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开县返回云阳新城,再从新城,回云阳老城,这一路,就连云中的太阳也变得炽热恍惚。正午,云阳新城码头,一些壮汉正叼着烟,藏在小树林里避暑、打牌,我从旁边经过;坡上草丛中,一幢残存的旧楼摇摇欲坠,我好像在里面住过。明黄的南瓜花在炎炎烈日下,顺着青藤爬上高坡。
鹅黄的江水平静如泥,令人窒息。好在风一动,船一动,江水也动起来;岸边岩石纷纷现出原形:石鱼沉浮,穿山越岭;燕子龛中的燕子从岩石里飞出,安抚着水中燕窝;涨水了,乳燕还在水下等待着什么?涨水了,即便江上往来人也难以辨认这里是长江三峡的哪一段。只是看着看着,万事万物都开始变幻。乱石睁开眼睛,望着江水落泪;睡狮顺风疾驰,野草轻柔;江岸野土中,王朝更迭,石人牵着石马,转战迁徙;被狐狸追逐的松鼠跟着野猫瞬间窜入草丛……层层屋基之上,空房间里满地禾苗,昔日的家,连着青山古墓,先人正从墓室推窗,看见你站在船头……船停在云阳老城的山坡下,这是2013年8月22日午后。
码头像一只龟背,刻满了甲骨文。你就顺着纹路登上高坡。一座棚棚立在路当中,一些闲人和旅客坐在这里休息。身后是一排简易平房,临江的斜坡边缘种满花草,有石竹、月季、太阳花、兰花草,与坡上的野草连成一片。坐在棚棚里临风眺望,真正感受到炎炎夏日里,土地和江水的恩赐。
我问女主人在这儿住多久了,怎么还没有搬迁。她说:“两年了,没钱,走不了。新县城的房子租也租不起,买也买不起。”我又问详情,她说:“老家在宝坪,公路里面,没有经济来源,就来这里搭个棚棚。丈夫在外面捞扁担,自己就在这里做点小生意,维持生活。儿女一样一个,在外边打工,一个在重庆,一个在新县城。如果不改建,就在这里住下去,一直住到老,如果改建,就再搬迁逃生。”她叫吴学碧,1953年出生。
而旁边的一位故陵青年郭宗能告诉我:“原先故陵岸边的那些棚棚都拆完了。我们搬到了新城,老城还没有拆完。来云阳老城是为了看望我八十岁的老母亲。弟弟郭宗明在江苏打工,老母亲留在云阳老城是为了照顾弟弟的孩子在这里读书。”
从码头转上去,经过一个菜市场,一些孩子正跟着爷爷奶奶在小摊上买豆花、冰粉,站在路边吃得好香。走出菜市场,只见斜坡之上一大片工地,新楼正建到一半,旁边的旧屋东倒西歪。阳光照着布满裂纹的石板路面。母亲推着婴儿车在路上慢慢走着,一个小姑娘正独自照看着路边杂货店。三两座临江的棚棚里,一些人正喝茶、打牌。
天气炎热,我走进“云阳镇卫生院”新建的小楼,这里大门敞开,里面开着空调,一些老人正坐在楼梯上歇凉,我加入其中,如坐进深谷。身边的老人都来自附近山区。
问及近况,七十二岁的刘道怀老先生告诉我:“我老家在云阳红狮镇山上,原先在山里种庄稼,那是保建村四队三组。我们生产队一百三十多人有八十多亩土地,现在庄稼种不成了,种的红苕、洋芋、麦子都给野猪拱了。我来这边,是为了照顾娃儿,十岁的小孙子在这边云硐小学读书,幺儿还在红狮镇老家屋里,是个残疾人。”
“说句要不得的话,”旁边一位穿草鞋的老汉说,“来这里的都是些不识字、不识秤的农民,没钱又没能力的;有钱有本事的,都买了屋到新城去了。这里的旧屋便宜,月租一两百。”
“那您来这里做什么呢?”我问。
“耍起的。”老人笑道。他叫杨高德,1938年出生。
旁边人又告诉我,红狮镇原先有一条乡村老街,河边上有的地方淹没了,移民迁到了高处,山上没有田,只有坡地,原先种豌豆、胡豆、麦子、红苕、洋芋这些,现在地都种不成了,从2010年野猪就开始来了。野猪是保护动物,国家不让打,种点庄稼都给野猪吃了……挣不到钱就来这里照屋,带娃儿,儿女在外头打工。国家扶贫款都是干部得的,社员得不到,要占人才能得到。
