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怎样记录我这两天,2014年4月26至27日,我该怎样记录我的孤单——
本来来到三峡,哪有我,谈什么孤单呢?只需记录往事,淹没区的传说历史足矣。而走了十几年,我怎么会落到今晚这步田地?——禁食一整天,来到云阳一个临江的小客栈,面对着玻璃窗外乌黑的江水,看见白天的影子;这两天如镜子的两面,也可以对折成一只纸鸢,飘飘荡荡,总也没个着落。我真正成了“另一个”,真正孤立无援。
时光像雨滴一样落在两天前,清晨幽暗,我坐在万州一家旅店的小房间,在《中国雕塑史》的空白处信手涂一些文字就上路了,全然不顾外面下着雨,天气阴冷,自己孤孤单单;孤单的人,不该也不能向现实妥协。是的,不要去找熟人,一直往前;不能退缩或退回你熟悉的新田。新田,你不去也能进入那片老街废墟;废墟杂草也推着你向前向前……
冒雨走进万州,闻着满城花香果香和春雨的气息又为何心生悲哀?熟悉的气息,从前也深深呼吸,可那时空气里什么都还在,如今什么都不在了。什么是什么?我也说不清,但心里异常明白。万州的春雨里,我又默诵着心底的诗歌:
母亲哪里去了?故园哪里去了?
往生命里去了,到永恒中去了。
回想昨日在密溪沟,不禁黯然神伤,仿佛自己就是那位“彭大老爷”,说是“大老爷”,其实好悲惨,刚从岩洞里钻出来,淋着阴冷的雨水匆匆上了船。和从前一样,铁皮船踏上去空空直响,老人放下肩头的竹筐,母亲背着婴儿坐在长椅上,青年人聚在一桌抽烟、打牌,烟雾腾腾,满地烟头。我试图向一位老船员问些什么,而他并不搭理我;看他满头银发,像是什么都懂,什么都不屑一顾;我只好环顾左右,想再找个人说说话,一个也没有。我只好拍两张照,聊以自慰:我拍到一位母亲,身背婴儿,花背篼上锈着“岁岁平安”;我拍到一位老奶奶,抱着一个小男孩,他们冲我笑,让我连拍数张,非常友善。我还拍到上船下船的人们,背着箩筐、孩子,挑着水果、蔬菜……船缓缓退去,下船的人们沿着石阶、小径走进青山;而在他们眼里,我们的船也渐渐远去,消失在茫茫江面。
回想今日在万州码头,又遇见送我去密溪沟的那位船长,他指着一个穿军装、年龄不大的船长说:“你要了解历史就问他,他懂得最多。”尽管我看出此人对我并不信任,或许也不是一路人,可我还是给他敬烟,并从箱子里取出一套三峡明信片送给他;他请我去二层的驾驶室坐了一会儿,而一开船我就不停地提问:这是什么地方,这座塔叫什么名字,当地有哪些传说故事?他一问三不知,自觉无趣,就说:“你到下面坐么。”我说好,就下到一层,回到抽烟、打牌的青年人中间,回到背着婴儿的母亲、抱着小男孩儿的老奶奶中间……空气并不好,我又站到船舱外,冒雨拍照,把心思和目光都放逐到船外面——
万州城缓缓退去,江岸青草在雨里默默生长生根;楼群在江面漂移;船头飘着的红旗被雨淋湿,变得沉甸甸的,有些发黑发暗;铅灰色的流云笼罩着江面,其间透着明亮的天光;雨滴打在镜头里,仿佛落入另一个世界。母亲背着“岁岁平安”的婴儿俯下身来;船又向着天光开出的隧道行进了一程。房屋变小了,两岸青草树木越来越茂盛……
船还在雨里前行,头一天是雨,第二天晴,两天的旅途连在一起,都在同一条船上,从万州到云阳。头一天只到了太阳溪就折回,却将两次的旅途连在了一起;第二天重新出发,回想起来就是风雨阴晴——万州大桥上堆满了云;云过桥,楼群在后面紧跟着,好像没头没脑的羊群。母亲背着婴儿来回走动;云雾中的山也是如此,戴着灰斗笠,风里来雨里去。婴儿不说话,钻进“岁岁平安”的背兜里;而这时山却开口,显现并道出真相实情——
瞧,航标船后面的岩壁现出一排石人,牵着石马、风云,举着旌旗,吹着喇叭一路走来,看也不看我一眼,好像朝着另一个方向前行,而那正是我苦苦寻找的方向,那里深邃深远,无比神奇——山洞连绵,许多眼睛睁开,各种头颅、尸骨在土里漂移,都是活的,都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与我们若即若离;既然世俗无望,世人不解,不如就上他们的船,沿着他们的方向前行;尽管他们并没有船,也没有前后方向,上下左右……
