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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

新田到76,我没有离开。昨日的太阳还停在半空,照亮废墟、原野。告别了冉师傅一家,可斌的朋友冉启进又领我们去寻访一位民间歌手谭孝汉。

冉启进本身也是一名歌手,年纪轻轻就组建了一支乐队,在乡间承办各种红白喜事,主要唱些流行歌曲;他的父亲也是唱孝歌的,唱的都是传统歌曲。也许是因为刚刚失去母亲,加上这个夏天,天气炎热,草木茂盛,我很想听一听孝歌。

冉启进说:“有些民间艺人确实能干。从前有个叫杨照银的老人,也是唱孝歌的,他文化不高,写东西不行,但摆起龙门阵来,人人都佩服他。有人去世,他去做祭文,也不拿个纸来念,在灵前直接说。”我想去拜访他,可他已经去了外地打工,在工地上帮人照看厂房。好可惜。一路上到处是工地,新田昔日美景,已经给挖得稀巴烂。好在我们寻访的谭师傅家门前,还有一片完整的冬水田。谭师傅头戴草帽,穿一件红色圆领衫,从田间走来迎接我们。

这里是新田龙井湾。晚风吹拂着稻谷,斜阳映照田间。而身后土屋内,光线幽暗,谭师傅身患残疾的妻子靠在一张躺椅上,不能动弹;谭师傅每天寸步不离,尽管也有些牢骚,但仍积极乐观。傍晚,我们就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听谭师傅侃侃而谈。

“前人不摆古,后人失了谱。”谭师傅开口说道,“我叫谭孝汉,1942年六月初三生在新田镇幸福村北家沟,祖辈都在新田盐井湾写田改庄,也就是租别的房子,种人家的土地,这一带主要种谷子、麦子、苞谷、红苕、洋芋、胡豆这些。家族的字派为:一、二、殿、家、邦,忠、孝、明、显、扬,修、齐、平、自、本,呈、现、定、吉、祥。”

“我原先在乡里唱孝歌,我的师父叫肖良成,他唱孝歌,三天三夜不重台,像《安安送米》《王祥卧冰》《闵子单衣》这些他都唱,我师父活到七十六岁,1990年去世。原先他唱,我们记,我父亲也会唱,我们去乡里各地,专门唱孝歌,80块钱一晚上,现在得了病,走不动了。”

我请谭孝汉师傅唱孝歌,可是他说:“屋里有病人,唱了要不得。”

我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妻子,脸色惨白,歪在椅子上。我无话可说。

而谭师傅接着说:“欢喜欢喜,越欢越喜。忧愁忧愁,越忧越愁。”而说着说着,竟唱起了山歌。——家里有病人,孝歌唱不得,山歌、情歌还是可以唱的。谭师傅嗓音沙哑,歌声迷人。他先唱了一首《对门那个姐》——

对门那个姐,周身都是花。

打个主意撵到她。

撵到就撵到,明日问征兆,

生姜卖了买支羊毛笔。

那团转一头牛,走马转过楼,

纸糊的窗帘绣花楼。

楠竹节节长,搭上姐屋梁,

鹞子翻叉上屋梁。

走进屋里去,恭喜又恭喜,

恭喜大姐在屋里。

椅子拖两拖,书生你请坐,

奴去给你烧茶喝。

灶儿捞两捞,茶儿滚泡泡,

打开罐儿抓胡椒。

那胡椒有些麻哦,花椒有些辣……

“淡忘了,”谭师傅说,“学唱不离口,学打不离手。三天不做手艺生。”可说着说着,又想起来,并接着唱道:

喝了那个一口茶,问你那一句话,

问你那公婆,在家不在家?

你喝茶就喝茶,哪有这些话?

奴家的公婆走娘家。

喝了那个二口茶,问你那两句话,

问你的丈夫,在家不在家?

你喝茶就喝茶,哪来那些话?

奴家的丈夫在学堂耍。

喝了三口茶,问你那三句话,

问你今年有好大?

你喝茶就喝茶,哪有那些话?

