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的风如泣如诉般的呼啸,漫天杏花落尘般飞扬,纷纷飘洒在笼罩着薄雪的大地上,天池边一棵最大的杏树下靠着一双人影。
云梦荒泽的那一场恶战,赢睦将黑苍龙祖的元神和肉体俱焚,使得其灰飞烟灭,终生不得进入混沌界和六道往生圈。但这一战,他自己也精元大散,往日累积的陈年旧伤一并引出复发,又听闻愈音同井沉大婚,便顾不得养伤急急从昆仑入天界欲将紫薇井之钥交与她,在闯过天池和瑶池交接处时,为看守界限的巨怪发现,免不了一番惊天动地的博弈,故此般一来,新伤加之旧疾,即便一身深厚的修为,与之斗法的尽尊尊是上古大神,他也已是大大招架不住,若不是他心中对她的一腔执念,根本不可能拖着残躯负伤闯出重兵看守的天池。
这么多次,也得出了一个令人难过的结论,长痛不如短痛,若要以绝后患,封印真真切切比不上直接斩草除根。
赢睦倚在杏花树下,身上血痕累累,三千雪发如丝,却是整齐地如华缎,安安静静垂于衣襟周围,只是发梢在冷风中被吹得微微颤动。
愈音脸上温热的泪痕尚未干,她小心地,轻轻地扳开他冰冷的手,将那把小小的钥匙放在他手里:“你若是睡着了,我就在昆仑山千年万年地守着,你越恨什么我就越是要干什么,你要我去好好把劫给历了,我偏要在这里一动不动看着你,就算你死,我也要给你气活过来。”
赢睦一只手努力抬起,拢了拢她的湿漉漉的头发,“阿莘,听着,我要你带着钥匙离开,我,若是我成一具枯骨了,你也要千百年地候着么,”他轻声道,喉咙里带着一丝沙哑,让她想起夏季时候杏花树枝被风吹得相互摩擦的声音。
愈音摸了一把泪,随即紧紧贴着他的胸口,惶恐地听着他若有若无的心跳,一边与他说话,她努力挽留着他最后一丝残存的气息:“你曾在羽野与我说过,你在我之后是要历劫的,”她垂目,浓密的睫毛盖住了她的眼色,在眼睑出垂下一片悲伤的阴影,她哀求道“你总得给我留个念想是不,若要我去,不是不可以,你把紫薇井钥匙留下,给我天狼井的,我便答应你。”
赢睦胸中一股热浪腾涌而起,喉口顿感腥甜弥漫,眼里映出的是她低头痛哭的样子,却硬生生把血闷吞了回去,他的喉结微动了一下,依稀道:“我答应你,我会留着紫薇井之钥。”话音一落,疲累直冲心头,他眼睛闭了很久,愈音搂住他的腰低低地抽泣,不想腰间的衣服已经被撕扯地残破,哗啦一声锦帛断裂,猛然露出了一截白森森的骨头,虽他身着白衣,这一截骨,却是明晃晃的分外骇眼——
仿若有一颗头猛虎在啃食着她的心脏般疼痛,她忘记了哭,也全然忘记了呼吸,她小心翼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伤痕,兴许是他静默了太久,她的手颤颤巍巍搭上他的腰身——他陡然睁开眼,似是回光返照————
他看见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地似乎他是一件易碎的瓷器,只得怆皇笑道:“无碍,云梦泽那会被狠狠咬了一口罢了,当时……咳咳,化的是白泽身,以为不打紧的一口,不想化作了人……吓着你了。”
“赢睦,你若去了,必定是去混沌界的…是不是……”她的声音颤抖地分外强烈,因太急需一个肯定的答案,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又显得她是如此楚楚可怜,像一只迷了路的小兽,即便母亲在远处深刻地唤,却四处打转然而始终找不到归家的路,“我会来找你的,井沉说,逝去的神都住在玄方山,我会到那里去找你的。”她的肩膀不住的发颤,闭着眼睛,吻了吻他冰凉的额角。
昆仑山云雾漫漫,山中生着大片无人看管的野杏林,当年太皇大帝便是与華潇尊神情定此处,前几日她前来昆仑山寻他,路过此地,透着月光只见光秃秃的枝桠,如今正逢寒冬腊月,这杏花却在一夜之间开了出来,花开得反常,却分外的烂漫,似是欲为羽野的尊神送上最后一程。
赢睦已经处于弥留之际,血开始止不住一丝两丝往外渗,愈音急忙将袖子抵在他的唇边擦拭,血却怎么擦也擦不尽,他的声音在空中幽幽飘响:
“阿莘,你知道,北极的雪……是落不停的,即使停了,羽野山与杏花共生的雪也是化不去的,”他半倚在杏花树下,胸口止不住地大肆起伏,隐隐伴随着低而急促的喘息声,“你也知道为什么。”
愈音不敢哭,她红着眼眶:“我……自是记得,白泽神还是雪之神,但凡是有其长驻的地方,无不千年长雪。”
赢睦低低一叹,声音轻飘飘道:“昆仑深处有我外祖父守着,羽野的雪……怕是此般要……化了。”
他嘴边淌出丝丝鲜血,眼睛里的残光如沉星般明灭,却尽力强撑一口残余的气息连贯着语句:“我知你是凤凰……生死只会择一人而爱,故,故而……故而分外珍惜你的感情……”唇边溢出的血如泉水般越涌越盛,她哭着喊,“这血……为何如此多,多到我根本来不及擦完却又冒出来了……!”
