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勇敢到可以离开你
周末，安娜开车到苏州看望妈妈。妈妈健康阳光的状态让她心里得到不少安慰，她新烫了头发，添置了时髦的衣服，甚至开始化淡妆了。
“咦，你是不是在老年大学交男朋友了？”安娜打趣她。
“我们都是纯洁的同学友谊！”妈妈白她一眼，“没大没小，学会取笑妈妈了！”
“没有取笑你，我就是喜欢你现在的样子，真的。”安娜搂住妈妈的肩，脸贴着她的脸撒娇。
“娜娜，你什么时候把小郑带回来给妈妈看看啊？”
“嗳……他最近在竞标，特别忙，再过一阵子吧。”安娜应付着说。
“你们俩处得还好吧？我看你好像有心事，没吵架吧？”
妈妈的问题把安娜吓了一跳，心虚地说：“没有，你为什么觉得我有心事啊？”
“女儿有心事妈妈能不知道？”妈妈拍拍安娜的手背，“跟妈妈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你只报喜不报忧才会让妈妈更担心。”
安娜只好把和郑家凯对这次竞标的分歧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娜娜，妈妈不赞成你为他这样做！”妈妈认认真真听完，立刻明确表态。
“哦？为什么？”妈妈如此坚决的态度让安娜有点吃惊，“您是怕公司发现我搞假竞标把我开除？”
“工作当然重要，但我说的还不是被开除的风险。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了，你和郑家凯以后该如何相处呢？就是结了婚，结局会好吗？”
安娜怔怔地看着妈妈，不知如何回答，毕竟，谁能预测婚姻的结局呢？
“唉，我当年和你爸爸生活时，就犯过这样的错。”妈妈叹了一口气。
“你和爸爸？”安娜很意外，除了对爸爸的抱怨，她从没听妈妈说过自己犯过什么错。
“嗯，我是犯过错，当初不觉得，后来才明白。”妈妈又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你外公和外婆一直不赞成我嫁给你爸爸，曾经找关系给我在上海安排了工作，希望我能回去。但那个时候我已经自作主张嫁给你爸爸了，也有了你。我告诉你爸爸我为他辜负了父母、放弃了回大上海，这是我为他做的巨大牺牲。他开始特别感动，但说多了慢慢就没那么感动了。后来我们吵架时，我质问他说‘我为你牺牲了这么多，你有没有良心？’你爸爸竟然说‘那是你自己乐意！’我心里别提有委屈了。”
“竟然有这样的事……”安娜难过地看着妈妈问，“这件事情，你和爸爸后来有没有沟通过？”
“有。”妈妈点点头，“你爸爸有一次跟我说，在我们俩的关系里，他有一个原罪，就是我为他做的牺牲，他还不起。这种压力，成了埋在我们俩生活中的地雷，一不小心碰到就砰的一声炸了。”
“爸爸这样说过？什么时候？”安娜不知道父母在情绪化的激烈争吵之外有过这样的对话。
“那是好多年以后的事情了。”妈妈苦笑了一下，“我明白了，他也明白了，但我们中间已经隔了太多的东西，太多的伤害，回不去了。”
“原来是这样，妈妈……”安娜搂住妈妈的胳膊，心里很伤感。
“所以，妈妈不想你犯同样的错！”妈妈摸摸安娜的背，说：“不要做这样的牺牲，不管有多爱，也不能用自我牺牲去捆绑对方，更不要委屈自己去讨好对方。感情需要付出，但不是牺牲。”
“我明白，妈妈，你放心吧！”安娜握住妈妈的手，将她的手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感受着那份母爱的温度和踏实。母亲，永远是儿女心的港湾。
回到自己位于上海市中心的公寓，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刚进门，安娜就收到郑家凯的信息，约她第二天在两个人都很喜欢的一家牛排馆吃晚餐。
握着手机，安娜暗暗下了决心。
“娜娜，要和我一起创业的小伙伴儿听说你负责这个项目特别开心！”郑家凯用话试探她，“团队、产品、启动资金都准备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你这股东风了！”
“家凯……”她看着郑家凯，他的眼中透着憔悴与不安，一时间，安娜几乎又要软弱下来了，她心里一紧，咬着嘴唇，细细斟酌言语，“对不起，我不能帮你暗箱操作，我希望你能参加公平竞标。”
