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比她原先预估的坏,坏得多——本以为他不过是诸事不管,没有意见,而不是有这样的主张——她的脸色发青,一字一顿的竭力发声:
“老太太——一向爱面子——大喜的事,总要过得去——”
陆正波回以一个没有抑扬顿挫而又原则坚定的话:
“老太太跟前,可以进言,可以劝说!”
陆夫人的眼泪窜升到了眼眶里打转,双手不由自主的轻颤,她竭力忍住,但是坐不住了,话也说不下去了,她想起身就走,但是,陆天恩到了。
时近黄昏,斜阳与微风一起轻拂有节有斐的修竹,既映得绿竹耀金,将“如金如锡,如圭如璋”的诗句具象化,又将竹影映入敞开的门内,洒了一地琥珀般的淡金,和摇曳的竹影合组成一幅华美而破碎的图案;陆天恩跨过门槛,踏着一地的斑驳和破碎进屋,一抬眼,父亲和母亲在当中隔着一张茶几分坐,像两个陌生人,但端正、庄肃的神色、神态是一致的。
他极少见到父亲,望而生畏,对母亲也一向敬多于爱,因此不假思索、下意识的跪下行礼,同时避开两人的目光。
“阿玛、额娘——”
陆正波清了一下喉咙后出声:
“嗯——起来吧!”
陆天恩站起身来,但依旧低着头;他向旁边移了两步,在陆正波身旁站着,竭尽所能的维持着恭敬的姿态;陆正波移目看着儿子,他父子二人的容貌其实很有几分相似,却因为陆正波依然保持着前朝留长辫的发型,竟使父子二人有如两个不同时代的人,而显得距离遥远,精神与外表都有着重大的隔阂;更因为他说话的神态和语气都很严肃,一开口便像训话:
“古人弱冠成礼,你已年近弱冠,也即将娶亲完婚,此后,应当是成年人了!”
陆天恩只有唯唯诺诺。
“是,是,阿玛教训得是!”
“你出生的时候,老太太认为,这是上天的恩典,所以,给你取名‘天恩’;对你寄予重望,六岁时给你聘请最好的西席启蒙受教;也打算等你稍长后送你上新式学堂;怎奈,改朝换代了,原来的许多想法都不合时宜了,什么也没法子按照原先的打算做——因此,你蹉跎了光阴,耽误了学业——至今仍游手好闲,不思进德修业!”
陆天恩低着头,红着脸,不敢出声。
陆正波以庄重的眼神定定的注视着他,随后却露出了感慨之色和轻微的叹息。
“这个错,不能全归在你身上——改朝换代了,任谁都会陷入失去方向、无所适从的困境!”
陆天恩更不敢表示意见,很恭敬的回句话,却因为精神紧张,竟有点结巴。
“请……请……阿玛指示!”
随即,他求救似的把目光望向陆夫人,但陆夫人紧抿双唇,面无表情,他只好又低下头;他确实并不完全懂得父亲的心声,体会不到父亲的心情,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求救无门,心情便更恐慌。
陆正波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但他一样不了解儿子的心情,因而自顾自的训诲下去。
“你已成年,成亲后,该对未来有所打算了——我已想过,你应该继续求学——这两天,去和老太太商量商量,订个求学计划!”
陆天恩越发低头。
“是!”
“如果一时没有合适的学校——或者,你考不取合适的学校,就再重新聘请西席,在自宅教读——此后,你每天至少要有半日的光阴用在书卷上,不得再胡乱荒废在嬉游上!”
陆天恩被说得满脸通红,满心惭愧,以致语声带颤。
“是!”
他放弃求救,没敢再往陆夫人那边看,没有发现陆夫人的脸色更加沉肃,冷如冰霜,更没有听到她的心声:她明白了,陆正波放在心里的事和她完全不一样!
他关注的永远都是一些形而上的东西,道德、学问、品格、操守、历史、文化,永远都不切实际,不设想现实;儿子要成亲了,他的指示却是拟定求学计划,而完全没有想到,做任何一件事都必须筹措经费!
心情恶劣到极点,她如坐针毡,再次想要起身离去,但是,陆正波又继续说话了,她只好勉强忍耐着保持坐姿,垂眼看自己的心口,想不听陆正波的话,而陆正波严肃的声音怎么也挡不住的冲进耳里来。
“婚礼从简——不可铺张——国朝已改,世间何有喜庆?但体会皇恩浩荡,老太太年事已高,不可偏废旧习,所以为你备办各事,而绝不可失之奢豪!”
陆天恩恭敬的低着头。
“是!是!”
他对婚礼的事既无概念,也无意见,父亲说什么,他便应什么;但是陆夫人却不同,她不是赞成,也不以为然,因而眉头紧皱着。
陆正波根本不注意她的反应,继续向儿子训话。
“新妇进门以后,你要教以勤俭持家的道理,绝不可沿袭先朝王府的奢豪习气——国朝已改,如果不能克勤克俭,必将败家!”
陆天恩还是唯唯诺诺、恭恭敬敬。
“是!是!”