“当真是个傻丫头……”赢睦轻轻笑道,却接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引得涌出了更多的血,他盍眼顷刻,又努力地睁开,眼中尽是涣散“你可闻到杏花的香气……不是昆仑山的,似,咳咳…似是……羽野的…那花香……好似……更清一些,”愈音哭着紧紧抱着他,“我全闻见了,我全闻见了,是你屋下那棵杏花树,你每天清早都会采树上的雪水来煮茶喝,每年秋庚的时候你总笑着看我爬到树上去摘杏果,还笑我跟八竿子打不着一块的弼马温是亲戚,你快打起精神来,我既不去历劫也不同井沉结婚,我们回羽野,就如往日般过着宁静的日子。”
“是……啊……“赢睦低唔了一声”我又怎会………”他闭上了眼睛,“怎会不以深爱来回馈你的真心呢。”不断涌出的血突然从唇边静谧了起来。
他没了气,也没了声音。
她早已流干了眼泪,一遍遍抚着他如结了霜般的惨白俊容,最后吻了吻他依然沾着残雾的眼睛,那双眼睛的光最后凝聚在她身上,她久久望着,如今那眼中原本有的一层熠熠的银光也已暗淡,就如井沉破出封印青龙星那般失去了青绿的光泽。她一遍遍抚着他冰冷的身躯,自她印象里,他那副身体,似乎生来没有温度,唯有在羽野山她晕过去那一回,他圈着她的怀抱是暖的,手向上抚去,却在他修长的脖子上摸到一个硬而暖的物件,是那块追龙玉,她的泪水又溢了出来,就连他的心口都是冷的,这块玉却是有着温度。
赢睦将所有的温暖都给予了她送给他的唤龙玉。她已无法想象他离她前往昆仑后有多少个寒夜拿出这块唤龙玉一遍遍对镜看她,更无法想象在赌气告诉他她将要大婚的时候他是如何带着一身伤面对那空空如也的水月的。他离开她去昆仑的那一夜,却分外清晰地浮在了眼前,他久久看着手中的唤龙玉,声音轻却铿锵的那一声“我爱你”。
唤龙玉还有一个功能,即是把其主人生前最后的镜像给投出来。她吻了吻他深陷的面颊,然后将玉取了出来。
人间月色凉沉,花影萋萋,映着天池,愈音清楚地看到——
那是她大婚的前一夜,只见天际的浓云中两条白龙驾雾破空而来,其中一条体格略小护送的正是重伤的他,原是黑苍龙祖毁了昆仑一脉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前往了人间欲兴风作浪,那时華潇尊神刚元神寂灭,白岑龙王与姜雲公主也不敌其力回龙族搬救兵了,唯有他追了上去,待到那白岑龙王兄妹率领的一干龙兵龙将赶到时,只在云梦泽浅滩处看见壳如枯树般的玄武公守着赢睦染血的残躯。
姜雲公主看见他的样子,哭的叫那个梨花带雨,顾不得一干族人的目光,她嚎啕着扑上去腾起一朵云就要将赢睦带回龙宫救治,白岑龙王也表示要指派手下先将他抬回去。这样一来,龙兵龙将要动手,他们的公主又不肯交出赢睦,两队竟开始僵持闹起了内讧。
这时,兴许环境太过吵闹,浑身血污的赢睦竟然睁开了眼睛,皱了皱眉,轻轻道“方才我听见了,你们将我送回昆仑山就好,不必大费周章。”于是遣回龙族浩大的阵仗,姜雲公主心碎地护着他向昆仑山奔去。回到昆仑,姜雲公主借故甩开了白岑龙王,独自带着负伤的他来到之前居住的石室,她小心翼翼将他放在床上,垂目看着他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口甚是心疼,乌黑的眸子溢满了眼泪:“都是龙族不好,要将您请来救助我们,还将您害成了这个模样。”
赢睦神情淡然,“无事,此般若是我不出来,黑苍龙祖也是要祸害人间的,为凡界做一件善事也算是三界都有功德积了。”但话语见已显吃力。姜雲低低道,“您可愿与我回龙宫,我会拼尽全力救治您,尊上,实不相瞒,姜雲一心只系与您。”