云阳卫生院今日没有开门,坐在过道里歇凉,也没见一个护士、医生。而出门如走出涵洞,在淹没区的旅途,就这样一程接一程。
沿着老城走下去,在不远处一家裁缝店里,遇见一位身材健硕的女裁缝,她丈夫姓黄,原先是红狮镇镜坪小学的民办教师。我问红狮为什么叫红狮。黄老师说,因为那山形像一头狮子,山上是红沙土。我又问为什么搬到这里,在这里做些什么。
“做下力,过节俭的日子。”黄老师说,“我1973年开始就在红狮镇山区民办小学教书,教了二十多年,山区很穷,交通不方便。当初,刚结婚的时候,我把每月9块钱工资都贴进去,拿给学生买书,学费收不上来。我还把自己在红狮镇西边,分家的时候得到的一间土房子拿出来给学生做教室,楼板拆了,做黑板、课桌,给学校用了6年,当时有三四十个学生,直到后来学校拨款,花一万多块钱从大队私人手里买了房子才解决了校舍……我们为山区教育做奉献,没想到落得个没饭吃的下场……”黄老师说起满腹辛酸。
“1988年,我带头做了结扎手术,当天人就晕了,又去教书、劳动,没有休息,后来身体就垮了……那些事情都不说了,现在低保、社保都没有得到。我一直都在反映情况。政府说马上解决,到现在也没给解决。我们一直相信党的政策,但上头政策好,轿子落不到地……这里的生活不行,老城人走完了,搬完了……”
“我们租的两间屋,”妻子补充道,“我开个裁缝店,缝缝补补,帮人换个拉链。他卖点儿竹器,生活还勉强过得去……”
我于是给这对恩爱夫妻照了几张合影,答应日后寄去。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一点小事。而为了给我留个确切地址,黄老师的妻子出门四处打听,邻居也都说不清楚。可见老城已没有确切的门牌号码,因为房屋随时有可能拆迁,最后只有寄到信用社收转。从相片上看,黄老师仍愁眉不展,而妻子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笑容满面。
再往前走,只见几间烟熏火燎的木板房,斜靠着山崖,将崖壁做一面墙。房顶和四面崖壁,覆盖着碧绿的爬山虎。沿着江边道路来到一座渡口,几只小船靠岸停泊,悄无声息。渡口的木牌上,白底红字写着“凉风台—白水滩”。下方还立着一个“渡口警示牌”,上面写着:
1.出门步步小心,方保事事平安。
2.宁等下一班,不坐超载船。
3.宁坐下一船中间,不站这一船边边。
4.小心行得万年船。
5.上有老,下有小,出了事故不得了。
6.乘不安全的船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开不安全的船是拿旁人的生命开玩笑。
云阳县海事处提醒你,
生命只有一次,请珍惜生命。
细读“警示牌”,像念一首船歌。这时,天已经暗下来,从渡口看去,云阳旧城像一座残破的岛礁,经风雨侵蚀已千疮百孔,在灰云与暮霭之中更显古朴苍老。傍晚又回到大街上,感觉自己像个流落街头的孤儿,路面烟尘滚滚,不知是风烟还是尘土。
前面是一座石匠铺,大门敞开,里面空无一人,新刻的墓碑清晰可见,两旁雕着龙凤,中间刻写着:“终天唯有思亲泪,寸草何曾报母恩。”(故显妣……老嬬人之墓)
我问旁边一对中年夫妇孙国友和覃吉清,这是谁雕刻的。他们说打石碑的出门了,他们帮着照屋。孙国友告诉我,老家在河对门,云阳宝塔乡小河村,先的房子都淹没了,移民都搬到了河南祁县……
“我的户口随娘家迁过去了,他没有,我们去了,没在那里安家。”覃吉清接着说,“原先一家人住的是一间木头房子,总共23平方米,十年前拆了,拆迁补偿原先还够买新房的,现在不够了。像我们外迁移民又买不到社保……”停了一会儿,她忽然问:“你是记者么?”
