说。
“我不是什么公主,”安娜不想让郑家凯误会自己,分辩说,“富豪们五千块吃一顿饭,我们五十块也可以吃一顿饭,也挺好。”
“我们第一次吃西餐时喝的红酒怎么样?”
“红酒?很好喝啊。”安娜不明白郑家凯为何忽然提起红酒。
“两千块一瓶,所以好喝。”郑家凯忽然有点感慨,“女孩子啊,都说自己其实要求并不高,但都喜欢浪漫,喜欢在能看得见大海、日落的餐厅里吃烛光晚餐。浪漫!浪漫是金钱制造出来的。”
“你……交往过这样的女孩子?”安娜忽然明白了。
“嗯!”郑家凯冷笑一声,“交往了两年,后来她嫁了一个土豪。”
“我真的不在乎这些,你不要有这样的压力。”安娜没有嫉妒,只替郑家凯感到难过。
“可我在乎!”郑家凯好像下了决心地说,“我要给你好的生活,相信我,娜娜!”
“我相信。”安娜只能这样回答,但她心里很复杂,有感动,也有隐隐的不安。
为了置办出席高端晚宴的礼服,安娜拉着白雪逛街。
“男人要往上爬,有个带的出去的老婆或女朋友很重要。”白雪很老成地说。
“我看你们俩想法一致,倒挺般配的。”安娜打趣她。
“朋友夫不可夺,我白雪是有道义的!”
“小雪,郑家凯事业心很重,一心想要出人头地。”安娜和闺密分享她的担忧。
“男人有事业心不是好事吗?”
“好事是好事,只是……唉,我也说不清,只是心里有一点不安。”
“你担心什么呢?担心他发了财就会变心?”
“不是,我还忧虑不到那么远。我……不清楚他究竟怎么看我,爱我什么。她越是把我当成公主,我心里越害怕……”
安娜的神色有一点黯然,白雪不由得收起开玩笑的神色,劝她说,“我看你啊,还是对自己不太自信。”
“也许吧。”
“那件事,你会告诉他吗?”白雪小心翼翼地问出这个无法回避的问题。
“会,我不会再隐瞒的,但是……得找个合适的时机。”安娜苍白地笑了笑。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忧虑吧,走,咱们买礼服去,你一定要在晚会上光彩夺目!”白雪鼓励安娜,让她重新打起精神来。
两个人在商场千挑万选,选中了一条天蓝色的真丝曳地长裙,飘飘欲仙,配了一双银色细高跟鞋。
“郑家凯挽着你进入会场时一定会感到骄傲的。”白雪双臂抱在胸前,看着身着盛装的安娜,语气中有几分赞叹、几分羡慕。
“是吗?”安娜站在落地镜前,打量着镜中自己美丽的身影,低声说,“灰姑娘要在午夜12点钟声敲响前回家,钟声一响,一切都会被打回原形。”
“不要害怕,灰姑娘最终找到了爱情,你也会的。”白雪走到安娜身边柔声说。安娜冲她点点头,但心里却不敢有期待。
离晚宴开始还有一个多小时,郑家凯来接安娜。他穿了一袭黑色礼服、扎了领结,显得更加高大帅气。
“你真漂亮!”当安娜出现在郑家凯面前时,他由衷地赞叹。安娜心里很快乐,轻飘飘的。
郑家凯开着安娜的宝马,两人朝举办晚宴的半岛王府酒店驶去。
红毯从电梯口一直铺到宴会大厅入口。入口一侧竖立着巨大的LOGO墙,供明星和贵宾们签名、拍照。
“这些签名的LOGO墙最终会怎么样呢?”安娜问。
“还能怎么样?晚会结束后,搭建公司撤掉呗。”郑家凯耸耸肩。
“哈!”安娜摇摇头,“大家还乐此不疲地去签名。”
“这就是一场秀。”郑家凯无所谓地笑了,揽着安娜的腰走入会场。
安娜脸上挂着笑容,陪郑家凯和人寒暄。
“家凯,这是你女朋友?”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走过来。这男人粗厚的眉毛、高耸的鼻梁、眼睛炯炯有神,很有威势,安娜不由得心头一震。
“社长!”郑家凯毕恭毕敬地说,“这是我女朋友安娜,是S公司的高级媒介采购经理。”
“哦?S公司啊,我们的客户啊。”男人脸上浮现出笑意,好像带了一张笑容面具。
安娜礼貌地笑笑说:“您客气了。这个慈善晚宴真有气派。”
“哈哈,企业界和时尚界捧场啊。”男人露出一丝得意。
“安娜的父亲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企业家呢。”郑家凯忽然抛出这么一句,完全出乎安娜的预料。
“哦?令尊做哪个行业?公司叫什么名字?”社长眼前一亮。
“嗯……做玩具行业”安娜在慌乱中尽力保持镇定,“主要做出口的高端市场,不做国内市场,所以公司名字您很可能没听过。”
“哦,这样啊。有机会很想和令尊交流一下。”社长客套地说。
“好啊,有机会。”安娜也客套地笑笑。
社长望见一个大客户正走入会场,和安娜笑着点点头,就赶紧迎上去。
“你为什么要说我爸爸是了不起的企业家呢?”安娜温柔地嗔怪说:“我不是说他就是开了一个小工厂,给国外的玩具品牌做代工吗?”
