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的面积不大,而车帘一放便与世隔绝,于是成了两人专属的小天地;车子开始走动,车厢轻轻摇晃,使得这个小天地微带不真实的感觉,也充满了不真实的美感,让置身其中的两个人更加忘却了现实的世界。
陆天恩的眸光中带着一分恍惚,一分迷离和一分兴奋,却只能在光线暗淡的车厢中清明明的看着水飘萍的盈盈浅笑;水飘萍的心也是飘浮的,但是没忘了礼貌,于是率先向他道谢:
“陆少爷,谢谢您送我回去——已经入夜,偏劳您多绕一大段路!”
第一次单独相处,单独谈话,这些只是个简单的开场白,而她的声音轻柔,态度温婉,神情娴雅,整个人所呈现的婉约的女性美是从小生活在爽朗、刚强的“旗下格格”群中的陆天恩从来没有领受过的,一时间,他竟出神了,眼睛直直的注视着她,却像没听清楚她说话的内容似的,无法回应。
水飘萍微微一愣,不知他何以如此,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于是慢慢的低下了头去;她如星如月,如明珠,如秋水,如绛珠仙草的情泪的眼眸也低垂了下去,陆天恩立刻有感,自己觉得讪然,也立刻鼓起勇气来改善。
“这是应该的——”
话一说出,自己觉得并不困难,于是,他笑了。
水飘萍也嫣然一笑,继续维持着礼貌的向他道谢:
“也谢谢您,每天都到茶园来捧场——我初到茶园献艺,还是新角,希望大家喜欢我的曲艺!”
陆天恩不假思索的脱口直说:
“我喜欢——我喜欢——我非常喜欢你唱的鼓书——特别入神,特别优雅,特别美——而且是要令人心碎的那种美,唱出了《红楼梦》的精髓!”
水飘萍蓦的抬起眼来直视着他,内心里扬起了一种遇见知音的感受,因而眼神中流露出异于平常的光晕。
“谢谢您的了解!也谢谢您欣赏——您的意见,我会当作重要的参考,以后还要向您多请教!”
陆天恩又红了脸,很不好意思的笑笑。
“我……我,不敢当是意见……我纯粹是喜欢……喜欢……你……的婉约、优雅、空灵的神韵;以往,我很少听大鼓书,对这曲艺并不熟——荣安才是专家,他是拿曲艺当学问研究,在这方面的修养很高,要请教,该向他请教——我纯粹是喜欢,没有意见……真的,我就是喜欢你的神韵,唱《红楼梦》,唱得和你的人一样,充满了灵秀之气!”
水飘萍的眼眸深处悄自微微轻颤,而心中一阵恍惚,勉强控制了一下,她才能正常的应对。
“谢谢您的赞美!”
陆天恩却是认真的,他情急似的更正:
“不——不,我不是赞美,不是客套——我说的,是真的——是我心里真真正正想的——你一定能明白的——我不是假客套!”
水飘萍听完他的话,眼角有了笑意,只是,笑容没有外露到唇角;但她不由自主的点了两下头。
“是——我也感觉到,您不是一般的茶客——也不是老鼓书迷——更不像是专门捧场子、捧角儿的——”
什么都不是,他纯粹是被她吸引住了,而且她明白——陆天恩心中一阵狂喜。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心里的想法被别人了解;除了欣喜之外,他的心里还升起了一股感动,甚至还掺着些许激动。
“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明白!”
水飘萍抬眼注视他,眸中光影流淌;她没有说话,而陆天恩情不自禁的去握她的手,她没有拒绝,只是又低下了头去。
陆天恩的情绪越发升高,高到如同加入了三分兴奋,不自觉的又伸出一只手,双手一起捧住水飘萍的手。
“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感觉就是对的——我领略得到你的温柔婉约,你也能明白我,了解我……”
他的渴慕是与他原有的生活环境中的女性完全相反的类型,她则是生平第一次遇到文学、戏曲以外的活生生的翩翩佳公子,而这真实的佳公子给她带来的却是文学、戏曲所描述的“情”,使她为之入迷。
车厢外的大世界里下起了微雨,间夹着若有若无的雪丝,宛如雪花的花蕊依傍着晶莹的雨点同行,在天地间洒开一张缱绻、迷蒙的细网,网住人心深处的柔情。
雨雪霏霏,不免夹带着寒意,但车厢中已经萌生了暖春。
(7)
陆府的每一个人都陷入了极度的忙碌中——除了陆天恩忙于接送水飘萍和在茶园中听鼓书之外,人人都在为筹备他的婚事而忙碌。
陆老太太忙于策划、指挥:大小诸事她都巨细靡遗的订好腹案,然后吩咐陆夫人执行。
首先,她认为陆天恩现在居住的深柳堂只有三间房,太小,另择了有六间房的“云锦楼”做新房;主意一定,立刻召来工匠,将云锦楼全面装修、粉刷、藻饰,同时定出陈设、布置的规格,开始采买——仅这一件就让陆夫人和实际办事的大顺忙得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更何况,陆夫人还得指挥大顺先办一桩不能让陆老太太知道,而又必须抢先办妥的事:变卖一部分的田产,以凑足婚费。
于是,忙上加忙。
而这正遂了陆天恩的意——陆夫人和大顺哪里还有时间看住他、管住他不上茶园呢?哪里还能注意到他的心里住进了一个水飘萍呢?