只见他惨白的脸上不知觉浮现出一丝浅笑,银绿的眼睛望向洞顶下垂参差的钟乳石。
“那日你也看见了,她是我的妻子。”
姜雲一愣,脸上尽是不解的迷茫。“即便她要嫁给弑神了,您也依然放不下吗。”
他脸上带着些许清冷的苦,“如今身此,已然保护不了她,而弑神却能许她一个将来,我,又可奈何呢。”
姜雲低低一叹,原本就是个绝世美人,如今这般愁容,显得更有韵存,她再抬起头时,眼中一片清明,似是看开了一般。“我从记事起就在龙宫听到您赫赫的威名,自从在兄长即位大宴上看您的那一眼,就再也忘不了了,后来听说三界内有多多少少的女子为您倾心,您却始终没有一位所爱的,不知道暗暗庆幸了多久,一心想着未来有一天是否能有那份幸缘成为您的挚爱,却真真切切忘了您的情丝浅薄,被硬生生抽掉了六根。姜雲这一生没爱过别人,因龙族女眷稀薄,为防无中生事,父王在我孩提时便抽去我三根情丝,那时虽年幼,那种钻心刻骨的疼却是终生难忘的,那疤痕,任凭药仙的去浊粉也是消不掉的,”她顿了顿,“那日在洞中看见了那女孩,在她说出您情根浅薄故而负了她的时候,我在一旁看的很清,您的手,从未攥的那样紧,放开后全然不知是满手的鲜血,试问那是多大的力啊,我知道您的心在颤抖,我从未见过您有如此失神的表现,从那时起,我便有了放手的意愿,小时候父王常对我说,情根浅薄之人,轻易不生情,一旦生起来,则有惊天泣地之势,我有三根情丝尚懂得悬崖勒马,而您只有蛛丝般一根,怕若是见了命定者,生生世世都不得安宁。”
他看她一眼,目光凉沉,“姜雲公主乃我见过女子中少数处事豁达明透之辈。”
她凄凄一笑,还想说什么,话语间,赢睦已从床上起身,皱眉看了看自己的伤势,却来了一句,“待会下水的时候应该是能将血迹冲洗掉的,不会叫她太担心”随即走出了石洞。
姜雲苦笑一声,缓缓从袖中拿出一颗璀璨的珠子,珠子光泽温润,向外散发一股淡淡的香气,此乃龙族的圣物,由始祖龙的一截骨头打磨而成的祖龙珠,有些类似于人间的舍利子,只不过功力要高上不知多少层,若是活人服下则可大大进阶修为,妙处无穷,若是濒死之人服下,调养上一段日子,便可生龙活虎,再之,已死之人的话,将珠子贴心放置,三年便可起死回生。她将那颗祖龙珠放在石床上,离去道:“你为她去得如此着急,我都来不及交出……若你能活着回来,希望能有缘找到这颗珠子。”
镜像消散,月亮依旧柔柔地映着水面,那一切全都看的清楚,从云梦泽到昆仑山,此般就是他千辛万苦从天池上来寻她的整个故事,也许在他没完成执念前,衣上斑驳的血,腰上骇人的伤,天池尽头的怪物通通都是不作数的。
她手指掩面,泪水从指缝间滑落,世上找不到比他更爱她的人了,他的爱生之不易,却又如此深沉,曾经愈音叹息赢睦对她的爱不过是场南柯一梦,到头来竟是真实的如一把利刃,扎在她身上刻骨钻心地疼。
愈音将唤龙玉贴他心口放好,一边允道:
“赢睦,我若是去了人间投胎,一定会找回追翼玉的。”
她神色恍惚靠在树下守了他三夜,这三夜她一刻未曾合眼,眼前浮现尽是羽野山的一幕幕旧景,恍若那一天她被困在杏花林然后迷迷糊糊睡去,醒来时他正在屋下抚着那首杏花天影,飞雪涔涔,琴音铮铮。
她突然想起,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在铺满花瓣的雪地上,飞快奔向石洞,她看着石床上那一点微弱的光,欣慰地笑了。
又守了三天,愈音惊讶又惊喜地看着他腰上的伤口在一丝丝地长出肉来,面容也褪去了枯槁,逐渐恢复了生色,唯有染血的白衣和结霜的薄唇点醒了他还未活过来的事实。然而天界还有一桩未完成的婚约摆着,赢睦醒来之日却是个未知数,即便她愿意守,有人自是等候不住。