陆夫人却猛然有所悟:陆正波表面上是在对儿子训话,实际上却是把这番话说给她知道,不快的情绪被压迫到极点,形成满心的愤怒,而在大家风范的外衣下,她寻找出传达的方式:她先在喉中轻轻转出一声假咳来,随后转头向陆正波。
“老爷,这个家里的一切主张,向来是要听老太太的——他还小,够不上拿这些主意呢!”
陆正波微微一愣,他没有料到陆夫人会有这么厉害的话顶回来,心里很不是滋味,眼脸轻轻颤动,过了一会儿,他发出平静而严肃的声音,表达他的态度。
“也罢!我亲自向老太太说去!”
这么一说,陆夫人不接腔了,但满脸冰霜;两人虽然没有在表面上发生具体的冲突,但实质上已互为刀刃所伤,因而气氛非常坏。
陆天恩第一次处身在这样恶劣的气氛中,而来源又是自己一向敬畏的父母,虽然还不很明确的了解他们之间的谈话的意义,但已感受到了几分不和谐,而且话头是从自己的婚礼开始,这使他的心里既惊慌且不知所措,情绪紧张得脸色发白,眼眶里闪动着泪珠。
陆夫人的两眶眼泪也在打转,她硬是忍住,但身体像产生了莫大的反弹的力道似的飞快站了起来,迈开大步就往外走,春梦、秋云先是一愣,继而醒悟,一起向陆正波行了个礼就追到陆夫人身后跟她走,而陆天恩却束手无策,瞠目结舌的愣在当场。
陆正波回眸瞥了他一眼,降低了音量说话:
“你也去吧!”
陆天恩立刻应“是”,迈步追上陆夫人,跟在春梦、秋云身后走;因为低着头,他发现,只不过短短一席话的时间,阳光就已经失去了踪影,地面只是一袭灰衣,他的心情也就更灰暗,而且下意识的觉得冷,没有阳光的世界,生命所承受的是刺骨的凄寒。
而陆夫人每走一步,眼神就再增加一份森冷,脸色也再增加一分青寒,走到长廊转角的时候,她已满脸铁青,飞快的看了陆天恩一眼,沉声吩咐:
“跟我来!”
陆天恩不敢违抗,低着头,唯唯诺诺,跟着她走进侧厅。
侧厅一向是陆夫人主持家务时的指挥中心,是属于她的天地,一进门就得到安全感,于是,一口气长长的吐了出来,坐下后,她开始教训儿子,而且不知不觉的把在丈夫跟前受的气转嫁到儿子身上。
而对陆天恩来说,这里也是熟悉的——是日常挨训的地方,更因为习以为常了,皮了,也深谙应付之道了——他低着头,保持恭敬的姿态,聆听母亲训话,唯有眼角里不经意的泄漏出几分叛逆之意来。
“你阿玛的话,可都听清楚、听明白了?”
“是!”
陆夫人加倍冷肃:
“我是给你留着面子,才没跟你阿玛说破,可不是不知道你这些天,都在茶园子里流连——别以为你长大了,能自个儿走路了,就能含糊蒙蔽人了!”
陆天恩没敢应声,咬着嘴唇,默默挨骂。
“你可牢牢记住了——成亲以后,每天要有半天的时间好好的读书!还得过省吃俭用的日子,不准再上茶园子!”
陆天恩头低得更低,心里阵阵发冷,但是语气非常恭敬:
“是!”
陆夫人直着双眼瞪着他看,追加着叮嘱:
“以后,我会吩咐大顺,随时盯着,不让你溜出门去,在外头瞎逛!”
陆天恩头皮发麻,但还是以恭敬的态度唯唯诺诺的应“是”,而心里凉透了;幸好有一名仆妇匆忙的跑进来。
“太太,老太太叫呢!”
陆夫人的训话被打断了,有点无可奈何,但毕竟,老太太的话没有人敢违抗,她微抬了抬下巴就站起身来,却没忘了再用凌厉的目光扫过陆天恩一眼。
“趁这空儿,你自己好好的想一想,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都给想清楚!”
陆天恩还是唯唯诺诺的应“是”,但是心里不冷不冰了——这场训话结束了,他马上就能重获自由了!
陆夫人的脚步一跨出门槛,他就抬起了头,而且嘴角已经不自觉的掀起了笑容。
心里轻松自在了,走出侧厅的脚步更是轻快的——父亲和母亲的话,以及他们所散发的沉闷之气都被他丢到了脑后,涌到心头的画面是茶园,是茶园里的水飘萍——因为蒙受了压迫,他更向往解脱。
严肃的庭训不但阻止不了他的心飞向茶园,还是这个飞翔的推动力之一。
“待会——就推说去找荣安说话,订求学计划,就——能溜出去——顶多,真的上荣安家去——然后,和他一道去茶园……”
办法都盘算好了,他的心情更好,笑容更深,连入夜以后的梦都作得更美更甜。
(6)
廉价的小旅店为许多手头不宽裕的旅人提供了方便,也是水飘萍唯一能选择的临时住处,散场后,她和琴师老沈一起回到旅店,老沈住在她的隔壁,两人同行,直到门口分别进屋。
老沈特别叮咛了她一句:
“唱一场下来,挺累的——您先服了药,再好好的歇会儿!”