“适当包装一下无伤大雅。你刚刚不是也说得很好嘛!主要做国外高端市场,哈哈。”郑家凯轻轻拍拍安娜的背,安抚她。安娜没办法继续生气,无奈地摇摇头。
他们正说话,身后传来一阵嘈杂声,安娜回身望过去,原来是国内一家数一数二的房地产集团老总正进入会场,身后跟着一群保镖和助理。社长、其他贵宾纷纷围住他寒暄。
“你等我一下。”郑家凯低声对安娜说一句,也匆匆走过去。但他这样一个杂志销售部小经理,还没有资格和这样的大老板搭讪,他是朝跟在大老板身后一群人中的一位走过去。远远的,安娜看见郑家凯向一个人递上名片又说了几句什么,那人高傲地点点头,郑家凯才折返回到安娜身边。
“那是谁?”安娜很好奇。
“这家地产集团旗下有一家做投资的公司,主要对创业企业做天使投资。我刚刚递名片的,就是负责这个投资公司的。今天真是抓住了机会,太好了!”郑家凯很兴奋。
“你创业的事情有想法了?”安娜很惊喜。
“我在杂志做的那个社交媒体项目很不顺利。领导们都说支持,可是思路还是做传统媒体的那套,根本行不通!而且,事儿还没开始做,就为了谁听谁的,谁控制预算争来争去,这样下去,肯定做不成。”
“唉,可以想象。”安娜理解地点点头。
“所以,我准备拉出来自己干!”郑家凯压低声音,口气坚决。
“能行吗?”安娜虽然理解郑家凯的做法既是迫不得已、也是势在必行,但仍不免替他担心。
“嗯,两个核心成员已经答应了,只要有合适的机会,我们就一起出来创业。”
“这样就和杂志撕破脸了吧?”
“不能撕破脸,要建立合作关系。杂志有资源,我们有技术和对移动互联网的经验,合作才会对双方都有好处。”
“即使是这样,杂志怕是不会心甘情愿与你们合作吧?”
“当然不会心甘情愿,但是只要我拿到资金和项目,短期合作肯定可以。杂志现在广告收入掉得很厉害,不会和钱对着干。”郑家凯环视一下流光溢彩的宴会厅,轻轻冷笑一下说,“这些,不过是撑门面而已。”
郑家凯的分析现实而准确,安娜不由得点点头。“希望我也能帮上你。”她由衷地说。
“谢谢你宝贝,你一定能帮上我的!”郑家凯把她揽在怀里,在她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长达三个多小时的晚宴终于结束了,本来就不喜欢应酬的安娜感觉又累又困,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歪着头睡着了,直到车子熄火停下才醒。她睁开眼,发现不是自己公寓的停车场,而是郑家凯租住的公寓楼下。
她转过脸,看见郑家凯的眼睛里跳动着欲望的火花,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即将要发生的事情,不由得一阵紧张,提住一口气。
“娜娜,你今天陪在我身边,让我很有底气。”郑家凯伸过头来,先轻轻吻了她一下,然后是一个又热又绵长的吻,安娜慌乱地僵在那里,脸上热辣辣的。
郑家凯下车,从车头绕到安娜坐的副驾驶这边,拉开车门,弯下腰,先解开她的安全带,然后一把将她抱起来。安娜身形纤瘦,只有九十斤,高大的郑家凯抱着她不费什么力气。安娜把头贴在郑家凯胸前,听见他的心脏稳稳地加快跳动,闻着他身上清新的香水混合着男性气息的味道,轻轻闭上眼睛。她听到电梯打开再闭合的声音,听到密码锁被按下时滴滴滴的声音,听到房门被打开又关上的声音,然后感到自己被放在宽大的床上。
她睁开眼睛,郑家凯已经飞快脱掉了黑色的礼服上衣,拉掉了领结。欲望如火在他身体里燃烧,令他动作越来越快,白衬衫、裤子、袜子一瞬间都被脱掉扔在地板上。现在他身上只穿着内裤站在床边,胸部紧实的肌肉随着加快的呼吸起伏。他上床,俯下身,一只手撑着床面,另一只手轻抚安娜的脸颊,慢慢向下滑,滑过她的颈项、滑过裸露的肩膀,滑到腰际就停在那里。少顷,他轻轻一用力将安娜的腰部托起,胸部随着腰一起被托离床面,她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心跳如鹿。
