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郊区半山腰的三层大别野内,觥筹交错。喧闹,恭贺,还有如贵公子人中龙凤等违心的谄媚之词。
女子抬头,掀开眼帘望着镜中的自己,竟生出了一股厌恶之情。黑发如瀑滑落肩头,瞳中通红尽显疲惫之色,她面色苍白,虚弱中又带着点癫狂,她朝自己狠狠地骂了一句丑八怪,随后将整个脑袋埋进了蓄满冷水的洗手池中。
“姐姐你在干嘛呀?”带着童真的声音在诺大的浴室门旁响起,孩子怀中抱着有他身高一半长的卡丁车玩偶,软软的奶声奶气地问她:“你在玩什么呀?”
“呼!”
倏地,她从水中挣起,望着镜子中男孩童真的双眼,幽幽地,笑问道:“你想玩么?“
“想呀。”男孩回答。
“呵!”
女子轻笑。
......
“辛粒?喂!醒醒!你弄疼我了!”
“啊?”辛粒从梦中乍醒,满额冷汗,她松开了抓住谭千禧衣摆的手,“抱歉,弄疼你了吗?”
谭千禧闻言摆摆手:“嗐,没事,不过你怎么啦?做噩梦了?”
她苦笑着摇摇头,将手肘撑在靠窗的扶手上望着外边漆黑的夜色,惆怅且落寞。
大巴车算是十分幸运的,这话不是空口白来,是司机亲口所说的。凌晨一点,他们终于到达德玛医院门口——他们被‘发配边疆’的终点站。
“走吧。”辛粒最先下车,大步流星地走在最前面。
千禧见她满副武装,铁锹铁耙双双齐活,赶紧小碎步地跟着,好奇道:“你,你干嘛呢?”
辛粒看了她一眼:“噢,我跟司机买的。”她把手上的工具提起来,道:“出门在外异国他乡,总要有点防身武器的,这耙子和你很有缘,送你了。”
她痛快地将铁耙丢给千禧,头也不回地走了。
谭千禧:“......啊?”
“等一下!”辛粒走了几步后猝然停下,直接导致谭千禧撞在了她的背上。
“我刚刚为什么不拿千斤顶把车跷出来?”
千禧揉着鼻子:"……"
......
“我有个朋友在A国s城的一个小镇子上开了一家小医院,你过去帮忙,别给我惹事。”
那一句警告不绝于耳,辛振华说的话一贯的不容置疑,不是商量,不是叮嘱,仅仅只是人道上通知一下。辛粒抬头望天,低头看地,原来两者泾渭分明。
眼前的医院破败,位于小镇的近郊。三栋楼,两栋土平楼,一栋九层大楼鹤立鸡群于其中,实在壮观。
土平楼违建多加了两层,分别作为小食堂和小型超市。另外一栋则是离门诊楼较远,地处更偏僻的员工宿舍,是用隔壁废弃小学教学楼改建而成的,有两层高,四间课室,每一间课室被改造成两个宿舍。由于实在是破旧得不堪入目,所以在他们到来之前院方已经对此进行了重新装修,但也还仅仅是毛坯房就投入了使用。
......
教学楼一共被划分成八个房间,其中一楼北边和二楼南边分别被改造成了公共洗漱室。二楼三间已经被住满,一楼仅剩的三间刚好够解决六人组的住宿问题。本来他们是做好了打算的,白启伦和蓝奥山一间,白婉宁和薛荷一间,谭千禧和辛粒一间,但是在分房间的时候出现了矛盾。理由是,白启伦自认与蓝奥山势不两立,害怕蓝奥山半夜对自己谋财害命,所以提出异议。蓝奥山也恨不得白启伦去死,两个人一见面就是针锋相对,直接导致了宿舍分配出了问题。
白启伦表示要和自己的女朋友白婉宁一个宿舍,白婉宁万分无奈之下答应了这个请求。
蓝奥山喜提独立宿舍,只委屈了剩下的三个女生得挤在本就不那么宽敞的小宿舍里。宿舍只有十平米大,里面水泥色的毛坯墙边上摆了两张单人床,空空荡荡的连一个衣柜都没有。三人的房间更惨,还要有一个人去另一个宿舍搬床过来。这就造成了三个人的矛盾,最后经过一致讨论与不记名投票,辛粒成为了这个幸运的人。
所以,不记名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呢?