“你……”郑家凯愕然。他万万没到，安娜竟然能给他这样的回复。他扔下手中的刀叉，别过脸不看她。
看到郑家凯的神情已不似平常那种自信与坦然，安娜心下感到不安，她想了想，柔声说：“其实，你和你的团队优势非常明显！你们背靠杂志社，在受众资源和数据分析领域得天独厚，只要在方案里好好强调这个优势，这部分的业务是很有把握能拿到的。创意和执行并不是你的团队现在擅长的，你们还没有准备好。贸然急进，有可能会无法满足要求不说，还可能会对团队信心带来影响。所以，谨慎入场，也是明智之选。”
“可这部分不够啊！”郑家凯紧紧握住安娜的手，急切地说，“用在社会化媒体推广上的预算一共二百万，如果能全拿到，我创业第一年就高枕无忧了。如果只拿数据业务那部分，估计也就四五十万，不够啊！”
“你不要贪多，”安娜柔声劝他，“作为一家初创公司，稳扎稳打是很重要的。工作做得好，在业内积累出良好的名誉，对以后的发展至关重要。如果贸然涉足不擅长的领域，很容易出问题，这对公司长远发展，弊更甚于利。当年杜总第一笔生意才几万块钱，但只要全力以赴做好，将来大有机会！”
“将来？”郑家凯表情冷了下来，撇开了苏珊的手，“现在有钱不赚还想什么将来？我本来以为你是一个可以理解我、支持我的女人，但你太让我失望了。”
让你失望？安娜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愤愤不平的男人。
“是我错了吗？”她问自己。“不，无原则地放弃自己，无条件地满足对方的一切要求，那才真的是错了。”
安娜不想再解释，更不想争辩，她低下头安静地吃着面前的牛排。
这一次，似乎轮到郑家凯迷惑了。他不解地盯着安娜，似乎想从安娜的表情读到她的内心。
安娜抬起头，露出一个沉静淡然的微笑。
郑家凯几乎愣住了。虽然他知道安娜在工作中干练而出色，但自从他与安娜成为男女朋友之后，安娜在他面前，一直是个脆弱的，被不安全感笼罩的女人。她会感激他爱上她，小心翼翼地顺从他，即使拒绝了自己亲密举动的时候，她也是如小动物般惊恐无助的。
在他们的关系里，他还从没有见过安娜这样充满自信、从容，如破茧重生般的笑容。他呆呆看着安娜，不知该说什么。幸好这时，手机响了起来。郑家凯如释重负似的急急拿起手机。
接完电话后，他咳了一声，说：“有个潜在的合伙人想见面聊聊，我得先走了……”
“好啊，希望你们沟通顺利。”安娜点点头。
郑家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匆匆离开。
竞标评审结束了，安娜和她邀请一起参加评标的几位同事在会议室关了整整一天，走出来的时候已经头昏脑涨。评标分数正如安娜所料，郑家凯的团队在“都市女性资源和数据分析”一项得分最高，但在“创意”和“执行经验”两方面劣势明显。
“按照这个结果，郑家凯和他的团队可以拿到大约四十万的业务，虽然离他的期待还有很大差距，但这是个好的开始，他已经可以趁机把公司开起来了。开始时会艰难些，但只要努力，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安娜觉得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长吁了一口气，至少家凯还是有所可为的。
她将评标分数表发给沈总，等她批复认可，项目就可以继续推进了。
谁知，沈总的回复竟然大大出乎安娜的意料。
“不建议选两家公司，如果两家公司配合不好，有可能影响项目的顺利进行。”沈总在邮件里写道，“考虑目标受众资源的重要性，建议选择郑家凯的团队。”
“为什么沈总会担心两家供应商的配合问题呢？”安娜大为不解，“我的职责不就包括协调供应商合作吗？而且，沈总之前不是表示把这个项目全权交给我吗？”
安娜立刻回复邮件，将选择两家公司的考虑重申了一遍，同时表示自己有信心协调好他们之间的配合。
“你的解释不能打消我的担忧。”沈总再次否定了安娜的建议，“这个项目既要有创新、更要考虑安全稳妥，我不想看到两家公司为效果不好互相推卸责任的局面。你就按照我的决定执行吧！”
安娜对上司忽然插手自己的工作感到十分泄气，但也明白职场规矩，只得按沈总的决定执行。