郑家凯将脸埋在安娜的胸前。“真想把你吃了,吞进肚子里。”他喃喃地说。
安娜紧紧闭上双眼,大脑因为缺氧一片空白。她感到礼服被拉掉了,胸衣被解开,郑家凯的手温柔地爱抚着她的乳房。他的动作开始是轻轻的,然后力道越来越大,安娜情不自禁从喉咙深处发出深深的叹息。郑家凯的手继续向下,抚摸她的小腹、大腿,然后一用力将她的一条腿抬起来,放到自己的肩上。安娜一激灵,身体忽然变得僵硬,鸡皮疙瘩浮上皮肤表面。
“宝贝,别怕,放松。”郑家凯贴在她耳边低声说,热气吹进安娜的耳朵。
“嗯……”安娜的大脑拼命向身体发出放松的信号,连呼吸都几乎停止了。
郑家凯控制住身体里那头狠狠地四处冲撞的野兽,等待安娜放松下来。一秒、两秒、五秒、十秒,安娜似乎不那么紧张了。郑家凯慢慢地、试探性地想进入她的身体,却感到那里十分干燥。他刚刚稍一用力,安娜就忍不住深吸一口气,“疼!”她脱口而出。
郑家凯赶紧控制住,忍耐一会儿,然后再次尝试进入,那里仍然是干燥的。他心里如火烧,不再等,用了一点力,安娜不由得再次深吸一口气,但强忍住没有喊疼。郑家凯有点控制不住了,狠狠心,加大了力气更深一步,安娜却因疼痛猛地抽搐,本能地用力推开他。
郑家凯赶紧停下来,不解地看着安娜的眼睛,急切的地问:“宝贝,这是怎么回事?”
安娜脸色苍白,双手捂住脸,花费了很大力气挤出几个字:“对不起!”
“我弄疼你了吗?”郑家凯把她搂在怀里,脸上难掩失望和沮丧的神情。
安娜不说话,浑身簌簌发抖。
“到底怎么了,你不喜欢和我在一起吗?”郑家凯抓着安娜的肩膀,急急地在她脸上寻找答案。
“不是……”安娜摇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那是怎么回事?你说话啊!”一时熄不掉的冲动在郑家凯体内转化成怒气,他显得十分焦躁。
安娜挣脱郑家凯的手,慌乱地下床,捡起丢在卧室地毯上的内衣和裙子匆忙套在身上,逃出卧室,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很快,郑家凯跟了出来,只穿了一条短裤。他坐在安娜对面的单人沙发上,神情凝重,不再继续追问,等待她整理好自己的情绪,给他一个答案。
“有件事情……我想我应该告诉你。”安娜脸色苍白,声音发抖。
郑家凯预感到安娜要说的事情的严重性,僵硬地点点头,说:“你说吧,我在听。”
安娜望着她,眼神里竟然露出绝望的光,这越发令郑家凯感到事态严重。
“我……我被强暴过,上高中的时候,我下晚自习回家……”安娜哭了,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她却强忍着不哭出声,身体因忍耐过度像狂风中的树叶一样颤抖,眼神像一个掉在河里挣扎求生的人,“从那以后,我……我没办法……我心里也想……很想,我想和你在一起,但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郑家凯吃了一惊,屏住呼吸,怔怔地看着安娜,仿佛她忽然变成了一个奇怪的陌生人。过了足足半分钟,他垂下头,眉头紧锁,眼睛死死盯着地面,默不作声。
“家凯……”安娜试探性地呼唤他,却没有任何回应。
“家凯……”安娜再次呼唤他,声音轻得不能再轻,近乎乞求,但仍然没有任何回应。
安娜撇了撇嘴角,想努力露出笑容,但随即泪水滚滚而下。她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缓缓站起来,身体有些摇晃,看了看面前如石像一般一动不动的男人,转过身,慢慢朝门口走去,离开了郑家凯的家。
按下电梯,她仍朝那扇门望一望,心存一丝希望,也许那扇门会打开,郑家凯追出来,对她说“宝贝,不要走”。但是没有。发动汽车时,她仍在期待奇迹发生,郑家凯冲出来,拦下她说“娜娜,我们一起想办法,会有办法的”。但是没有,最后的希望也灰飞烟灭。