奴家今年二九一十八。

后面还有好多,可惜都“淡忘了”,而这“慢节奏”的种种细节,已然将人带入情意绵绵的旧时光中。谭师傅接着又唱起《十二时辰》——

辰时好绣花,想起那冤家。

心中乱如麻,花也不绣嗒。

巳时好绣鞋,情哥哥他不来,

反手拿根青丝线,做了一双溜湿鞋[26],

做起就等郎来。

午时陪郎坐,问郎饿不饿,

忙把花放下,起身去烧火,

烧火陪情哥。

未时喊吃饭,金鸡银鸭蛋,

郎说是多谢姐,姐说是吃素饭,

素饭多吃碗。

申时陪郎耍,象牙梳一把,

一包胭脂和水粉,一包绣花针。

酉时……(“淡忘了”)

戌时进绣房,推开红罗帐,

郎说是枕鸳姐,姐说是枕鸳鸯。

二人就话家常。

亥时好谈话,冤家睡着了,

怎么你的瞌睡死,何必不来耍,

误了小冤家。

(……)

卯时金鸡啼,我郎要回去。

反手拿个青丝帕,小郎头上搭,

生怕风吹打。

辰时郎去了,转身就不好,

背时的哥哥,魂魄你都带去了,

心中如刀绞。

尽管中间有些歌词没有唱全,但从谭师傅温柔沙哑的嗓音中可以想见。而就在谭师傅唱歌时,多病的妻子状况频出,好像一个受冷落的孩子哭闹不已。谭师傅过去哄了哄,回来又想起一首《点兵歌》——

正月是新春,爹妈把儿生,

生下儿子是苦命,要当现役兵,

哎嗨,要当现役兵。

开开那后门,进来两个兵,

一手抓住郎衣领,你跑也不得行。

那索索都五尺长哦,套在那肩膀上,

一不慌来二不忙,送到剑南乡。

哎哟,送到剑南乡。

送到剑南乡哦,关进那插兜房,

蚊虫、蠛蠛咬身上,一晚哭到亮。

哎哟,一晚哭到亮。

送到黄金坝,心中乱如麻,

一心想到自己杀[27],膀子索索扎,

哎哟,膀子索索扎。

送到朱雀门,碰到家乡人,

你跟我屋里带一个信,二世来填情。

唱到最后,谭师傅眼睛都湿了——“最后这个当兵的一直没回来。”他说。

停了一会儿,又唱起了《孟姜女》——

正月里来是新春,家家户户点红灯。

人家夫妻团圆会,孟姜女一人好孤单。

二月里来抬头望,燕子双双闹花堂。

燕子飞进又飞出,孟姜女一人好冷清。

三月里来是清明,家家户户敬祖坟。

人家坟上飘白纸,万家坟上是冷清清。[28]

四月里来采桑忙,孤嫂二人去采桑,

竹篮挂在杖头上,一把眼泪一把桑。

五月里来薅草忙,家家户户忙栽秧。

人家都把荒田薅,孟姜女田里是草成行。

六月里来热茫茫,蚊子飞处闹嚷嚷,

宁可咬奴千口血,莫咬我夫万喜梁。

七月里来秋风凉,家家户户做衣裳,

人家都把新衣做,孟姜女穿着破衣裳。

“后面记不完全了。”谭师傅说。这时,公鸡啼鸣,晨昏颠倒,夕阳顺着山坡滚落新田原野。而谭师傅意犹未尽,又唱起《十月怀胎》——

正月怀胎正月整,水上浮漂不落根,

为妹怀胎不知因。

二月怀胎二月过,为妹怀胎脸面薄,

我有一句话,不好对你说。

三月怀胎三月三,为妹怀胎茶饭不思沾。

我有一句话,(……)

四月怀胎四月八,收拾提篮走娘家。

多育鸡来少育鸭。

五月怀胎五月五,为妹怀胎嘴巴苦,

想起乌梅还有二十五。

六月怀胎六月六,为妹怀胎热得苦,

商量丈夫打个对面铺。

七月怀胎七月半,为妹怀胎把月算,

算算还有两月半。

八月怀胎八月八,城隍庙儿把香插,

保佑奴家生个乖娃娃。

九月怀胎九月九,为妹怀胎娃娃想到手,

保佑奴家莫打翻筋斗。

十月怀胎十月足,娃娃下地哭。

锅里掺瓢水,灶里加把柴,

公婆你走开,丈夫走拢来,

是儿是女捡起来。

冬月怀胎冬月冬,为妹怀胎肚儿空,

瞒到丈夫偷个夜老公。

腊月怀胎要过年,背起娃娃去拜年,

嘎公噶婆揣些压岁钱。

“这些属于黄色歌曲,”谭师傅笑道,“麻醉年轻人。”

“那是不懂历史文化的人,才这么说。”可斌说。

“那个时代,讲阶级,唱这样的歌,他就要来斗你。”谭师傅笑道,“我再跟你们唱段顺口溜,我自己编的,是说龙宝四队那个妇女代表和某大叔相好——各位同志请注意,龙宝四队出个稀奇……你的胆子了不起,我就过来帮助你……一个人跟我到哪里去,不管天晴和下雨……各位妇女们提高警惕……”