一艘蓝色驳船在江上航行,拖着青山绿水和两岸房屋,屋主心神不宁,连江水都感觉到了,或者说房屋一直在岸上行,世人不知,屋主自身也不明白。
我看见一张侧身的笑脸从土里显现,凝神侧望,他看见的许多实情让他的双眼圆睁,发亮发青;他分明是在提醒世人,或轻轻告诉我:顺着我的目光望去,你们必有所发现,在生死之间,此岸与彼岸间。然后我就看见一对老夫妻从绿树丛中,一片裸露的岩石上现身,老人头戴毡帽,身披蓑衣,卷发、高鼻梁,双眼深陷;老太太双眼乌青,玉簪别在满头青树野草之间,看似月落乌啼。两人面面相觑,满脸愁苦,仿佛死后重逢依然咫尺天涯,无法再近一寸……然后又是许多个半张脸:野猪噘着嘴,大象卷起上翘的长鼻子;美少年侧身沉思,细长的丹凤眼潸然落泪,泪痕挂在岩石上,看似多年前干枯的溪水……还有剪纸、皮影和出水海豚,它们不知为何都只有半张脸,这些面孔聚在一处,藏在石头里,偶尔也会显现,有说有笑,大声喧哗,或合唱半部交响乐,而乐曲只在江上回旋,悲欣交集……
然后就是一颗被砍断的头颅,落在一位妇人胸前;那妇人体态丰盈,伸手捧托着,好像抱着自己远行归来的孩子。旁边的一群士兵正窃窃私语,东张西望,好像心生敬畏,又仿佛情意缠绵。果然前面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兵,捧着一位卷发少女的脸庞亲吻不停,即便是从侧面也能看见他的满脸泪水,远远地仍能听见他们轻微的啜泣……这些都是江岸岩壁上涌现的真情实景。船速太快,而每一幕场景背后,不知蕴藏着多少往事与生离死别。船速太快,两天的旅途,十年的浪迹重叠在一起,仍于事无补。这石头里的世界,将来我们都要进入,进去之前你就发现,其中蕴藏的另一维时空与此岸血肉相连。
而旁边一些石人呢,做出各种奇怪的表情,显出他们出人意料的创举,如孩童的积木,有的笑翻了,头朝下,身体已不知发生了怎样的位移;还有的从一只狐狸脱胎换骨,俨然成了一只庄严的狸猫,保留着前世狐狸的狡猾与心思的缜密。
另一个童子趴在红土岸边,双手托腮,如赤子观澜,身体不知因何向上蜷曲,化成一片荷叶。还有一位神态模糊的肥胖士兵,骑着一头吐水的蛟龙洋洋自得,仿佛善恶生死在他,在石头里都浑然一体。
江流迟缓,船行迅疾。我又看见一个苦行僧穿着厚厚的棉衣,头戴绒线帽,侧身低头,脸发黑,双眼紧闭,好像疲惫不堪,又好像是对着深山忏悔;侧面又现出一个很小的孩子,骑着一只松鼠劝他不要难过,给他好大的安慰……然后就是一个头戴钢盔的士兵,头朝前,抬着一副担架;在他身后,没有人抬,只有那个站在低处低头沉思的老兵,他的身体腰部以下已浸没在江水里……几只大大小小的野猫静伏在他们身后沉默不语,身体全部没入江中,胡须触碰到江水……
随后又蹿出一只枯瘦的老虎,从青草下的岩石里探出头来,身体侧卧在江水中;一个童子骑在虎背上悠然自得;旁边一副三星堆的面具怒目而视,不是对童子或老虎不满,相反,仿佛是他们的守护神;而三星堆里的三颗星在雨中潮湿阴暗的岩石里如夏夜流萤……
而虎啸龙吟,加固了一座房屋的地基,那幢两楼一底、黄墙蓝瓦的民居,至今坐落在江岸山脚下的绿树丛中,在它的侧面屋基,临江的岩壁上,许多小石人划着一条大木船,船上的枯草和稻草人一起上上下下,正忙于开垦新田,建造新的庙宇。
然后就看见一条黑渔船,船上一对夫妻正在雨中撒网,网中跃起的鱼儿在细雨中诉说:相对于他们,那些岩壁上的石头更真实。而风大浪疾,天气阴冷,船上和石头里的人都弯腰低头,躲避风雨,并承受世态炎凉,寒暑侵袭。
前面又出现一条断头巨蟒,从湿滑的山岩溜下山坡,甩着蛇尾,露出一张脸。一半是人,一半是花斑虎,下巴是白色的,脸上布满皱纹与伤痕,却依然显得年轻健壮,威风凛凛,皱着眉头,瞄着新发现的猎物……然后就是田野,像一块块破碎的红布;红土歪斜,夹杂着青苗、野草和各种野生植物,也好,众生平等。而红土之下,现出一座小庙,石殿之中,雕像神态各异,面朝各方,却似从不同的角度观察这同一片红土公墓——
这里埋葬着昔日田园、良辰美景奈何天,那些头戴草帽弯腰插秧的农夫、农妇还会在红土之下江水之中,结婚生子,繁衍后代么?——“会的会的。这是我说的。”我听见另一个我,石壁、红土间的一尊泥菩萨如是说,他已过河。