“沈总的这个决定让郑家凯拿到了梦寐以求的合同，他知道结果一定高兴死了。”这个“意外”的结果虽然正好抹去了两人心中的芥蒂，但安娜却并没有因此而有喜悦，反而内心隐隐有种不安。哪里出了什么问题吗？安娜不解。
她怀着复杂的心情给采购部门写邮件，把市场部对供应商选择的决定告诉他们。邮件写好，她却迟疑着没有按下发送键。
“采购部门会不会也对这个决定存疑呢？”她背靠在椅子里，凝视着电脑屏幕，“我不能够说出沈总干预了今天的评标结果，只能说这是我作为项目负责人再三考虑的决定，但是，我却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这时，电话铃响起，是郑家凯打来的。“娜娜，我已经到了，你到哪儿了？”郑家凯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安娜这才想起他们说好竞标结束后一起吃晚饭。
“哎呀，我忙晕了，忘了时间！”安娜连忙道歉，匆匆收拾了东西，赶往饭店。
“今天累坏了吧？不用这么急，没关系！”看到急着赶来的安娜，郑家凯马上起身迎了过来，温柔地抱了抱她。已经很久，家凯没有这么体贴了，安娜不由得心中一动。
落座后，他把菜单递给安娜，说：“这几天我们都忙坏了，可要好好犒劳自己一下了。这家西班牙餐厅的海鲜饭非常好吃，焗蜗牛也是一绝，想不想试试？”郑家凯的心情好像格外的好。
“嗳？”安娜对郑家凯的表现颇感意外。在来的路上，她担心郑家凯一定会追问竞标结果。虽然他赢得这份大合同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但按照公司规定还是不能提前透露的。安娜连委婉拒绝的话都想好了，但没想到郑家凯对竞标的事情竟只字不提，这实在不符合他一直以来急切的心情。
“他怎么问都不问一句呢？”看着郑家凯津津有味享受西班牙大餐的样子，安娜心里琢磨，“为什么他看上去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难道他已经知道他赢了？这不可能啊，除非……”安娜心里一惊，原先隐隐的不安现在像潮水退去后凸显出来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上。
这个想法一旦在头脑中点燃，就再也无法扑灭了。
“这次竞标对你的团队是一个很好的锻炼机会，大家齐心协力共同迎接挑战。我想，无论结果如何，团队成员都受益匪浅吧？”她故意强调一下“无论结果如何”，想看看郑家凯的反应。
郑家凯微微一笑，不无得意地说：“没错，无论干什么，人都是最关键的！”
“看来，你对这个团队很有信心啊！”安娜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心里再次暗暗吃惊他对结果如何似乎全不在意。
“嗯，非常有信心！”郑家凯神采飞扬地说，“要做成事，有资源的、有想法的、有能力的，一个都不能少。现在终于三足鼎立了！”
“哦？怎么个三足鼎立？”安娜赶紧追问下去。
“这个啊，以后慢慢告诉你，现在先好好吃饭。”郑家凯神秘地笑笑，夹了一只蜗牛放进安娜的盘子里。安娜不好再问什么，只好也笑笑，装作心无挂碍地享受这顿美味佳肴。
离开饭店，两人走向停车场时郑家凯的电话响了。他看了一眼却挂掉了。
“你不接吗？”安娜问。
“没关系，生意上的事，不急。”郑家凯好像突然想起什么，用抱歉的口气说，“宝贝，我忽然想起来手头还有点文件忘了处理。”
“哦，没关系，你去吧。”安娜体量地说，“我也正好早点回去休息。”
“好啊，”郑家凯点点头，用手轻轻揉揉安娜的长发，“等忙完这段儿我们去郊外走走，放松一下。”
“好啊。”安娜温柔地笑笑，心里其实并不轻松。
第二天上午，安娜仍然没有将邮件发给采购部，她决定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临近中午，采购部发邮件给安娜说郑家凯的团队刚刚提供了一些补充材料，非常有说服力，让他们对他带领的这个团队的执行力信心倍增，建议提高他们在此项评估的分数。
安娜打开附件，发现新的材料包含两部分内容，一个是对服务团队的架构进行了调整，另一个是对项目过程中甲乙双方如何高效配合的工作流程建议。一边读着这两份材料，安娜的心一边往下沉——这两份材料写得实在太好了，好得超出了郑家凯和他的团队应有的经验和水平。一定有高手指点他，而且这个高手相当了解S公司！此时，安娜对自己的怀疑已经有了相当的确信，这让她心里狂跳不止。