大家都哈哈大笑。连屋里病重的妻子,嘴角也掠过一丝笑容。

随后,冉启进也唱起一首好笑的《扯谎歌》——

说唱歌,就唱歌,听我唱首扯谎歌。

先生我,后生哥,我从外婆门前过,

看见外孙抱外婆。大河中间起了火,

冬水田里麻雀窝,风吹石头爬上坡……

众人大笑,冉启进又唱了一首《螃蟹歌》——

风吹那个田头螃蟹多,

水沟沟里起坨坨。

爬的还在爬,梭[29]的还在梭,

你拿棍棍捅,我拿棒棒戳,

夹也夹得紧,扯也扯不脱……

傍晚,风吹田野,大家有说有笑,一时间忘却了烦恼艰辛。唱到天快黑的时候,来了一位邻居,师傅肖良成的儿子。我请他签个名字,他说:“我瞎子写不来。”他果然没有读过书,不会写字。我请他唱山歌,他说一句也唱不来,可他还是告诉我——

“我叫肖祖顺,甲申年生人,明年满七十岁,祖祖那一辈六弟兄,从湖北恒昌县迁过来,几辈人都住在这个荡子里。爷爷就出生在这里,从小务农帮人,父亲肖良成说人生穷了,从小就去走马、剑南一带挑米粮,一路去的还有邓一策、彭大老头、邬定月,几个都爱唱山歌,我父亲一起头,他们几个都跟着唱,住店里,晚上都不收他们的号钱,他们一唱歌,就歇个干号。父亲也没有读书,别人唱,他就跟着唱,他记性好,慢慢都记住了。他也没有教我,我也没有学,集体那时候,我们哪有时间?良字辈的都死完了……”而谭孝汉的后人也不会唱,而这些歌再不记录就失传了。如果能多一些人记录就好了,不同的版本可以相互参照,缺失互补。

天黑时告别了谭师傅夫妇,又跟着冉启进回家。他们家住在新田龙井湾山里,一幢烟熏火燎的土屋。我们坐在门前谈起往事,冉启进的母亲在灶上生火做饭,大铁锅、新米熬出来的白粥,清香扑鼻。

晚饭后,一家人就围坐在小院子里乘凉,听冉启进的父亲说起家族往事——

“我叫冉隆昌,1942年9月8日出生,祖上是湖广填四川的时候来的,那时有两兄弟,一个叫冉致瑾,落盐井湾好多年了,还有一个兄弟名字不记得了,在马鞍桥。祖上是陈永贵他们一个单位的,都是种地,种苞谷、谷子、红苕、洋芋……”

冉启进补充道:“我老头懂事以来,都是下力,从剑南挑盐到新田,还有我爷爷,他们四兄弟一起挑,挑到那个平坝,遭了抢,力钱没得到,还赔了一坨盐。我爷爷他们四兄弟非常团结……”

“是的,”父亲接着说:“我跟我老头,从萝卜店挑米到新田,六七块钱一百斤米,要走两三天;我们家三兄弟、五姊妹,还是吃了些苦的,你不挑不行么。我的爷爷二十几岁就死了,奶奶也只活到三十七岁,我老头四兄弟也是遭孽。解放后分了一些田土,还是要感谢毛主席,分了多大个田,结果1979年修新田水库,我们一个队就淹了一百多亩,还剩一些坡地,只补给我们每人50块钱一个月,当时的大米是5角钱一斤,现在已经涨到两块五了。我们是新田盐井龙宝四队,那一百多亩原来种的是水稻,我们原先每年上缴24000多斤谷子……”

天已经黑下来,山里虫鸣幽幽,群星窸窣,将人带到另一个世界。而说到后来,冉隆昌老先生爽快地拿出珍藏的《冉氏族谱》。族谱就搁在旧木桌上,借着昏暗的灯光,我忍不住边看边抄录。之后我们又说起孝歌,冉启进说父亲会唱,是照书学的,不过在家里不能唱,忌讳。而父亲说:“可以念个开场,比如:时期时良,天地开场,天有八角,地有四方。凶神恶煞,远走他乡……”而念着念着,老人开始唱起《十想》——