然后就是森林汇聚而成的一大片莲叶,托着几扇低矮的屋顶;房前屋后,似有墓碑现出字迹,又如写在墙上;尽管看不清楚,依然可以想见其中古老的生活。随后是一道长桥,不过江而过隙,白驹、白骆驼驮着冰雪、丝绸、金砖、宝玉从桥上经过;埋伏的强盗均有眼看不见,有耳听不出,因此过桥的商队都十分安全,何况还有卫兵守护——一只猫头鹰立于壮士头顶,神情庄严警惕,目送着这只神秘的商队安全转移;而桥下尽是残损的石墙,被洪水冲毁的路基、屋基,连同移民支离破碎的生活与命运。船在风雨江上行,我在破碎的家园哭泣。青树不知人间沧桑,依旧茂盛挺立。
再往下,一条条白色岩石形同干旱的河流、瀑布,四周尽是干旱的红土。无论你是否愿意,船一直在前行,江水往东,生命向西,向另一个世界涌流行进;而战胜死亡、战胜自我的唯一方式,就只有成为“另一个”。
瞧,江岸岩壁上,会有这样的变迁,一切从古至今,时时发生,只是你个人才发现啊,发现了,也不必惶恐,不必惊奇,如先知所说:“死者并没有死去,只是到另一个世界上去了。”而有生之年,你就能与石共进,在江中有所发现,有所创造,这是何等幸运!明明是长江的恩赐,你只有毕恭毕敬地领受,不敢妄言,而更重要的是,我的船依旧在风雨江上默默航行,吞噬凄风苦雨。
前面是一坡石梯,像一张古琴,如能顺着琴声流水走进村落,你就能进入“另一个”村落,见到先人先知;那里不是桃花源,却是另一座比真实更真的超现实屋宇,可以在其中居住,在屋檐下结婚生子,在门上贴出大大的红“囍”——
双喜临门,眼前就涌现重叠的人影:一个肉身小和尚站在洪水之中拱手祈祷,口中默念着细浪江声;在他身后,一个大娃娃如转世灵童面带微笑,双眼是两个平行细长的黑色山洞,黑洞洞的眼神注满怜悯、慈爱与祝福……在他们一大一小、一前一后,像套娃一样一个套一个形成的双重世界里,有你有我,有我们家族的苦难与欢欣。如歌中唱道:
经书玉点墨,制鼓巧作歌,
大唐天子坐山河……
风雨如磐,我坐在船上,这是“万州齐力有限公司”的下水船(票价13元),2014年4月24日、25日,从万州到云阳的两条船上都有我——在江上行船行路十多年,放眼望去,哪一条船上没有你,哪一重世界没有你?既然这里那里一样动荡漂泊,不如再去红土里走走,岩壁上走走……
然后就是躺下的青山黛玉,灰白的云朵盖在她身上,使她看上去那样安详。她如此静美,云朵都愿意靠在她胸前……黛玉黛玉,身前那么多的泪水遗憾,连同放不下的心,此刻一并放下放逐,如江上清风,轻盈空阔而依旧瞬息万变。
波浪细碎,互相撞击着,如船头碎玉、心中叹息。小船走远了,石壁也渐渐远离,与我隔着老远。我又看见云朵从青山上滚落,如盛大的白玉兰……在大沙坝,有位女子下船,走上石阶;我看见山脊如沙土般流失、坍塌,只是速度缓慢。
说快也快,说慢也慢;人世沧桑,如江上波纹,一艘小船经过,便涌现波澜;层层波澜原本是一幅古画,画里有诗,诗中有画,只是世人有眼看不见,有耳听不见,而山上岩壁仍在侧耳倾听,仔细察看,如“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石人石像坐在岩壁上打坐静观,研习苦修。你能做些什么向他们致敬?唯有禁食苦行。“本来无一物”是虚妄的,苦行苦修者所得之灵性回报早已超越了原本后来,生死有无,不修行、不觉悟的人如何体会?
说到这里,躺在山中的母亲已经快要睡着了,那个伏在母亲身上的小石人是我么?我侧身俯卧在江水之上,将脸颊贴在母亲胸前,波浪亲吻着我的额头。我已经感觉到了,我那时此时都只有那么大一点儿……一片天光泻下来,是光晕,或庖牺氏的宝葫芦自然打开;自然一动,心动旗动,异想天开?但不是啊,是有两个仙人站在岩壁上告诉我:瞧我们身体紧贴在一起,并肩伫立,永世不分离,你就知道曾有多少黑夜、多少瀑布江流、星辰日月穿过我们的身体;你难道还不懂得从镜子里看月亮,从生命认知死亡,从墨黑的岩壁、我们坚硬而柔软、冰冷而温情的身心,发现爱与生命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