辛粒去蓝奥山宿舍搬床的时候,蓝奥山已经将行李全部丢到了床上,自己则躺到了另一张床上。他长得浑身横肉肥头大耳,单人床基本无法容下他硕大的躯体,于是他就横躺着将双腿搭在了放行李的床上。
辛粒敲门走了进去,踢踢床角:“你的行李,拿走。”
蓝奥山双手垫在脑后,仰躺着露出自己的大脸盘子和三层下巴,邪笑道:“噢,这两张床都是我的了,你另外找床吧。”
“你也知道的,我长这么威猛,一张床不够睡啊,你说是吧?要不你过来,陪我一陪也行啊,哈哈哈哈哈。”他自认非常酷帅地笑了好几声,坐起身下了床走到她身边,阴狠道:“如果你识相,乖乖陪我,你爸教唆把我弄来这鬼地方的账,我就暂且不跟你算。”
辛粒冷笑:“不必了,你有什么账还是现在跟我算吧。”
蓝奥山哽了下,也不生气,只绕着辛粒转了一圈,用挑选货物的眼神将她上下扫了好几遍,嘴里啧啧道:“嘶,身段倒是不错,这跟来的四个女的,就数你长得最合我心意。你说白启伦怎么就看不上你呢?啊?”
辛粒不理他,弯腰将他的行李一件一件搬下床,蓝奥山见她这样油盐不进的样子,不由觉得有趣,扑哧一声笑道:“你也别怕,六人行中我是老大,你跟着我,我能罩着你,谁敢欺负你?”
辛粒觉得虚弱,轻吸了一口气。今日她穿了一件白衬衫,已经弄脏了一大片,黑色牛仔裤下套了一双马丁靴,头发随便糊弄着,一整天下来又是长途跋涉又是刨土换轮胎的早已经摧残了不少姿色,却依旧是惹人眼的。
蓝奥山看过一些古装剧,因此他也学到了几个能形容辛粒的词——不施粉黛,残衣凡絮,垢面蓬头,不损倾城色。
因为见过辛粒脸上干净的样子,所以他给出了这个评价,可好看是好看,脾气却不行,好像全世界都欠了她的钱一样浑身戾气,从来没有好脸色。一个人就算相貌再出众也奈何不了性格不讨喜,蓝奥山大概弄明白了白启伦看不上她的原因了,故而有些得意。
他说:“你说,你又是为什么被丢到这里啊?让我猜一下,是和我一样犯了点小错,还是说因为你是个女的?也对,毕竟是前妻生的女儿,总不能把这偌大的公司送给别人对吧?啧啧,你也不用太过自卑,像我蓝家也一样啊,大娘不就是生了三个女儿都没生着儿子,才有的蓝老头找我妈的嘛,哈哈,这财产啊,还是得留给儿子。”
“蓝老先生也不是只有你妈一个外室的,也不是只有你一个私生子的。”
蓝奥山闻言怫然不悦,怒火像一百度的沸水蒸腾,汽体直冲天花板之上。他咬着牙愤愤地骂道:“你这个赔钱货也难怪会被放弃,我可是蓝家的继承人,等我爸气过了,自然就接我回去了,我就当作出来旅个游咯。”
辛粒嗤笑,讥诮道:“蓝家的继承人不会出现在这里的,太缺水了。”她怼人不忘羞辱一下这个地方,看来她真的对水特别执着。
她再道:“我来这里不是和你争论男女对立问题的。”
蓝奥山觉得自己的确没必要争论什么男尊女卑,毕竟这是万古不变的事实了也不会因为她一个辛粒就改变了的。
“你跟着我。”他大手一扬,鼻孔出气嚷道:“我给你在这医院里立威,改天回国了,有我给你撑腰,你还能夺点万贯家财花花。”他一边口中骂着各种不堪入耳不便复述的脏话,一边又开始动手动脚,辛粒攥紧拳头,她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但是好像还是快要爆发了。
她真的只想搬床,一日奔波劳累后觉得浑身无力,虚弱得甚至有些呼吸困难,她不想再多言,谁知道蓝奥山色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直接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抿着唇在她脸上蹭去:“来让我看看你算什么货色......”
“啊!”一声惨叫在深夜的员工宿舍中响起,蓝奥山话还没说完话就被辛粒抡着领子一个过肩摔掼在了地上,他的虎背熊腰直接与水泥地亲密接触,疼得一声都咳不出来。
“你和白启伦打架,谁赢了?”
辛粒站着,脚下是他作怪的右手,他被摔个半死,听到辛粒突然问这个问题竟打起了冷颤,一种令人不适的危险感官快将他淹没,却没能阻止他谩骂的嘴:“妈的!你竟敢打我?看我不打死你!”
辛粒怒,蹙眉咬牙,一脚将他踹到三米远的墙壁上,“谁赢了?”
“我,我!”他怒,面红耳赤青筋暴起,一边咬牙一边撑着腰,抡起拳头冲上来要反击。
辛粒侧身躲过,冷淡地嘲讽:“可是你也没比他好多少。”
“草,你特么找死!”男人的尊严神圣不可侵犯,蓝奥山暴怒之下大喝一声。
砰!哐!
各种杂七杂八的声音在他的怒喝和吃痛声中响起。
“救命啊,救命啊!”