一想父母把儿养,十月怀胎肚内藏。

父母为儿心不放,关爷庙前许炷香。

只等十月临盆降,你看悲伤不悲伤。

二想父母把儿养,三年茹苦在身旁。

白天把儿背背上,晚上把儿抱胸膛。

儿睡偷闲把线纺,你看悲伤不悲伤。

三想父母把儿养,疾病求医保安康。

儿病卧床身上烫,忙请医生开处方。

儿不吃药性子犟,汤药里面放白糖。

忧伤磨难想一想,你说悲伤不悲伤。

四想父母把儿养,望子成龙送学堂。

选择老师有名望,结交朋友同寒窗。

父母在家时刻望,教儿读书敬师长。

若还不能登金榜,枉费父母心意长。

五想父母把儿养,为儿为女昼夜忙。

手心手背都一样,难道儿女两心肠。

女大要把人妇当,选择贤婿人善良。

金银首饰装满箱,枕头铺盖与蚊帐。

六想父母把儿养,男儿有志走四方。

会上川来会下广,自有功名照科场。

父母在家时刻望,儿不返家望断肠。

梦中相会哭一场,醒来两眼泪汪汪。

七想父母把儿养,为儿操劳昼夜忙。

为儿要穿把线纺,为儿要吃下鱼塘。

为儿难走把马养,为儿好住修楼房。

年老体弱拄拐杖,还在操心把家当。

父增家业儿受享,父母上了儿的当。

空起双手见阎王,你看悲伤不悲伤。

八想父母把儿养,人老好比瓦上霜。

只说后来把福享,谁知一命见无常。

孝子打开棺木望,骨瘦如柴光棒棒,

你看悲伤不悲伤。

九想父母把儿养,亲人离别各一方。

三魂寂寂归土壤,七魄飘飘上天堂。

还剩乌鸦空思想,如不回转痛心肠。

今夜堂前棺木望,明月独自上山冈。

生离死别想一想,你说悲伤不悲伤。

十想父母把儿养,旌旗飘飘在山冈。

人死一去游东洋,逢年过节来拜往。

无非过节烧炷香,要想全家再会上,

除非南柯梦一场。奉劝世人想一想,

随时孝敬二爹娘。

冉师傅唱诵之时,我边听边飞速抄录《冉氏族谱》,上写道——

忠孝世家谱叙

苏氏有宗族谱,卢陵欧阳氏有宗万谱,江左王氏有清湘谱,临江刘氏有墨庄谱,繇大宗迄小宗,皆各详其亲,各承其所自也。讫我明圣,沿考古制。

忠孝世家族谱

诸山发于昆仑,而五岳三神皆眷属也;诸水导于岷嶓,而九河四渎皆支派也;三十洞天七十二福地,各有图记,是即山水之族谱也。然此其大宗法耳;至于小宗之法,则山脉由丘垤,以极于高岩危岫,丰巘崇岗,层峦叠嶂,崔嵬嶻嵲,突兀崚岏,嵻崀岧峣,皆其脉之分峙,谓撮土而不本于山,不可也。水有源,由行潦以达于曲溪大涧、涵壑深渊、震泽溟海、潆洄滃濛,沺濆漾瀑,汪淤浩瀚,皆其源之分流。谓勺水而不本于水,不可也。山水有本,人岂无本哉。《周礼·小宗伯》:“掌三族辨亲疏”,小史定世系,辨昭穆,历汉晋隋唐宋,曰官谱,曰谱局,曰传状,世号不同,其意一也。故司马子长约世本,而修史记,因周谱而明世家。眉山由大宗迄小宗之法,各详其亲所自也。