她向老沈微笑点头:
“好的!”
说完,她推门进屋,但是,一进门就咳嗽。
照顾她的吴妈原本蹲在墙角料理药炉,闻声惊起,三步并作两步的赶过来搀扶她,一手轻拍她的背,婉声的说:
“小姐……哎,您又累着了……先坐坐,歇口气;药已经煎好了,我去端过来!”
她扶水飘萍坐下,飞快的奔回墙角,将壶里的药汁倒进碗里,端过来,水飘萍咳嗽稍缓,默默的接过碗来把药喝完;她再婉声说:
“小姐,您先躺会儿,歇歇!”
水飘萍微微点头,站起身来让吴妈帮着脱去斗篷,走到炕前,却没忘了叮咛:
“晚场前得回去——记得,叫我起来!”
“您放心,不会误事的!”
她一面说,一面扶水飘萍上炕,替她盖好被子才回头取了药碗,拿到屋外去洗。
水飘萍闭上了眼睛,但是没有睡着,一会儿之后就睁开了眼睛;她缓缓的仰起,背靠着枕头,拥被而坐。
屋里的一切陈设和这炕上的枕被都粗陋得与她的气质很不相称,甚至,她的脸色被暗蓝的粗布被套映衬得更加苍白。
她又轻咳了两声,但是心里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陆天恩来,因此,她的睫毛轻眨了两下,右手下意识的伸到了被外,在被上画着圆圈,眸光毫无目标的投向前方,悄然出神。
陆天恩说过的话回到耳边盘旋,对她的曲艺,那是心领神会,而不是品鉴……她想着,心里洋溢着一股特别的感受,嘴角浮起一个浅浅的甜笑,然后,双眼很自然的合上了。
在梦里,她生出了一双翅膀,在天空里翱翔,而与一朵云相遇;双双起舞梦境非常蒙胧,非常飘忽,非常迷离,也非常美,美得令她不愿自梦中醒来。
而陆天恩却处在一种特殊的状况中,但最终的感觉与她一致:他先是很冷静的想定了说词,然后主动的去找大顺说:
“老爷命我拟个求学的计划,我要去找荣安商量商量,还得劳他陪我到书肆买些值得一读的好书——太太正在伺候老太太,不好冒失,等我回来的时候,再去她跟前说明——”
接下来,他轻快自如的跃上了自家的马车,奔向茶园;车轮一转,所有的冷静都被卷到九霄之外,他的身体随着马车的前进而轻摇微晃,心湖随之摇曳荡漾,神情渐显恍惚,仿佛酒入微熏,眼前繁花盛开,美得令他目眩心移,不克自拔。
到了茶园里,竟连茶客们的如雷掌声也没能将他震醒;水飘萍一登场,他的心更是由微熏而入醉。
水飘萍亦然,心神宛如仍在云端飞舞,而眸光如醉,上台后看到台下的他,竟不自觉的嫣然一笑,笑容里比往日多了一分甜意;而后,琴师的前奏扬起,她随之扣板、击鼓,轻启朱唇。
这一场,她贴出的曲目是《黛玉焚稿》,却因为心中多了一份情,她的演唱便多了一份往昔所没有的情韵。
“清清冷冷,凄凄凉凉,悲悲切切,潇湘馆中只一盏孤灯残照……”
这段鼓书的内容说的当然是林黛玉临终前的情景,以往,她不知“情”为何物,演唱时不过是凭天赋揣摩林黛玉的痴情而已;而现在,心思不一样了,展现的曲艺也不一样了——她唱得回肠荡气,哀婉欲绝,更有如整个生命都融入了词曲中,口中唱出的不是鼓词,而是自己的情怀,自己的心声。
她的演唱艺术更上一层楼,这段演唱的境界更加提高,不但陆天恩听得心神入迷,全场的茶客全都如痴如醉,有如一起走入了红楼梦的世界里,而不知今夕何夕;她更是忘了自己是水飘萍——她唱得两颊通红,眸光泛水,心中物我两忘。
这一夜,她完成了一场绝艺之作,却不知这其实是不祥之兆。
陆天恩亦然,他浑然忘我,眼里心里都只有水飘萍,却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演唱其实是春蚕吐丝,将要吐尽全部的生命——他的感受是喜悦和完美,是全身浸在花蜜中泅泳的芳甜。
演唱结束的时刻,四周响起震天的掌声,他的心还是没有醒过来,但是双脚非常理智,非常敏捷的从座上站起,飞快的跑到后台,嘴里也从天外飞来了勇气,极力的为自己争取到护送水飘萍返回旅店的任务。
走出户外,一迎冷风,水飘萍脸上的红潮褪了,却因为精神又进入了新的异常状态,支持住了肉体,使她在费力的演唱后,既没有疲累的感觉,也没有流露出半点病容来,唯有双脚冰冷乏力,走起路来显得弱质娉婷,于是,上车的时候,陆天恩很自然的伸手扶了她一把,她落落大方,若无其事的上了车,陆天恩的脸却不由自主的红了起来,红透了,像心中绽开了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