安娜怀着忐忑的心情度过了幸福的三个月,好像做了一个悠长的美梦,但是,正如她所担心的那样,舞会过后,钟声敲响,梦就得醒了,一切恢复原样,她仍旧是那个注定得不到爱情的灰姑娘。过去的遭遇,把她钉在屈辱的十字架上,她苦苦寻找救赎的出路,却是徒然。
第二天,星期六一早,白雪打来电话,本想听听晚宴上明星们的八卦,却吃惊地得知这样一个结局。她十万火急地赶到安娜的家,见到了一夜无眠,苍白得像个影子的朋友。
“小雪……”安娜疲倦至极,似乎身体里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不怕,会过去的……”白雪心疼地抱住她。
“小雪,”安娜的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以为能遇到一个人,让我觉得所经历过的遭遇和受过的伤害都结束了,都没什么了。从此,我的生活里也会有更多的阳光和简单的快乐。我以为家凯会是这个人,但我错了,我又失败了,也许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人。”
“娜娜,你是这样想的吗?”白雪看着安娜的眼睛问,“如果你真的这样想,那么你真的错了,当然不会有这样一个人!”
“为什么?”安娜不解地问。
“你这是救世主的想法。”白雪一改平日嘻嘻哈哈的神情,看着安娜的眼睛认真地说:“你想想,你给自己的定位就是一个经历了很多痛苦、希望寻找幸福的角色,希望有个人魔棒一挥改变一切。这不是在找救世主吗?这个世界上有救世主一样的男人吗?即使你幸运地找到了一个这样的男人,你侬我侬时,他愿意扮演救世主,但当激情过去,他不愿意再无限包容了,你怎么办?你要再次从天堂跌回地狱吗?”
见安娜茫然不语,白雪接着说:“幸福是一种能力,要靠自己,而不是等着别人施舍。你想要得到幸福,就在生活中想想,得到幸福的这个角色,她需要什么样的特质,你就把自己身上充满这种特质,幸福就来了。”
“获得幸福的特质?”安娜茫然问道,“是什么?”
“首先一个就是自信!没有自信的女人是没有魅力的!”白雪直言相告,为安娜剔骨疗伤,“你在工作上那么优秀,是一个强者,但作为一个女人对自己一点自信都没有,你太自卑了!”
“工作,对事就行了,可生活不一样啊……”安娜无助地分辩。
“又能有多大差别呢?”白雪反驳道,“工作上遇到问题,你不会只是哭鼻子吧?你那么聪明,一定会去寻找解决办法的。生活里也是一样啊。自信不就是这样一点点建立起来的吗?”
“小雪,你知道我的经历……”安娜浑身都在簌簌发抖,“它像一个没有止境的噩梦缠住我,我想忘了可是根本做不到,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不是我不想自信,可是这个……这个噩梦太大了,我拼尽了全力还是战胜不了它!”
“我知道,我知道……”白雪轻轻拍着安娜的背试图安慰她,却找不出只言片语,刚刚那些智慧的字句现在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得知安娜被强暴的经历后,她曾搜索相关的文章,了解到这种伤害会对受害者的身心造成长久的、难以磨灭的伤害,即使在崇尚性解放,没有处女情结的国家,也会是这样。白雪知道对于这种伤害,轻描淡写地说什么“过去就过去吧”之类的话可能会更加伤人。
不是所有的创伤都能被治愈,不是所有的心结都能被打开。有时候,无论一个人如何努力去弥补、去挣扎,旧日的伤痛总是会重新浮出水面,而挥之不去。人生不是一盘棋,不能重开一局,一步接着一步,落子无悔。
“你需要的时候,我都会在。”白雪抱着好友,想要给她增加一点点力气、一点点温暖。
安娜沉默良久,一字一顿地说:“先努力活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