迄我明圣,沿考古制,聿睿宸衷,宗室有图,天潢有派,而嫡庶昭穆亲疏之伦,条分缕析,毫无紊乱矣。海内如漂阳史蒲田林家禾,李大袖,刘家谱,烨然为廌,绅君子眩目舔舑,矧冉氏系自颛顼流裔,于今代不乏人,忠孝传家,文武继世,祖功宗德,列土分茅,何可以无谱乎?且其族之始源梓里,于陕西京兆,发轫于河南定鼎,食邑于西蜀酉阳石柱,食采于湖广大田贵州沿河麻兔,棳垅于南浦内江之间,虽皆蚕丛渔凫国土,而羌髳夔万酉石黔夷,杂处不一,乃其子孙甡甡济济,苟无谱以记其族,不为大宗小宗之莫辨?且将老幼比肩面目不识,视至亲如途人矣。五云山人出治平郡,古大树将军异余殿组文唐族也,亦述厥谱,踪迹寰宇而采之,因与冉姓维功,倾盖而语,询共系,同于酉。余曰:“二酉冉氏本于风姓,衍于高阳,历邹鲁汉晋唐宋元以迄于今,勋旧名族也。”维功子曰:“先人世藩西蜀,与楚中诸司为邻,彼此仇杀,无世无之,每有仓卒之变,不惟家乘收藏不及,且奔逃性命之不暇,以致余家谱毁于兵燹,岂止一次耶,兼之朝代沧桑,即有零落者,亦不获存矣。家司君亟欲修之,奈何所本,何幸?余家先君家塾中尚有残缺蠹帙数篇,请为先人考详世系别次昭穆嫡庶。自冉维屏而后,生卒婚配,章章明著,得如欧苏家谱,免有途人之讥,皆子之赐也。抑亦宗主冉维屏之幸也,是亦诸先君之灵也。请为我补而葺之。”余唯而诺,遂允冉氏之请。说者曰:传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史曰狄梁公不认远祖。夫族曰九族,制曰五服,尽之矣。余曰:独不曰本支百世不易乎?昔屈原,楚大夫也,而自叙为高阳之苗裔;扬雄,汉给事也,而自述为伯侨之胄孙;嗣宗,晋风流也,而缔称南北;阮元,晦明鸿儒也,而溯书新安熹后。意盖不忘渊源所自乎!遂按古史,捡旧章,并阅冉氏蠹帙残谱,而筌次如左,庶俾冉氏,姻连皇眷,文武世勋,忠孝世德,如指诸掌。冉氏之族故多也,冉氏之居亦涣也。使披兹图,阅兹谱,譬诸三神五岳,吾知其发脉于昆仑,而撮土丘垤皆出于山也,九河四渎吾知其发于岷嶓,而勺水行潦皆出于水也。洞天三十有六,福地七十有二,而皆归于传记尺牍寸楮间也。嗣是,而注骏海蒐,狩麟河凤,奋足万里,振羽千仞,为云礽,为跨灶,为宁馨,为兴门,为祖风。衮衮公侯咸有所瞻仰,有所绳武矣。然勿谓我贵也,我富也,族弗我若也。须如晏子之敝车羸马,而父之族无不乘车,母之族无不足衣食,妻之族无冻馁。夫范文正公之分财产与族人,且相率其族于忠孝文武彬彬之业夫。如是,则族睦矣,族睦则人和矣,人和则足以守茅土报效犬马矣,不必如孟尝君养客三千也,不必如戴子高之延士数百也。内艰不生,外艰不作。斯不负祖宗汗马之勋及世谱传记之义。

时万历戊子岁上元日

乡进士古梁洲十二峰山人瞿塘来知德顿首拜序

敕封怀远将军恶中大夫蜀二酉眉坡冉维屏重修

山西太原府太原县县丞月山冉永校正

本司分守万州唐驸马祖垄生员西陵冉维功纂补

余武陵郡籍也。父德恒,字仁久,雍正五年丁亥岁。母冉氏幸孺人。生予弟兄六,妹二。予行次。忆祖考世珍公,自白水溪历冉家嘴、杨家村,稍有余积,得贾幸家槽田地。自祖父母去世,其产业四股均分。予父年幼,遍游江湖,参授玄科,兼习堪舆,不数年得当白鸡沟书室。处此,出则诵经礼忏,入则凿井耕田。及壮,人口渐多,费用愈大。兼之予性鲁,每与家人相聚之间,予父言及祖宗根本,予时犹小,当不复记忆,即能记忆亦未知言之详。越戊戌年正月父寿登大衍多一,下有三弟未婚,一妹未字,竟抱明月而终。维时,兄早分家袖手,毫不关心。冠婚丧祭,惟予一人是任,大事毕,予依然行道教,习堪舆,以成父志。戊戌年,旱魔为虐,米谷昂贵,又并补德伦叔田地一股,予业几乎失迄。后兄弟分居。予生女三子四,均各成立冠笄。予乃淡饮粗衣,聊以卒岁,然见世之造族谱修祠堂者,罔不心羡慕之,而有志未逮。幸于闲暇时追述堂伯辅仁公所书《祖宗名派坟茔集成》草稿,以便观览。敢云古今人不相及,遂不作千秋之想哉?

盖物本乎天,忘其本,是谓悖天。人本乎祖,忘其本,是谓灭祖。故纂成篇章,逐一记载。庶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也。倘后世子孙有善继善述者,亦将有感于斯谱。是为序。

时道光戊子年秋九月 裔孙椿材之柱自述

夫继述之难莫难于创作,创作之难莫难于造谱。苦本族族谱由周而来万有余岁,分流别派家谱繁多,然求其因端,竟条分缕析。自唐驸马果公及明如彪、如虎、如狼数支外,其详不可得而闻也。造谱之难盖可知矣。予自嘉庆年间设馆万邑,与同宗共谱交接往来者,亦不乏人,大都究不能经心于家谱焉。越道光七年,迁馆于后池坝世鎔公祠堂,俄而与天时、天和遇。闻其言,见其行,则知有是子必有是父也,故问及尊。叔名寿,始知讳之柱,年已七十矣。而愚也身难未至,心功向往,诸门徒羁足,终未能亲承道,貌愧何如哉!幸蒙柱叔不弃粗浅,以宗谱草稿访愚,沐手敬读,羡彼年益高见益广,而立纲陈纪外,于家谱尤为究心。见其立词谨严,注意深远,凡根派源流无不详细而悉载之。俾后世子孙他年注宗籍于玉署,唱履历于金门,体明鼓,吹下火奈,如指掌,以为赫赫盛明之具。美哉!此谱非即才酋犬之表见,华国之先声也乎。愚故乐得而为之序。