我说:“不是,我是教书的。”
“你肯定是记者。”覃吉清说,“你要说真话哦!这里有专门的移民贩子……”可话到嘴边,她还是没说下去,“你报道了,要是乡里村头来望到我们,我们又走不脱……”
我无话可说,感觉自己处处苍白无力。
而覃吉清又说:“原先我也是教书的。现在老了,就回来喂了十来只猪,做点小生意。”
问他们今后有何打算。
“没什么打算,过一天算一天。”孙国友说着,打开折扇,轻轻扇着。我惊讶地发现扇面上漂亮的字迹——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这是林逋的《山园小梅》,想不到它出现在这里,淹没区的老城,而我又匆匆上路,一路暗香浮动,粉蝶断魂。
前面一位壮汉赤膊站在路边,像个武士。我上前询问,他告诉我,他叫李国强,老家在南溪里头,淹没了,现在这里租个房子收废铁。满地钢筋、废铁就堆在眼前,而他和妻子就住在旁边一间破旧凌乱的小铁皮屋里。我给李国强师傅点了支烟,并请他签名留念,出乎预料,他的字苍劲威猛,功力深厚,让我想起从前在张飞庙上见过的张飞的字迹。
继续往前,大路上迎面走来一老一少,老汉带着自己的小孙子。我上前问候并问他们从哪儿来。老汉叼着旱烟告诉我,他们来自山区,儿子在外面打工,衣食难求,自己过来陪小孙子读书。老人名叫王思国,1949年出生,我请他签名,他说自己不会写字。而小孙子跟在后面,看上去十来岁,很懂事的样子。我不知该说什么,只有继续前行。
夏夜炎热,老城一片漆黑,没有旅社,加上头晕目眩,感觉有些中暑,我于是走进一家路边小店,喝瓶冰镇矿泉水。这时,一位老汉跟过来,像是有话要说。我就坐在门槛上询问、倾听并详细记录。门前停着一辆摩托车,上面坐着一个孕妇,旁边站着两个怀抱婴儿的母亲,她们像是在听,又好像在想自己的心事。
“我叫雷方庆,1950年出生,老家在云阳庙宗乡,民强村6组,祖上是湖广填四川的时候迁过来的,落在斑竹沟,就我记得的,在那里已经居住了四五辈人了。爷爷叫雷兴广,父亲叫雷河端,原先都是在庙宗乡种地。”雷方庆师傅如是说。
“解放后,清匪反霸,枪毙了地主,我们一家四口分了三四亩坡地(没有分到房子),种红苕、洋芋、苞谷、黄豆这些。”
“大办钢铁的时候,我们民强村建了5座高炉,房子拆了些,房梁、柱头、门板都拆了拿去烧火。我们的屋也拆了,烧完了,也没有给费用。后来就搬到伙食团,住的别人的屋,直到伙食团下放,爸爸、妈妈又带着我和姐姐去山上搭个茅草棚棚。灾荒年,我们民强村那个伙食团,一百零几个人,饿得只剩下七十几个人。我们家在1958年,五天饿死两个妹妹,都还很小,名字还没有取,一个喊作麻老鹰,还有一个叫女花儿。”
“原先我们一直都在民强村大垭口山上种地,现在野猪多了,种不起了,国家不准打,保护动物。后来我又去照看山林,看七八十亩林地。原先村支书给我担保,说这些荒地随便种,不用交税,自己种自己得,起屋也都是自己的。后来支部书记一换,前面说的都不作数了。我起的屋,土地证、房产证都没得到,别人在底角打个桩桩起屋,房产证都办下来,就我那个屋,手续办不下来,因为占不到人。我那是庙宗乡第一高、第一远的屋,原先一直都在,后来没法子,人搬走房子就垮了。我们属高山移民。农村没得学校,娃儿要读书,只有跟到过来,几个孙娃儿都在这边,读幼儿班的也有,读小学的也有……”雷师傅又指着对面的一幢旧楼房说,“你看么,那就是我小孙子,在渝光希望小学读三年级。”旁边一位母亲说,她的孩子也在那儿读书。
我一抬头,只见马路对面的山坡上,一幢旧楼连着山体,仿佛山林灯火依稀;一群孩子正站在阳台上向我们招手;我立刻站起来,向他们挥手致敬!这时,阵阵凉风从山顶倾泻下来,驱散了炎热与艰辛。刹那间我也理解了身边的老人,为了孩子,他们付出了怎样的心血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