安娜约郑家凯下班后见面。
“哈哈，这么快就想我了？”接到电话，郑家凯打趣她。
安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最近一段时间，工作有点太辛苦，所以想好好犒劳自己，怎么样，晚上7点？”
“好，没问题。”郑家凯爽快地答应下来。
见面的地点约在一家墨西哥餐厅，它正好在两人公司的中间，好节省彼此路上的时间。因为心里焦虑，安娜没有心思再做什么，就提早离开办公室到餐厅等郑家凯来。
服务生把她带到里面一张安静的桌子，桌子旁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墨西哥国宝级女画家弗里达的自画像，虽然是印刷品，但颜色相当好。望着弗里达浓密的、几乎连在一起的眉毛，和黑白分明、透露出智慧和倔强的大眼睛，安娜想起以前曾看过介绍她生平的电影，心里深深感慨她命运多舛，却何等勇敢。
“究竟是性格决定命运，还是命运塑造性格呢？”安娜心想，“也许，这就像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难以回答吧？”她忽然想起苏珊曾经告诉她，“上帝给每个人的考验不会超出我们所能承受的，当我们经受住了这些考验，就会对人生有更加深刻的认识。你的日子如何，你的力量也必如何。”
“日子如何，力量也必如何……”安娜在心里喃喃自语，细细回味这句话的分量。
郑家凯走进餐厅，步态潇洒，神情自信。
“宝贝，你等我很久了？”他坐下来，没等安娜回应就接着说，“我以为今天会收到《竞标结果通知》呢。我记得标书上说是今天通知的。”
“嗯，我特意没有发。”安娜淡然地说。
郑家凯一怔，连忙追问：“特意没发？为什么？”
这才是你对竞标结果应有的态度啊，安娜心里暗暗想。
“因为我觉得其中有问题。”安娜回答。
“什么问题？”郑家凯看着她的脸，不无紧张地问。
“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安娜反问他。
郑家凯听了，抿着嘴，靠在椅背上，凝视着安娜的脸，仿佛想在安娜的脸上寻找答案。过了好一会儿，他深深呼出一口气，盯着安娜的眼睛说：“这件事情我本来想过一阵子再告诉你，不过，既然你已经猜到了，我想也没必要再隐瞒了。”
安娜默不作声，毫不回避郑家凯的目光。
“没错，沈总现在是我的合伙人。”郑家凯缓慢而清晰地把这句话说出来，每个字都敲打着安娜的心，她不由得心里一痛，暗暗叹了口气。
“这么说，沈总是为了……”
“没错，为了钱！”郑家凯的语气中不无轻蔑，“你们公司现在投在电视和报纸的广告预算减少了，沈总从那里获得的好处也就少了。钱往社会化媒体平台流，我们可是沈总今后长期的聚宝盆啊，她需要我，我也需要她，各取所需。这是现实社会，娜娜，你不能总活在象牙塔里。”
虽然郑家凯所说的早已经在安娜的预料之中，但此时她仍感觉十分震动。她一向敬重的沈总竟然在背地里做出这样伤害公司利益的事情，令她既愤怒，又失望。一时，太阳穴下面怦怦地跳痛不已。
“你就不怕事情败露，你和沈总两败俱伤？”安娜的声音有些疲倦。
“败露？怎么会漏出去？”郑家凯警惕起来，“娜娜，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的语气中已经含有警告的意味，这陌生的语气让安娜心头一震。
正巧，服务生将安娜点的菜——奶酪嫩烤芦笋、鸡肉卷、牛肉Taco（墨西哥卷饼）端上来。
“您的菜上齐了，请问还需要别的吗？”服务生毕恭毕敬地问，郑家凯却看都没有看，粗鲁地挥了挥手，服务生脸上一阵难堪，转身退去。
见安娜面色凝重、沉默不语，郑家凯越发不安，继续说道，“怎么，你是觉得我们伤害了你的宝贝公司？你……你不会还想告发我和沈总吧？”
安娜看着郑家凯的眼睛——曾经那么温柔的眼眸中流露出焦虑、紧张，以及隐隐的怒意——她的心里落下雪来。
“我只是觉得这样对不起公司，”安娜试着组织好语言，她知道，在这时候，已没有必要做口舌之争，“我也觉得有负杜总对我的信任。”
郑家凯冷笑：“杜总，杜总，你这么做有什么对不起他的了。你总想着杜总，难不成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
