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怒风独自向阴云压顶的山峦走去。
长年与世隔绝而养成的孤独冷僻,形成一种使他难以摆脱的惯性,并且时时遗露,他对人世的盛衰荣辱变得麻木不仁。他一向按自己的方式生活。
万物虚妄,万事荒谬,天地无情。若被情思所羁勒,行事就有诸多顾忌。无情的是天地,故尔天地长存。有情的是凡人,所以人生多蹇而短促。无情则刚,心狠必胜,多情是失败的契机。他忽然想起茂林中那个被自己佩服多年又切齿至今的人说过的话。
谁是剑屠?想到这平空栽到自己头上的恶名,念及二小姐失望的神色,他无奈地摇摇头。别人硬要这么说,总不能封住悠悠之口。他并不感到悲伤。屈辱蒙冤,他早已习之为常。经历了那么多的人世辛酸之后,这点小事就不会放在心上了。
隗怒风知道自己并非真的无情,所以才有这么多愀心的伤痛。他明白自己的孤傲在世人眼里是多么绝情,但他不在乎。不在乎就该心无牵挂,豁达安命,但他的感觉中却有一些打不起精神。
你尚需要磨砺,才能控制心魔,以纯正的慎密对待这迷乱诡秘的红尘世界!无心和尚如是说。
隗怒风不恨戈伯南,甚至也不恨剑屠,他仅有一点厌恶。这些人在他心里毕竟没有占据一席之地。静观人世纷争,我心不起波澜,严密控制甚至化解怨恨之心,乃为当务之急。对世态无动于衷之时,又须历练人事,所以隗怒风很矛盾。
看似浑身懒洋洋地全不着力,他却赶了不少路程。别人在泥泞中行走,必然溅出许多泥浆,跋涉过崇山峻岭,隗怒风裤腿上却全无泥土。路过一处小镇时,阵阵饭菜香味直钻鼻孔,他想起奔波半日,早过了吃饭时辰。习惯地摸索了一下腰间,他终于咽进馋涎,不顾而去。
细雨渐渐停息,暮色在客商旅人的辚辚车马声中即将降临。穿梭变化的匆匆行人与视而不见的隗怒风如同隔绝在两个世界,身处人海,心如荒漠,阴沉的暮色似乎对他毫无影响。
归鸟嘈杂声渐次平息的时候,隗怒风迈进乡间集镇。是打尖歇息的时候了。路边客栈大堂里仍有行商喝酒解乏,隗怒风看看身上干净的衣袍和足蹬的布靴,不禁低头苦笑,退到栈外竹林边。
犹豫片刻,他静下以来,默默站在树荫下。
堂上食客的谈笑声,飘浮的食物香味和他强烈的食欲搅合一起,煎熬着他的神经。客栈的灯光映射着门前尚未干透的湿地,一只毛色不整的花犬夹着尾巴悄悄溜过隗怒风身旁,镇内传来持续不断的捣米声和婴儿啼哭声,几颗寒星在昏暗的天际隐约闪现。
冬日抱冰,夏天烤火,都是磨练意志的良药。不能控制自己精神意志的人,终究是别人俎上之肉——那个人的残酷训练以极顽固的深刻附着于内心。保持不变的身姿,隗怒风平静地站立在黑暗里……
有个人在栈门向外望了望,径自走到隗怒风身前,左看右看,见他仍旧不言不动,大是惊奇,伸手在隗怒风眼前晃了又晃。隗怒风道:“我还醒着。”那人噗哧一笑,“我真以为你睡着了呢。你知道我是谁吗?”
“大概是女扮男装的张府二小姐。”
“咦!你怎么猜到的?我以为这一改头换面,谁都认不出我了呢。”
“除非那人是瞎子。”
二小姐撅嘴道:“我的手段就这么差劲?”
“明明是个姑娘,偏要扮作小厮,当然不容易。”隗怒风面色一整,“你来干什么,你不知道谁同我在一起谁就遭殃吗?”二小姐道:“别看你老是冷冰冰绷着脸,但我了解你。不管你是隗怒风也好,是剑屠也好,我都是你的朋友。”隗怒风道:“我看你正邪观念都没有了。你这样不顾一切地恣意妄为,只会给你爹添麻烦!”二小姐道:“只要是好朋友,我才不管他叫什么名字呢。连自己朋友都不相信的人,这样的朋友交来有什么用?别人怎么看,我懒得理他呢。”
隗怒风将脸转到阴影中。面对如此真诚,他又一次感到人间的温暖。
二小姐道:“喂,半个时辰以前你就来了,偏要站在这里当傻瓜。为什么不进去,你总得吃饭休息吧?”隗怒风道:“我知道。”二小姐道:“知道为何不进去,你究竟在做什么?”隗怒风道:“我把你那五十两送给长老,所以只有挨饿。”二小姐奇道:“就算挨饿也该到别处呀,这地方正当客栈,看着人家吃香喝辣而自己饿着,岂非更加难挨?”
我就是要这种磨练。当然,隗怒风不会说。
“我喜欢站在这里。夜色顶美的,不是吗?”
二小姐哭笑不得,“难道不会当掉一两件旧衣服什么的,先换些小钱救救急?”隗怒风道:“不到完全绝望,我决不会吃自己的衣服。”二小姐道:“完全绝望是什么意思?”
