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四平《同学少年》序
◎张志忠
廖四平的长篇新作《同学少年》书稿摆在我的案头，让我捧读再三，兴味盎然。
同学少年，是一个丰富的人生和文学的母题，颇堪玩味和吟咏。孔老夫子灵感偶发，要弟子们敞开心扉各自讲述自己的人生志向，于是有《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的千古名篇，让众多的学子心生仰慕（近年来，在谢冕老师的召唤下，我们一班弟子就每年会聚于阳春三月，在温榆河畔踏春赏花，体验“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意境）。苏秦张仪同出于鬼谷子门下，他们的各自选择影响了数百年乃至更为久远的历史走向；设想苏秦的连横大计能够善始善终，中国的后来将会走向何方？《世说新语·德行》记载了两个同席读书的朋友割席断交的故事，堪称励志的教材：“管宁、华歆共园中锄菜，见地有片金，管挥锄与瓦石不异，华捉而掷去之。又尝同席读书，有乘轩冕过门者，宁读如故，歆废书出观。宁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及至现代，鲁迅、周作人、许寿裳、钱玄同、朱希祖等一起在章太炎门下学习古文字学，他们后来大都成为新文化运动的风云人物；鲁迅戏称活泼好动的钱玄同“爬来爬去”，而钱玄同正是鲁迅创作《狂人日记》的催产妇。还有蜚声中外的黄埔军校，国共两党的高级将领出自其中者夥矣，学兄学弟曾经在战场上兵戎相见，同窗好友也有“渡尽劫波兄弟在”之把手言欢……
“同学少年”成为一个固定的词组，则来自杜甫的《秋兴八首》之三：
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裘马自轻肥。
承接杜甫文脉，前有毛泽东在橘子洲头愤慨激昂地写下“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的盖世名作，后有张爱玲借用杜甫的诗句，写出《同学少年都不贱》，对20世纪三四十年代教会学校女生的校园生活，以及她们后来各自的人生轨迹，进行深度刻镂。时下的影视剧《小时代》《奋斗》等，也做足了同窗学友之施展抱负打拼人生或者勾心斗角恩怨情仇的文章。
继续发掘开去，同学少年的题材之所以受到人们的青睐，是因为读书阶段的莘莘学子具有近乎无限的可成长性，在文艺创作中，则演化出时代与人生的无穷变数、曲折波澜，具有充分的戏剧性冲突。同学少年，不仅是长知识求学问，也是人生中幼稚与纯洁同在的阶段。因为幼稚与纯洁，会葆有童真的心灵和诚挚的友谊，会充满理想和浪漫气息，永远让人怀念。因为幼稚与纯洁，它需要接受丰富复杂的外来信息，需要关注自己的心灵世界，需要寻找自己的社会角色和未来道路，经历过独特的生存与精神的危机而成长起来，人生、信念、爱情、友谊、事业、社会承担，凡此种种，都具有充分的可能性和矛盾性。何况，在现代中国，每一代人都会因为与大转折时代的互动而形成各自的精神特征，就像今天人们常说的“70后”“80后”“90后”，在我这样的“50后”眼中，他们都还年轻，可是已经有更为年轻的“00后”浮出水面了。巴赫金在论述“成长小说”的主人公时说：这里的成长，不仅是指人物由少年生长为成年人的生命历程——这是每一个人的生命都会经历的，不能看作是什么人的独特性，而是说，当一个人的成长中，恰逢历史变迁的重要节点，新旧时代的交替，新世界的成长，带来了很多的机遇和挑战，也面临不断的选择和思索；这就是“人与世界一起成长，他自身反映着世界本身的历史成长。他已经不在一个时代的内部，而处于两个时代的交叉点，处于一个时代向另一个时代的转折点上，这一转折寄寓于他身上，通过他来完成。他不得不成为前所未有的新人”。这些特征，和当下方兴未艾的同学少年叙事大体吻合。
廖四平是一位教授作家，曾任中央财经大学中文系教授、系主任，现为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中文系教授、文艺学研究中心教授、汉语国际化研究中心教授，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学科带头人。他在中国现当代学科，特别是中国现代诗论研究、台湾现代文学与西方影响研究、袁可嘉研究、文艺批评等方向，学术造诣颇深，而且也创作过“亲友琐忆”系列散文和长篇小说“反思教育三部曲”——《招生办主任》《教授变形记》《大学校长》，在学术界与教育界引发热议。在这三部长篇小说中，廖四平主动承担起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与责任，聚焦于高等教育界和高等知识分子，从不同的维度直面教育腐败现状，不仅予以严厉批判，写出一系列的“高等学校目睹之怪现状”，更重要的是寻求精神的超越，反思现有教育制度，积极探寻教育界变革之路。