时道光戊子年秋九月 族侄星斋明斗拜题

且夫一族之颐必有所分,分之则为谱也。一族之涣必有所合,合之则为谱也。盖必有所合,而后一族之远近亲疏,始知其为同条而共贯;抑必有所分,而后一族之尊卑长幼,斯不于乱纪而渎伦。古之圣人,经纶天下之大经者,即此物此志也。谱之关大矣哉!溯吾民之初,系出颛顼,始为凤姓,至周以国更凤为冉,苗裔遍于天下。他如传列三士、贤纪五人,曲籍所载,古今所传,远者不遑,悉举矣。考自智祖至唐驸马仁才公以来,历数十传矣,瓜瓞繁衍,以迄于今,居万邑之中者,烟户不下千余,字派已有数十世。其间,父而祖,祖复有祖,推而上之,其居尊列者无穷。子而孙,孙更有孙,推而下之,其居卑列者无尽。至于五世而服尽,六世而亲尽,世愈远而情愈疏。一本骨肉之亲,而以路人相待者有之,以秦越相视者有之。少不更事之子问以高曾而懵然无知,老而寡闻之。夫诘以房亲而茫然莫辨者亦往往有之。呜呼,岂非谱书未修之故载!吾先世诸公,赐爵总戎,昆季侯门,辉映唐代,且为都尉为将军者不一,一时显达堪云阀阅,必有家乘以为流传。不幸于元明之际兵燹肆起,播迁屡更,此间之失传有由然也。故先世而鲜遗留。暨嘉庆壬戌岁辅仁公始向予口传数世,尚多略而未详,房分派别不能缕析。厥后从那以后,予累访吾氏之蠹帙残谱,先年契约,以及谱处寺观坟墓碑记,细心究考,方知祖宗之渊源、房派之分居,亟欲建祠付梓,俾后人知所尊崇,以为本支百世之谋。无奈家业寒微,独力难支,兼年登花甲,一子病聋,徒志焉而逮。每一念及于此,予心不胜耿耿耳。予于是录写草本,编成一帖,别先世之尊卑,叙各房之先后。统而观之,如瓜茎之节节相生,浑然一本之繁衍也,是其合之之意。考析而观之,如流水之循循就道,黎然万派之分明也,是其分之意。予以为如是,庶几考核有据,差可以承先而起后耳。然此其大略也,以祖宗培植之泽州岳钟毓之灵。后之子孙或有学问才识,超轶前光,为元宗之子,相继篆补而表章之,创建宗祠而剖劂之,宁非先人之所深幸乎!是所望于继起之能者。