安娜猛地一抬头，声音微微颤抖：“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不是爱上你老板了。”郑家凯语气轻蔑。
安娜万万没想到郑家凯竟会这样说，心里一股怒气直冲上来：“郑家凯，请你不要乱说。杜总对我有栽培之恩，我敬重他，仅此而已。”
郑家凯从来没有看到安娜这么生气，他一呆，马上意识到自己言语失当，随即柔声说：“对不起，娜娜，是我不好。我以为……我以为你……娜娜，你要相信，我是因为太爱你，才口不择言。娜娜，你也是爱我的，对吗，对不对？”
安娜没有回答他，她知道，此刻，她已无法心无挂碍地再这样说了。
看到安娜不语，郑家凯更加焦躁起来，他抓住安娜的手，急切地说：“娜娜，我知道你爱我，但你也要表现出来啊，证明出来啊？”
安娜几乎哑然失笑：“我愿意支持你，愿意与你一起共担辛苦，共对挫折，这些难道不算证明？”
“可我不想让你吃苦，我们没有必要去吃这个苦，我们为什么不能同甘呢？”郑家凯的话越说越快，情绪也越来越激动，“娜娜，我知道你为人正直，有原则，不肯暗箱操作，但把这个项目给我，怎么就让你们公司受损了，你怎么就转不过这个弯来呢？”
“但这对那些更能胜任这个项目的人来说，不公平。”安娜暗下决心，自己的底线，绝对可退让。
“不公平？你还跟我说什么不公平？”郑家凯的语气忽然有点生硬，“我不计较你的过去，仍然愿意和你在一起，而且和你在一起，我只能做柳下惠，这对我公平不公平？”
安娜的心似被雷击，脑中一片空白，郑家凯的话，重重地伤了她，她终于明白，在对方心里，自己仍不过是一个等待被施舍的可怜虫而已。
见安娜脸上遽然变色，郑家凯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声说：“对不起娜娜，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求你原谅我……”
安娜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大错特错、无可原谅了吗？”她问自己。他有野心，可这没有错。他想通过暗箱操作为自己牟利，可这在社会上亦比比皆是，成王败寇，不胜枚举。把太多人遵从的错全怪在他一个人身上，对他的确是不公平的。他对此有不满甚至有怨言，难道不该情有可原？
“我错了吗？太过固执甚至迂腐？”她再次扪心自问。妥协一次似乎没那么严重，可一旦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渐渐地，我会对该坚持什么失去了判断，底线究竟在哪里也会模糊不清，也许最后，我会变成一个我不认识的自己。得到财富，却丢了自己，这值得吗？
“娜娜，你在想什么？”郑家凯不安地问。
“我在想，我们俩，究竟是谁错了。”安娜轻叹一口气。
“谁？”郑家凯困惑地问。
“也许谁都有错，也许谁都没有错。”安娜看着郑家凯的眼睛，温和地摇了摇头。她压下那句几乎就要说出口的话——我们只是错在走到一起。
走出餐厅，夜空中开始飘起小雨，一如他们第一次约会的时候。郑家凯揽住安娜的肩膀，柔声说道：“我送你回去吧。”
“今天感觉好累，想早点睡。”安娜拒绝了他的暗示。
郑家凯疑惑地看她一眼，却也不好再坚持，在她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同时低声叮嘱道：“宝贝，竞标……我等你好消息！”
安娜淡淡笑了一下，道了声晚安，就朝自己的车子走去。郑家凯木然看着她的背影，第一次觉得自己对这个女人一点把握都没有。
安娜回到家，在沙发上静静坐了好一会儿。她第一次没有打开音乐循环播放，没有试图让声音填满每一寸空间。屋子里一片静谧，她发现寂静并没有那么可怕。以往，全然的寂静让她觉得寒冷、慌张，甚至有种令人发疯的窒息感，但此刻，寂静是她迫切需要的。在寂静里，她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原来寂静是安稳的、是丰满的。”她想，“只有在孤单和静默里，我们才能睁开内省的眼睛，看见自己。”
月似夜明珠