《同学少年》是廖四平新的青春校园系列长篇小说的开篇之作，镜头一转，把写作的焦点聚集于20世纪90年代的大学生。20世纪90年代，在邓小平南巡讲话的激励下，中国大陆市场经济乍然兴起，金钱、财富、欲望、利润等过去羞于谈论的话题，赫然成为全社会大规模袒露的新风景。炒股、下海、经商成为时尚。时人戏称，十亿人民九亿商，还有一亿在帮忙。这成为牛瑧昱、孟爽、史玉婷、周瑾等“九十年代新一代”探索人生与成长的时代背景。校园早已不是象牙之塔，大学生也难以称得上是天之骄子。一次偶然的机会，在牛瑧昱的提议和率领之下，他们组成了“创业小组”，并将零花钱凑在一起炒股，从此就卷入时代的大潮流之中，经历了大喜大悲，是非成败，朋友交恶，欲爱不能，时而峰顶，时而谷底，饱经世事沧桑。小说以锦都和牛家大湾、岳家店为背景，以牛瑧昱“创业史”与“爱情史”为明暗两条情节线索，时空与情节交错，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反映了广阔的社会生活，全景式地再现了时代风貌——既描写了大都市，又描写了乡村；既描写了达官富人的奢靡骄纵，又描写了乡村平民的生活；既描写了大学生的意气风发，又描写了农村留守老人和儿童的弱势。在此基础上，塑造出一个新时代新青年形象牛瑧昱，他经历过艰难的心灵蜕变，化蛹为蝶，敢于承担时代与社会赋予他们的职责，堪当重任。
牛瑧昱这样的人物，在现实中具有充分的生活依据。回想20世纪80年代，我们曾经为尚在读小学和初中的独生子女一代忧心忡忡，认为这些孩子是“小太阳”“小皇帝”，娇生惯养而吃不得苦，习惯于“吃独食”而不善于群体合作，为他们的将来感到焦虑。事实上，他们长大成人走向社会，奋力打拼，在各行各业干得并不比我们差，已经或者正在成为社会中坚。再往前推移，我们这一代，不也曾被前辈们看作是“迷惘的一代”“怀疑的一代”吗？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这条古训，不可淡忘。
在小说的艺术上，《同学少年》具有鲜明的特色。概而论之，一是切中时代脉搏，具有当下性、时代性；二是对文本的精心营造，具有浓郁的学者小说、教授小说的神韵。
改革开放以来，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我国经济快速发展，社会也发生日新月异的变化。
现如今，在互联网思维、“大众创业、万众创新”热潮下，全民要不断地创新、创业。当然，教育体制也要创新，于是学校要求教师创新，鼓励学生创业。《同学少年》就是紧切时代脉搏，以大学生创业为题材，无论是成立“创业小组”还是股票创业，都与全民创业以及2015年的股市风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具有当下性与时代性。
牛瑧昱则是富有时代气息的新一代大学生的鲜明形象。他英俊、帅气、足智多谋、宅心仁厚；既积极向上，又温柔多情，既信守仁义礼智信的传统美德，又是一个与时俱进的时代青年。更重要的是，他是启蒙者、思考者、实践家。当理想与现实发生冲突时，他没有消极避世，而是主动承担起时代赋予的责任，积极想办法解决。他看到乡村的困境时，他没有退缩，而是一步步规划并实施行动，如参加创业小组等。虽然他的想法略显幼稚，如寄希望自己挣钱改变乡村困境等，但他是积极乐观，敢拼、敢闯、有活力、有理想与情怀。小说聚焦新一代年轻人，不仅为文学史提供了一种年轻知识分子的新形象，而且也紧切时代潮流，特色鲜明。
此外，作为文学博士、大学老师，廖四平不乏文学理论与文学的修养。他常常在文本中穿插中外文学名著的导读与理解，如孟爽与牛瑧昱关于沈从文《边城》的探讨，周瑾的心理直白用到了《德伯家的苔丝》，史玉婷的心理直白则用到了老舍的《骆驼祥子》。尤为重要的是，每个女同学似乎都对应了一个前人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如史玉婷，作为一个富二代，她是飞扬跋扈的，泼辣、执着、豪爽、任气，就像老舍笔下的“虎妞”。再如周瑾，则是“苔丝”，同苔丝一样，周瑾作为一个水乡农村姑娘，与父母是大学老师的牛瑧昱相爱，最终不得不选择分手。尽心尽力地与前辈大师作品形成互文关系，成为《同学少年》的重要标识。
2017年2月28日
（作者系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注：本书原名《同学少年》，出版时改为现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