时道光十七年丁酉岁 蒲月裔孙康泰天富敬书

武陵派,兴让祖

授世祖冉道传至驸马迄今子孙繁盛,派别支分族固多矣,居亦涣也,然本属渊源一脉。第谱载某人所生几子,方注某人之子几人。今则依谱重刊,不敢冒续忠孝世家谱终。

本族梓人冉瑞钟

族谱以五世为列,吾家谱今日以二十四为列。

自永字始二十世尽,复自所尽之世依次续之于后。

排行歌

永裕广振瑞 崇隆启懋光

晋毅仁恒泰 开元衍庆长

后续排行歌

朝廷顺有智 国位殷勤堂

祖德流芳远 义武百代扬

唐驸马仁才题岑公洞,

正德十三年万族冉斌朝祖题

一从提剑扫霾烟,撑柱西南半壁天。

铁弹不磨唐日铸,虎符遥是汉时传。

耕桑奠土三千里,忠孝遗芳九百年。

族子远来原有意,好将世业裕光前。

邑庠柳庄冉天珩乾隆三十三年岁在戊子仲侣月重刊

业儒渔城冉奇璞,板藏渔城世德堂莲池致详冉天和敬书

咸丰五年岁次乙卯应钟月冉天松珍藏

后派

九朝吴有相,万国如应庆。

时习惟思贵,兴宣共品章。

月清耳可彦,文武景秀芳。

治道贤英惠,士云尧舜匡。

福禄延全亮,仪胜伯选庠。

君臣昭德耀,淇琳藩载纲。

先正宗功显,学泽永登长。

地大庭思布,扣名后世昌。

补修家谱叙

窃思古礼有云:亲亲故尊祖,尊祖故敬宗,敬宗故睦族。此自然之理也。考吾族之踪迹,绪绍武陵,读川陕河南各省者,可谓称为巨族矣。历迁于南浦乃如虎公之后裔。世代相传,千有余载。复于明朝永乐年间,有如虎公第三代孙,讳兴礼公,转居于白水溪后池坝者,迄今四百余年之久,至分散各地建祠数宇,以辉先人之德,而遗后辈之观,每岁春秋两季亨祀不忒,聊为追悼耳。当此天下归正,民族建新,国权属于民主,消灭封建,勿购祠会庙产,及私巨富产业亦属于人人同等受享,何况吾族祠宇耶。予出身农业,躬耕田亩,系奇发公四代嫡裔。本以知识浅陋,诚恐家谱失传,故有见于此,乃勉力补修其谱,以待后辈可稽。俾得刊印数十套。凡我近族,愿资领诲,予亦不得妄取非份。希我族人追念先辈祖德宗功,理宜奉先思孝,然亦不愧予之初衷。克尽绵薄以备遗忘,志之不朽云耳。

公元一九五二年壬辰岁正月上元日

千万不忘道生恒纂补历史家书

我边抄边想,族谱如涓涓细流,而一部部家谱族谱,足以汇成民族历史的长河。先辈“诚恐家谱失传”,在动荡岁月里悉心保存的这一切,作为晚辈,当字字珍惜,并传于后人。

而带上《冉氏族谱》上路,仿佛与先辈同行;果然,冉隆昌老先生亲自打着手电送我们,一路翻山过河。道路崎岖幽深,而月亮底下的大山深处,再无任何忌讳,冉老先生一路唱着孝歌,歌声传得深远,逝去的亲人们都能听见——

灵前一对烛,孝子哀哀哭。

母子分身去,自古世间无。

灵前一对香,孝子泪汪汪。

哀哀哭我父,何时转回乡。

王者命归隐,孝子泪淋淋。

哀哀哭我母,一去不回程。

王者往西天,孝子泪涟涟。

母子分身去,相逢难上难。

人死如灯灭,三魂散七魄。

若要还魂转,水里捞明月。

可今夜,水里明月又升上东山;月光如山泉一样流下来,满山银晃晃的,河流挂在山涧……

好朵映山红,开在河当中。

心想摘花戴,除非变蛟龙。

栀子花儿香,开在屋梁上。

一股凉风起,满屋都吹香。

栀子花儿黑,孝子戴不得。

三年孝服满,红黑也戴得。

学了一首诗,无有人不知。

有人来问我,学而时习之。

学而时习之,温故而知新。当“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故人与影子,真实与亡魂合为一体,在前面引路,这样的路再远也很近,再难也心甘情愿。而走着走着,烟云袅袅,雾气氤氲,有那么一瞬间,我看见刚走不远的母亲……而孝歌还在山间回荡——

我来接住唱一篇,先生请坐吃杆烟。

柳荫树下把船拴,清风明月伴我眠。

风静浪息及罗展,鸣锣击鼓又开船。

周朝天子八百载,刀兵滚滚起狼烟。

五霸七雄把兵点,各路诸侯争江山。

孔子设教在香坛,周游列国教化贤。

从学弟子有三千,还有七十二大贤。

周程朱张我不叹,单表一下闵子骞。

随后便是《闵子单衣》的故事,说的是后娘虐待闵子,而听者却思念着亲生母亲——

闵子他母寿命短,后娶李氏守家园。

李氏膝下生二子,名叫闵华与闵元。

李氏为娘心不善,心中不喜闵子骞。

每日把他打三遍,要害子骞丧黄泉。

每逢寒霜冬至前,大雪纷纷飞满天。

李氏一见心欢喜,喜的正是数九天。

采的芦花充棉袄,恰与棉袄是一般。

棉袄拿与亲生子,芦花拿与闵子骞。

不表子骞多受苦,把话分开别因缘。

公冶长来把他喊,要请闵翁把雪观。

员外当时把话论,叫声我儿听父言:

快去后园备车碾,我们要去把雪观。

子骞听了不怠慢,忙备车马府门前。

员外收拾上车辇,子骞子华随两边。

父子来在荒郊站,员外留神把雪观。

万里江山雪垫满,高高低低不一般。

喜鹊飞起不看见,乌鸦正在把翅掀。

员外正在把雪看,车旁冷坏闵子骞。

吹起风来雪又灌,冻得孤儿遍身寒。

声声只把老天喊,叫声母亲好惨然。

子骞哭得心伤残,员外回头用目观。

子华一旁开笑脸,子骞一旁泪不干。

走上前来问一遍,我儿流泪为哪端。

子骞见问泪满面,尊声爹爹听儿言:

满天雪霜风又灌,冻得你儿遍身寒。

孤儿一路推回转,谁与爹爹上阳关。

员外听说怒满面,骂声奴才乱胡言。

时逢冬至数九天,雪上加霜谁不寒。

看你样子令人厌,我今定要打一番。

手拿皮鞭走上前,子骞怕打躲车边。

车轿把衣来挂烂,芦花现出飞满天。

员外一见泪满面,叫声子骞我心肝。

不幸你母寿命短,厉母待儿太不贤。

难怪我儿慷慷战,芦花怎能遮得寒。

叫声把车推回转,我把你娘问一番。

来在堂中下车辇,李氏接住问一番。

莫非阳关雪垫满,还是哪些不安然。

员外当时把话言,尊声贤妻听心间。

不是阳关雪垫满,不是心中不安然。

路上稀奇有一件,特来请教女中贤:

世上还有何为先,还是何等才值钱?

什么东西人喜欢,什么东西才为贤?

世上富贵与贫贱,所穿衣服有几般?

李氏见问忙回言,尊声夫君听的端:

天地君亲师为先,入学中举才值钱。

儿女银钱人喜欢,渔樵耕读四大贤。

富穿绫罗与绸缎,贫穿衣服也安然。

员外听见这段话:芦花袄衣穿不穿?

李氏见问红了脸,耳烧面热不安然。

勉强上前问一言:哪有芦花袄衣穿?

员外当时气破胆,就把子骞叫上前。

你还说是未看见,现今就在眼面前。

不幸他母寿命短,还望贱人教一番。

谁知你才心不善,兄穿芦花弟穿棉。

世上后娘千千万,哪个像你把心偏。

今日定要打一番,打死贱人我心甘。

手拿皮鞭往下打,子骞跪在父面前。

声声只把爹爹喊,尊声爹爹听儿言:

爹爹为儿把母怨,反与为儿把罪添。

要打把儿打儿板,打儿母亲心不甘。

恕儿未能尽孝念,还望我母海谅宽。

员外听说泪满面,叫声我儿听心间。

只说与儿宽情显,谁知我儿反哀怜。

雪里埋牛终久现,亏得我儿受熬煎。

员外扶起行孝子,左思右想好惨然。

此时休书来写起,要赶李氏出门前。

子华一见事不好,忙请外祖到家园。

二老上前将言劝,惹得员外不耐烦。

你女做事太短见,兄穿芦花弟穿棉。

养女不教如养犬,花言巧语把谁瞒。

我把休书交与你,你今各自领回还。

这门亲事一刀断,夫妻拆散各一边。

若是后来嫁男子,姓闵不说半句言。

骂得二老红了脸,不瞅不睬坐一边。

李氏哭得心伤惨,堂前跪下闵子骞。

声声只把爹爹喊,孩儿语言记心间:

母在不过一子寒,母去就成三子单。

父留我母甚方便,免得三子受饥寒。

爹爹休母还是淡,为儿不孝天下传。

员外听说心伤惨,上前扶起行孝男。

天大事情看你面,留你母亲在家园。

上前便把李氏喊,叫声李氏听我言:

从今心肠要改变,切莫待儿两三般。

子骞为你肝肠断,哭得两眼泪不干。

不是看你娇儿面,定要将你赶外边。

二老一旁把话言,骂声蠢女记心间。

子骞本是行孝男,为何做事把心偏。

这回做事扫我脸,枉自生在阳世间。

李氏闻言心悔烂,心中犹如乱箭穿。

双膝跪在地平川,祝告三十与三天。

日后我若再心偏,雷打火烧丧黄泉。

员外听说心欢喜,叫声李氏听我言:

我把休书来扯烂,这件事情去一边。

二老当时开笑脸,有劳贤婿海谅宽。

日后夫妻莫生怨,贤婿切莫记心间。

不看女面看我面,还望贤婿要耐烦。

二老告别回家转,员外上前把他拦。

大雪纷纷雪垫满,就在我家耍几天。

吩咐堂内摆酒宴,一家大小又团圆。

闵子单衣书一段,唱系我心记不全。

安的韵脚不押板,唱的哐调不巴弦。

螺蛳空把巴笼钻,破船不敢下陡滩。

我歌只在鼓边转,交与先生你上前。

叫我接来我就接,凤凰高飞梧桐歇。

我来接住你去歇,未知喜悦不喜悦。

这样的歌要在山里唱,月下听;唱到最后不知谁在唱,谁在听;听到最后只有你在唱,我在听……人生走到这里,“未知喜悦不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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