早上醒来拉开窗帘，安娜惊讶地发现窗外已经是一片水世界。早晨7点的天空却暗得像黄昏，暴雨如帘，街道几乎变成了威尼斯的河道，几辆已经熄火的小汽车像触礁的小船泊在路中间，公共汽车艰难缓慢地试探着前进，水深处已经到了行人的膝盖，临街的小店里，老板伙计齐上阵，用桶和盆拼命把灌进店里的雨水舀出去。
“这么大的雨啊……”安娜想起今天要去郊区的实验室和研发团队负责人见面，收集更多素材用于市场推广，“看来，只好和研发那边另约时间了。正好，今天可以和沈总当面谈谈，希望能说服她意识到不能再错下去了。”
“如果你说服不了沈总呢？”潜意识发出预警。
“那只好请合规部门介入，甚至直接向杜总汇报了！”安娜下定决心。
但是，还没等安娜和沈总当面对峙，S公司就出事了，甚至可以说是大祸临头：近几十年来上海遭遇过的这场最大台风将位于郊区工厂的屋顶掀翻，暴雨直接灌进去，损毁了过半的正在生产和已经下线的新产品，设备也损坏严重，公司上上下下惊闻此噩耗无不人心惶惶。
安娜主动请缨，重回总经理助理的职位，因为年轻的助理婷婷已经蒙了，杜墨非此时需要一个绝对可靠、谙熟公司内外部资源、沉着冷静的助手来辅助他。况且，现在市场部的运转几乎停滞了，没有产品甚至没了公司，何需市场？从得知实验室和工厂倒塌的消息起，安娜一直没有见到沈总的身影。
“和她面谈的事情先放一放吧，现在实在不是时候。”安娜在心里权衡，“这个公益项目什么时候能再次启动，甚至还能不能启动，现在都是未知数了。”想起爱丽的期待、想起那些患了乳癌的女性，安娜心里一阵黯然，甚至想起郑家凯，也忍不住为他第一个创业项目很可能会流产而感到遗憾。
接下来的一天一夜，安娜陪着几乎不眠不休的杜墨非在实验室、工厂和位于市中心的总部之间来回奔波，与厂长一起指挥工人们抢救设备和材料，与律师一起约见保险公司负责人，亲自打电话给主要渠道商及大客户说明情况……杜墨非似乎明显消瘦了，面容神色疲惫不堪，脸部线条显得更加刚毅。
小杜总杜墨豪第二天闻讯赶来。看见他出现在杜墨非的办公室里，安娜感到安慰。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啊，”她对婷婷说，“虽然平时游手好闲，但出了事亲兄弟还是亲兄弟。”
但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弟弟是来火上浇油雪上加霜的。办公室传出兄弟二人激烈的争吵声。
“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了不起！”杜墨豪挑衅般地高声嚷道，“你少跟我说这套假仁假义的大道理！”
“混蛋！你给我滚出去！”杜墨非愤怒的吼声吓了安娜和婷婷一大跳，她们从来没有看见杜墨非生这么大气。
“好，我滚！我的律师会跟你谈！”杜墨豪摔门而出，扬长而去。
啪！杜墨非的办公室传出什么东西被狠狠砸个粉碎的声音。婷婷瞪大眼睛望着安娜，怯生生地问：“娜娜姐，出什么事了？要不要进去看看？”
“我也不知道啊，先等两分钟，让杜总自己平静一下我再进去看看。”安娜忍不住提着一口气，站在杜墨非办公室门外读秒等待。
当安娜轻轻推开杜墨非办公室的门，他正背对着她站在落地窗前。
“杜总……”安娜低声说，杜墨非转过身，安娜看到他的脸上流露出颓然，她暗觉不妙，老板一向雄心勃勃，越是面对困境，越是不肯服输，这一次，一定是彻底地心灰意冷。“出什么事了？”她问，声音有些抖。
“墨豪提出撤股。”杜墨非的声音里浸透了凉意。
“撤股？这个时候？”安娜倒吸一口冷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而且希望按照出事前的市场估值。”杜墨非冷笑一声，“你看，这就是兄弟、手足！”
“这……”安娜找不出恰当的话来安慰杜墨非。兄弟因钱反目，岂是三两句话可以安慰得了？“我们现在哪儿有钱让他撤股啊！杜总，您打算怎么办呢？我看小杜总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吧？”
“我肯定不会让他现在撤股的！”杜墨非斩钉截铁地说，“这不是有没有钱的问题。如果这个时候银行、渠道商、大客户和员工听说有合伙人撤资，会大大动摇他们对公司的信心。我不能让他成为多米诺骨牌里第一个倒下的那张牌！”
“杜总，我相信您，支持您！”安娜使劲儿点点头，“我能做些什么吗？”