他得其所哉,天天早出晚归,流连在水飘萍身边——一个月下来,只有一天例外:这一天,陆老太太率领陆夫人、金夫人和即将成亲的两个新人“进宫谢恩”。
时在二月,正逢晴天,初春的阳光温柔得如天鸟的羽毛,和暖得如慈母的双手,照得人世间一片和煦,照在故宫的黄色琉璃瓦上,反映出璀璨的光华来。
但这璀璨的光华既只是局部,也只是虚有其表,而无实质意义——辛亥鼎革以后,故宫的前三大殿归民国政府所有,逊帝与前朝后妃们继续居住的仅限于后面半座皇宫而已,而且,皇帝和朝廷都只是虚设,没有大臣前来早朝,没有圣旨发出,没有政权,没有生机;有的只是一些老太监、老宫女,有气无力的继续进行例行的事,打扫得一尘不染,准备一日三餐。
而尽管如此,这里仍是诸多遗老的精神中心——包括纯然心怀前朝和别有用心、为自己的利益图谋者。
陆府和金府的来车在景山前的神武门停下,两名早已等在门口的老太监朝为首的陆老太太座车迎上去;因为熟悉,恭敬的态度中带着礼数以外的亲切:
“老太太好——您来得真准时,分秒不差——不过,太妃是打昨儿夜里就巴望着您的大驾哪,早起一睁开眼,就吩咐把备好的东西再仔细点视一遍,还忙忙的叫我俩尽早到门口来等着迎接您哪!”
陆老太太心里涌起热泉:
“太妃盛情——可真叫我受到心眼里了!”
她一边说,一边在彩虹、晚霞的搀扶下走进宫门,陆夫人、金夫人、春梦、秋云、珍珠、珊瑚紧随在后,鱼贯而行,陆天恩和金灵芝落在最后,气氛立刻变得尴尬。
金灵芝从一下车就低着头,一声不出;该走路了,更是专注的看着自己的鞋尖,仿佛在默数自己的步伐,于是,走在她旁边的陆天恩就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好。
走了几步之后,他想到该同她说几句话,但又想不出话来说;侧着头看她一眼,看她还是低着头,心里便没来由的发慌;再看一眼,却突然发现,她侧脸的线条神似陆老太太,气质也是高贵、刚强、果断的——没来由的,他的心中立时升起一股奇特的感觉,像是惯有的面对家里的两代严母时的敬畏——他下意识的想逃开,因而更不能了解她的内心世界。
于是,他不自觉的放慢了脚步,使原先的两人并肩变成他走在金灵芝身后半步——他成了整个队伍的最后一人,满心尴尬和茫然的走进前朝的宫禁。
后宫中的景观倒是没有因鼎革而有所改变,雕栏玉砌依然在,曲廊高阶相连、黄瓦朱墙相映;有所改变的是人——人越来越少——毕竟时代不同了,太监、宫女、内务府人员已经大量裁减,减到只有鼎革前的三分之一;而原本统领后宫的隆裕皇太后也早在八年前去逝,只剩下四位太妃:光绪帝的瑾妃和同治帝的瑜、瑨、珣三妃,一起抚育尚未成年的逊帝溥仪。
四太妃中以瑾太妃为首——缘由是隆裕太后逝后,以袁世凯的意见,由瑾太妃摄后宫事——她一向与陆老太太相善,平日里就常盼着陆老太太进宫来,陪她聊聊天,打发掉一些孤单寂寞的时间;这一回,情况特别,金陆二府联姻,对她来说,两家都是亲戚,喜上加喜,她当然更热切。
太监引领陆老太太一行人走进永和宫,瑾太妃早就伸长了脖子在等,才听到通报声和脚步声,还没见到人,心里就涌起了笑意;她从中年就开始发福,现在更胖,脸成了不折不扣的满月,一笑眼睛就成线,和眉毛平行并列;很高兴的时候,笑容加深,眼睛便藏了进去,不见了。
幸好藏进去的眼睛能看见别人——她面对陆老太太一行人,先是忙着吩咐太监、宫女们拦人,不让陆老太太下跪行礼,并且在客位坐下,而晚辈的礼她受了,更因为心里高兴,她满脸慈光的看着陆天恩和金灵芝。
“多好的事呀,亲上加亲,再好不过了!”
她确实高兴,一边说一边连连点头,反而是陆天恩和金灵芝都没有太大的反应,一直低着头,保持着恭敬的姿势,像是害羞得不说话,而没有泄露出心中的无可奈何。
也幸好,现场人多,很快就有新的话题:
瑾太妃的侄孙女唐舜君,年方十岁,从小住在宫中陪伴瑾太妃;她的容貌非常美丽,年纪虽小,而举手投足间已充满了大家风范;一等陆老太太坐定,原本站在瑾太妃身旁的她,向前走两步,向陆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安好!”