“别叫了,他们去吃宵夜了,我专门挑的这个时间。”辛粒嘴角微微翘起,抿唇坏笑,额头上还有一点点污垢,杏目清澈,微微眯着,蓝奥山竟从中感受到了杀意。
蓝奥山二十五年的人生里,除了五岁以前还没回蓝家时吃了点苦,之后一直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废材日子,平时只有他欺负别人没有别人还手的,白天和白启伦打的时候他赢了,意气风发,虽然被打得鼻青脸肿,但是还是心情愉悦。如今被一个女人揍了,而自己毫无还手之力,他实在是恼羞成怒:“滚!滚!你把床搬走......”
“床?”辛粒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其实她这次是用了技巧的,能每一招都让对方生不如死,却愣是看不到皮外伤。他吃不得痛,鬼哭狼嚎地大喊大叫:“啊!别打了别打了!你要打死我吗,像打死你弟弟那样!”
轰的一声,辛粒听到耳边好像响起了巨响,巨响里有哭喊声。
“你说什么?”辛粒的脸色骤时变了,就连声音都变得狠厉和歇斯底里,蓝奥山见状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了,连忙缩着脖子妥协道:“我把宿舍让给你,让给你,你别打我了。”
辛粒也不想蓝奥山口无遮拦之下再说出什么话来,不管真假,她都不想再听了。
“行,你签个保证书,要自愿的。”
蓝奥山:“......”
————
辛粒是一个医生,她喜欢这么给别人介绍自己:你好,我是辛医生。
她这样说。
表面的傲慢遮住了心底的自卑。
德玛医院虽然地处偏僻的小镇郊外,但医院毕竟是医院,不每天人满为患都有愧于这个高贵的名字。上班的日子忙碌且单调,基本上是办公室,食堂,宿舍三点一线,偶尔有需要会去二楼小超市买点必需品。好在有了自己的独立空间,她的日子过得不算太煎熬。
但是这种枯燥的日子过久了也会觉得难受,一难受人就不正常,所以经常会有人看到一个身穿白大褂,脚套马丁靴的玉立女子站在门诊楼外仰头看九层高楼,间歇性怨天尤人,持续性垂头丧气。
他们觉得这个新来的医生脑子一定坏掉了,见着了都躲得远远的,一点也不敢打扰她。
辛粒收了手中的笔,将速写揣进白大褂的兜里,突然觉得那九层高楼出现在这里虽然很不合时宜,但是又似乎很有道理,虽然她并不知道道理是什么。
德玛医院的院长是个任职两年的老先生,辛粒在走廊的宣传栏上见过他,他巨大的头像贴在了栏的正中央,很明显做文宣工作的给了他足够的排面。
大概是个有点实权的,辛粒想。
隔壁贴着的是副院长照片,只占了很小一个角落。宣传栏其余的角落是几个被评了“优秀员工职称”的医生护士,因为字太小,辛粒就往前走了一步,就在这时候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辛粒转过头,竟发现一个老大爷正背过手站在她旁边,目不转睛地盯她看。
长得倒也算慈眉善目。
辛粒朝他微微欠了下身,礼貌地退后了一步,笑笑的不说话。
老先生却很善于言辞,他说:“我是这里的看门人,你是新来的医生吧?贵姓啊?什么时候来的?
”
他一连串问了好几个问题,辛粒只能一个一个的回答:“我姓辛,三天前来的,那时夜深了,凌晨两点实在不方便去打扰您的。”
“凌晨两点?”老人家似乎很是惊愕,一直不敢置信似的重复“凌晨两点”这四个字。
“您不相信?”
“凌晨两点是宵禁时间,会死人的!”老人沉着脸严肃道。他的表情像是在告诉辛粒即将要发生什么骇人听闻的大事一般,双眼睁得如铜铃般大,辛粒意识到现在并不是自报家门的时候,忙道:“抱歉,我记错了。”
“没有那么晚。”她说。
老人脸上露出“我就知道”的表情并顺带瞪了她一眼,辛粒是见过他的,更知道他是这个小破医院唯一的门卫。他年龄大概六十五岁,满脸的皱纹,走路也佝偻着腰,但是站着的时候腰却能摆得特别直,就好像就算身体条件不允许,骨子里也已经养成了这种站如松的习惯了,不是一朝一夕能丢掉的。
辛粒心想,他年轻时大概接受过专业的军事化训练。
“我年轻时,腰受过伤。”门卫瞥了她一眼,慢悠悠地说道。
辛粒:“?”
“我知道你盯着我的腰看。”
“我没有......”她有些心虚,并没有歧视驼背老人的意思,只是觉得他的站姿很像军人,正要辩解时门卫继续用那垂老的声音打断了她:“你也不用奇怪,我以前是民兵,受过训练的,你一定能从我走路的姿势看出来吧?”
“......”
他会读心术!一定!
“你不问我为什么会受伤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