那天,她见天池里钻出来一个熟悉的紫色身影,狭翼见了她却是立即高声道:“天界此般来了好多人,你快找个地方躲躲!”她略一思索,唤它过来,请狭翼一道将他抬到那个隐蔽的石洞,那石洞门口垂了数道紫藤花,故分外难以寻找,狭翼虽有惊俱之色,但也心知几分,因情况危急,也就二话不说帮着干了,安顿好赢睦后,她又道:
“而今我冒然回天庭也已不好交代,不如,”她一顿,好似做出了最庄严的决策,“你将我送往转世井,我要完成赢睦的意愿,他睡去前将天狼井之钥交给我了,我要到人间历劫去。”
狭翼听到她得到了转世井的钥匙,哪怕是天狼井之钥,也是惊奇的不行,当下二话不说点头,载着她一头扎入了天池。
昆仑与瑶池的交界处,黑影沉浮,水流漫漫而湍急,那两口井就处于断层的一处裂带上,周围罕见并没有鱼群的絮绕,井身被一道碗口粗的玄铁链子拴在了地下,上头的重锁有拳头般大,两口井的井口皆弥漫着圈圈金光。
愈音突然想起赢睦曾跟她说,跳井是轻轻松松很容易的,别表面上看这井离人间天界距离皆如此之近,里边却奥妙得很,经过它不知要花上多久时间,甚至可能要千百把年数,这就是使用井付出地代价。
好在经过井的这段时间将是没有感觉的,只是觉着过了一瞬间便到了凡间,她心中略有一丝丝安慰。
她在水下吃力道:“狭翼,劳烦你守在昆仑山,若是,若是他醒了,告诉他,请他在羽野的杏花林中……等着我,我也是……难般听一次他的话,不过就这一次。”然后她决绝转头,手中光色莹莹的钥匙引她往其中一口井,待她反应过来,钥匙已然被吸入了锁孔,井门上的石盖渐渐被里边冲出的能量碎裂,缝隙如蚯蚓般聚集得越发多,她看见里头紫金光耀大现,两旁的流水被那强光急急劈了开来,她的眼睛被冲天的紫光激得难以睁开,却是震惊道:
“他……骗了我,这是紫薇井……不……………赢睦…………你……为何……!!!”愈音恨声而起,浑身发力想要挣脱束缚,却感天旋地转,光芒中她的身影忽闪忽现渐而模糊起来,最终化为绝望一点消失在了强光的深处。
暗潮平静了起来,唯有井口的裂缝显示着刚刚发生惊天动地的一切,狭翼哑然地看着愈音消失的那口井,一根青色水草飘过眼前,它努力破浪向上游去,再次浮出水面,方适应了天上的日光,却望见湖边站着道修长的白影。
他似是刚醒来,静静看着青蓝的湖水。
狭翼淌着水上前,眼睛微微发酸,“尊上,您是……将紫薇井之钥交给了愈音。”
赢睦面朝被雪覆盖的重重山峦,凝神望着手中的唤龙玉,桃花色的夕阳在他脸上落下一层薄薄的阴影,整个人融在一片温柔的余晖中。
“那会我精元将散,若不此般,以阿莘的性子,怎肯乖乖听我话去。”
狭翼眼中噙着泪,“她让您……在羽野等她。”
他恍神半刻,白衣在冷风中翻飞,星点血迹映于袖角,好似一只停于梅花枝头上的翩翩落蝶,忽而对着湖面悠然一笑,“狭翼,你觉得我为何要留着天狼井之钥。”
它低头想了半刻,瞳孔猛地一缩——
神与人皆一样,都是有情有感的,待经历并懂了何为情爱,谁又怎甘心回去再将往日的寂寞重温一遍,赢睦曾说,如今遇到她,真不知他的六十多万年是怎么度过的。曾经时间对他而言只不过是天上飘不尽的落雪,岁岁年年一成不变地流逝,不想一只春日的飞鸟猝不及防闯入了羽野的凛冬,满山的杏花突然间被赋予了意义,那是为她而生的春林,有她在,才能让他感受到时间是存在的,她去历劫,他又怎会让其孤独漂零在凡间。
狭翼刚想出声,待抬起头时,却早已不见赢睦的踪迹,只见残阳最后一线金色光韵笼罩着雾朦朦的天池,湖面荡起阵阵波光粼粼的涟漪,将水泽天色融合得绮丽旖旎,仿若这昆仑境千百年来便无人拜会此处,而自始至终维持如此万古不变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