“寻不着野菜野果,甚至连飞禽走兽都找不到之时,我才能考虑先吃哪一件衣服。”
“看起来你的生存能力很强啊。”
“要饿死我并不容易。”
二小姐大喜,“好哇!我跟你一道去找些野味什么的。这辈子我还从没在夜里到野地去过呢!”她觉得顶好玩。隗怒风道:“本来我倒准备去,现在看到你,忽然不想去了。”二小姐道:“这又是为什么?”隗怒风坦然言道:“既然你大驾光临,我还用得着过乞丐生活吗?”
“哈,你居然吃定我了,好大的胆子!”
隗怒风道:“我胆子本来就不小。”
“唉!既然你非要吃定我,那就走吧。”
二小姐嬉皮笑脸拉着他走进客栈。“老板,我的朋友来了,快拿出来,我们饿坏啦!”隗怒风见几盘热菜俱是自己所好,桌上又有饭无酒,不禁愣住。原来她早已预谋在先,安排妥当,却拿自己寻开心。
一阵暖流顿时涌上心头,他再次感到二小姐的真心实意。
见他吃得香甜,二小姐道:“有时候我发现你这人简直就在虐待自己。我爹说,以你的本领,挣钱根本不是什么难事。”隗怒风道:“你知道我什么都不会,怎么挣钱?”二小姐道:“事实上,弄钱的法子很多嘛。”隗怒风道:“保镖护院,我做不来,行侠仗义,又不挣钱,我有什么办法?有时实在活不下去了,也不是没想过歪门邪道,甚至动过抢夺之念,但终于还是忍住。无恋长老对我说过,善恶系于一念,一念之差,有时就是痛悔终生。我不能这样干!”二小姐叹道:“你真的是一个君子。现在这年头,君子越来越少了!”
隗怒风道:“所谓君子,都是些穷光蛋。我知道作一个君子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二小姐道:“因此才有君子多难,小人得志之说嘛!”她侧头看着隗怒风,“你想过没有,我为什么会在这里?”隗怒风道:“多半是偷跑出来的。你到底要捣什么鬼?”二小姐不服气,“好不容易才溜出来一次,你就疑心我想捣鬼,真是太小瞧人了!”
“那你说说,究竟要干什么?”
二小姐既得意又神秘,“我要跟你闯荡江湖,长些见识,省得我爹老是说我什么都不懂。”隗怒风道:“别装大人模样了,你本来就什么都不懂。其实你也闹够了。明天回家去吧,不能让你家里太着急。”二小姐不悦,“不行,刚刚出门,怎能轻就回去。”隗怒风道:“你这么任性,看来我只有强行把你押回去了。”
“你敢!”二小姐昂然言道:“你凭什么要押我回去?我告诉你,你敢用强,我就死给看。有本事将我尸骨送回去好了!”二小姐任起性来,的确刁蛮难缠。只须看她眉宇间坚强的神色,笨蛋都看得出用强无异于置她于死地。隗怒风道:“你把闯江湖瞧得太简单了!你当闯江湖真这么好玩?”
“每次听别人讲如何在江湖上游山玩水,快意恩仇,我就悠然神往。现在有此机会,怎能轻言放弃。”隗怒风冷笑,“你以为闯荡江湖是很潇洒很痛快的事吗?什么出门有马骑,饿了有盛筵,渴了有酒喝,永远有银子花,打不完的胜仗,看不尽的风物,路上有美人,身边伴情郎,告诉你:那是坐在家里撑得难受的笨蛋们的胡思乱想。简直比狗屁还臭!”二小姐道:“当然不会有你讲的那样精彩,但也比闷在家里好呀。”
隗怒风道:“你知不知道,在外面流浪有多苦?永不停息的奔波,没有保障的衣食,提心吊胆的戒备和勾心斗角的争战,都不是你所能够经受的。别把江湖想象成什么庙会乐园,能够为你提供许多享受。”二小姐道:“我还不至于这样天真。”隗怒风道:“你知不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大家都当我是剑屠,这意味着黑白两道都将置我于死地,今后不知有多少凶险等着我呢。你知不知道我已经自顾不暇,根本无法分心照顾你!”
二小姐道:“我知道。”
“你真知道吗?”隗怒风带着明显的讥讽,“其实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不懂江湖丑恶到极点,你更不知道我的底细,哪一天你被人卖掉都不知道!”
“别把自己描得那么黑嘛。”二小姐笑道:“我知道你绝对不会卖掉我的。”
“那可说不准,莫忘了人心叵测!”
二小姐收敛笑容,“你别老是吓我了,行不行?能不能也听我说几句?”隗怒风气狠狠地盯着她,不知说什么好。二小姐正色道:“既然我敢私自离家,就已经准备吃苦了。别看你盛气凌人的样子,没有我,你还真的不行。”
隗怒风又气又恼,“哼,不见得罢。”二小姐面有德色,“你瞧瞧自己过的什么日子?这样下去,也不用什么黑白两道的人来杀你,你自己就把自己饿死了。”
“那也未必。”
“我看我也不必再谦虚,”二小姐得意洋洋地说:“我能照顾你的衣食住行,还能替你做做跟班什么的,偶尔还能为你出几个馊主意。至少,有我在此,你就不会形同乞丐,而且还显得很有派头。难道衣食无着的苦日子你还没过够?”
隗怒风神色尴尬,“难道你要做我的管家不成?”二小姐道:“有我这样忠心耿耿的管家,你还不高兴?”隗怒风苦笑,“既然你这样忠心,我能不高兴吗?我太高兴了,简直高兴得要命!”
要命的二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