陆老太太一向喜欢这个小女孩,打心眼里露出笑容来,一面向瑾太妃赞美她。
“舜君格格可真是一等一的品貌,虽说侄孙女,却像极了太妃,猛一看,会错以为时光倒流,见着的是太妃小的时候呢!”
瑾太妃更加高兴,笑得合不拢嘴。
“这孩子,都是靠了大家多疼她,才有福报,长得好些,我也亏得她进宫陪我,心里才少了几分冷清;人说,小小妞是解语花,我现在才知道这话不假——”
不经意间,她还是说溜了嘴,泄露了自己心里冷清的感受;听在陆老太太耳里,又别有一股酸楚——她一向最同情瑾太妃,觉得她是世上最苦命的人,大半辈子都在孤独寂寞、担惊受怕中度过:十五岁时因缘际会的被选入宫,不得帝心,名为妃嫔,其实只是妹妹珍妃的陪衬,而珍妃得宠,她没能分到半丝,珍妃惹祸,她却跟着倒霉,受牵连降级;庚子事变的时候,珍妃死于非命,她担惊受怕,乃至有好长的一段日子,在西太后跟前连呼吸都变得若有若无;几年后,连贵为皇帝的光绪都死于非命,她的精神更是大受刺激,连话都说不出来,直挨到西太后逝后半年才慢慢恢复;没多久遭逢鼎革大事,她娘家的兄弟志锐原本因受珍妃的牵连而流放新疆,竟在新疆为革命党枪杀,这又是个重大的打击,她因此而病倒;病愈后,她的生活有了些许改变——因为心里发空,又没有谈话的对象,她便不爱走动,不爱说话,而以吃零食来填补空虚的心,从早到晚不停的吃,不久就把自己吃成了胖子,连带的影响了健康;幸亏她的娘家送了稚龄的唐舜君来陪伴她,情况才有点改善。
陆老太太最能体会她的苦,也时时的设法安慰她;而这一天,毕竟是为喜事而会面,瑾太妃的心情比较好,顺着话题笑眯眯的说下去:
“咱们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巴望着小辈们好,一代比一代好,子孙昌盛——你要给孙子、外孙女办喜事了,我听着高兴,好几个夜里做梦,都梦见你抱着重孙子进宫来给我也抱上一会——大家抱着娃娃,高兴得心窝里热乎乎的!”
陆老太太听得心窝里也热了,笑容满面而眼眶里带水:
“太妃金口——他俩托了太妃的福,一定尽快抱着娃娃来觐见太妃!”
瑾太妃不由自主的拿起手绢来拭泪:
“那场面,该有多好,多热闹呀——我打前几天起就巴望着呢——诺,你瞧,我特地给找了一样私房东西,单给灵芝做私房陪嫁!”
她一示意,两名宫女立刻捧了个托盘到陆老太太面前,打开托盘上的锦盒盖子。
陆老太太低头看锦盒,里面放着一只色泽红润通透的玛瑙杯,杯上以极高超的手艺雕着“瓜瓞绵绵”的图案和字。
瑾太妃含笑说明:
“我愿小俩口夫妻恩爱,多子多孙!”
陆老太太非常感动,一样拿起手绢来拭泪:
“太妃心里总疼着孩子们,凡事都替孩子们想……”
说完话才意识到这“小俩口”——尤其是受到赏赐的金灵芝——竟然一直低着头站着,一点反应都没有,她转头看着两人,想嗔责,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傻孩子——给欢喜傻了——还不谢恩?”
这么一说,两个“傻孩子”立刻很惭愧的上前,行礼,谢恩;金灵芝并且伸出双手,接过锦盒,然后再次谢恩;她力持说话的声音平稳、恭敬,但是头却不敢抬起来——她心中发酸,眼里尽是泪水,而且在接过锦盒的时候控制不住,夺眶而出,心里难受得如欲窒息。
她从小深受长辈们的疼爱,一向深感幸福,唯有这个时候,这份疼爱带给她的是痛苦,潸然泪下,而她又不肯让别人看见,于是把头低得更低,别的人以为她害羞,不特别注意,因而她既不泄露出心中的感受,也没有人明白;站在她身旁的陆天恩满心茫然的低着头,恍然间觉得她捧在心口间的锦盒上发出一个极微极弱的声音,但是,他没能意识到,那是她的泪水滴落,也不敢转眼去看她,更没有向她传达心里的感受——他一样体会到了长辈们无微不至的疼爱,但是,这份疼爱对他来说是天罗地网,令他无法展翅,无法飞翔,而且束手无策。
而瑾太妃还有下文:
“昨儿,我同皇上说起你们的事,皇上挺高兴,说要给你备份贺礼——这下可扯平了,不是我偏心,单给灵芝备嫁妆,天恩也有好东西到手的,只不过得找皇上拿!”
她出语幽默,陆老太太登时开怀而笑:
“这还是太妃偏疼小辈,特意这么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