“你让闵律师立刻来我办公室。”杜墨非吩咐道，想了一下又说，“还有，让我的基金经理一个小时后联系我，我要把手里的基金全卖掉。”
“什么？全卖掉？”安娜愕然，“您不是不会答应小杜总撤股吗？”
杜墨非摇头：“当然不是为了预备撤股用。明天就是发薪日了，需要给员工发工资。现在是非常时刻，但不能不顾员工。”
“现在公司有难，晚发一阵子我相信大家可以体谅的。”安娜心里很感动，但更体谅杜墨非眼下的处境。
“你们在总部工作白领也许还好，工厂的工人们应该没那么容易，他们和家人都指着工资呢。”
“杜总，您真是个好老板！”安娜的眼睛湿润了，又转念一想提醒道：“把基金全卖了……要不要和姗姗姐商量一下啊？”
“珊珊已经知道了，是她让我全都卖了，”杜墨非冷峻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柔情，“她说，作为老板，我们要先尽到自己的本分。”
“姗姗姐真是……”安娜眼睛里一阵发热。
“幸亏我还有她，幸亏一直有她。”杜墨非欣慰地笑了，好像他正紧紧抱着在这场狂风暴雨中抢救出来的唯一财产。
直到第二天深夜，安娜才挤出时间联络郑家凯。“公司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肯定已经知道了。”她想，“现在只能鼓励他耐心等待，如果能顺利恢复生产，和保险公司、银行谈得顺利，也许过几个月事情就有转机了。”
“唉，运气真是不好！”郑家凯在电话里重重地叹了口气，“不过这两天我也想通了，福祸相依，没准儿就此换了条更宽的路走也说不定。”
“没想到你能这么想！”安娜听了既吃惊又欣慰，“看来，你是真的适合创业，心态很好！新公司启动至少要拖后几个月了，杂志社那边你还能应付吧？”
“不会，新公司启动最多推迟一个月。”郑家凯爽快地说。
“啊？没有项目你启动公司做什么呢？”他的回答让安娜又吃了一惊。
“很快就会有的……我是说也许……”郑家凯的话闪闪烁烁，令安娜心头掠过一丝疑惑和不安。
“家凯，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她试探着问。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郑家凯清清嗓子说道：“其实，你很快也会知道的，现在告诉你也无所谓。沈总会跳到一家很大的快消公司去做市场营销副总裁。她当然会照顾自己的公司的生意。”
“啊！”郑家凯的话无疑是一颗重磅炸弹，安娜情不自禁低声惊呼，“怎么会？沈总她……”这时她才想起，整整两天了，她没有在办公室里看见沈总的身影。
“这很正常啊，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郑家凯说道，“沈总一直在外面通过猎头悄悄看机会，和这家公司已经接触一段时间了，本来还在犹豫，毕竟杜总很器重她。但你们公司出了这样的事，估计一年半载缓不过来，她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更何况那边的市场预算肯定比你们大得多。”
安娜紧紧抓着听筒，指关节都泛白了。她闭上眼睛，深深吸进一口气，再长长地呼出来，如此反复了几次心情才稍稍平息下来。
“真是患难见真情啊！亲弟弟这样，左膀右臂也这样！”
“娜娜，大家都很理性而已。”郑家凯颇为耐心地说，“我很清楚也特别珍惜你的人品，但你不能要求每个人都去讲义气，毕竟，自保是人的本能。”
安娜忍不住笑了。
“我说的有什么可笑的吗？”郑家凯疑惑地问。
“没有，一点也不可笑。”安娜摇摇头，“我明白了，也尊重你们本能的选择。”
“娜娜，我们……”郑家凯犹疑着问道，“我们俩……”
“我想，我们俩想的应该是一样的吧？”安娜的语气很平静。
“娜娜，我是爱你的，这你应该是知道的。”郑家凯兀自分辩道。
“嗯，我知道。”安娜在电话这边点点头，虽然郑家凯看不见，“我也爱你，很认真地爱过……”
放下电话，安娜缓缓从办公桌旁站起身，慢慢走到窗前，赫然发现一轮夜明珠般的月亮高悬在漆黑的夜空中，月亮周围淡淡飘浮着几缕纱状的残云，整个天穹都被月亮调动起来，成了它的背景。
“好美！”安娜忍不住微笑赞叹，“风暴终于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