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音浑身湿透地站在瑶池边,早已分不出脸上的是眼泪还是水迹,她狠狠捏着追翼玉,闭目半晌,一用力,掷在了湖里。
水面激起一层浅浅的涟漪,转而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般恢复了平静。愈音不知道的是,追翼玉一沉瑶池底,随后顺着天池竟流落到了凡间。
她口中念了个术法,浑身顿时干爽起来,待再抬头望着蟠桃树间漂浮的祥云,已然目光清明无泪,朗声道:
“井沉,我想明白了,三日后,我便红妆出嫁与你。”
一个影子突然出现在后边,自然搂住她的腰,声音低沉而慵懒:“本座闲来无事,刚从混沌界着手准备移山的事儿,方在桃园里待了半晌,却也并没冒失来焕音宫找你,这不怎么自己撞上门来了。”
她嫣然一笑,隐隐推了一把他,井沉却搂地越发紧,“你从混沌界大动干戈,也不怕住在那里的先辈们找你。话说你整天一身红,我都能瞧见你穿着喜服的样子,倒是失了几分意趣。”
她撇开不去想脑海中那人,虽一通来回折腾有些疲累,却也强打精神应付着面前的人。
井沉拨下一片桃花,将她往自己怀中松松搂了搂,“哪里呢,那些归隐的神都居住在混沌界一片名叫玄方的山脉里,向来不问世事,元始天尊也将混沌界交与我统治了,只是准备移那槐江山时英招着实烦了点,问了好多不相关的问题,这两日有缘把它引过来给你见上一面,省得五日后他在婚宴上止不住啰嗦。”言罢,他盯着她,眼睛笑意盈盈,“你不也是么,说别人时不看看自己也成天一身红,怪不得在羽野山那会说谎不带打草稿,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自己非神鸟族类。”转而捏了捏她的脸,“当初你也是个胆大的,敢拍我脸,你可知我恶名远扬的传闻。”
她担心井沉那一下她的脸不保,便摸了一摸,感到完好如初才放下心。
“俗话说,该来的总会来,故而胆子大点没什么不好。再说你长的又挺好看,也不存在害怕一说了。”
三日之后,弑神井沉与天庭帝女王愈音大婚,由于主角的地位尊贵乃后无来者,故排场堪比当年天界正位玉帝聘娶王母娘娘之势。
井沉已经将槐江山移到了焕音宫的后头,三界但凡被请上天赴婚宴的,无不以口大如斗,眼大如牛的神情痴呆之状瞻仰着眼前的奇丽景象。只见那满山的林子是已经绝世的文玉树和扶桑树,而那白?树上挂着灯笼一般的果子,红色的树干上爬着同色璀璨的五爪龙,为这日子增添一重喜庆,总之,枝头的各色雀鸟在那叽叽喳喳叫着闹着,一眼望去,以大红为基调,整座山就是花花绿绿,珍禽异兽,应有尽有。
一个上了年纪的南极老神仙跟他的同僚们颤颤巍巍道:“我曾经有幸追随过真王陛下的父亲元始天尊一段日子,在这座山小住过一段时日,槐江山,当真是叫人难忘的妙,只是不久后天尊便归隐了,便一直恨无缘再能见得如此的奇山,此般不想竟能在这婚宴上看到,真是生而无憾了,”他指着一片青翠不一的绿色,如数家珍,“你们瞧,那是萆荔草,黄雚草,还有吃了能解忧的薲草,那边的树林则是沙棠树,吃了它的果子可以漂浮不沉。有回我偷吃一个,竟叫我习得了水上漂之法术,着实稀奇。”一旁早已凑满了大大小小的神仙,听了纷纷唏嘘不已,都羡慕赞叹玉皇二十帝女嫁的可真是好。
再说那老的不记得自己何年出生的英招神兽,此刻它与井沉一同站在槐江山顶,英招同元始天尊关系深厚,故井沉同它也一难般处得不错,它对愈音这个小丫头也是欢喜的很,喝了两口酒,止不住跟井沉叨叨他是如何如何满意这次的搬迁。
井沉起初隔着槐江山正眺望着焕音宫,听见英招不停地在旁边絮絮叨叨,非常不耐烦地打断它:
“再给本座叨叨,即刻把你送回混沌界,也不用看山了,分你一片荒土,让你日日面对,独自说个够。”英招悻悻闭嘴,一边低声咕哝“这不我几万年沒个说话的么,天天只能对着这些哑巴似的花花草草,”并不去看井沉,继续自言自语道“前几日同愈音丫头一道,她性子就好的很,总能耐心听我把话讲完。”井沉原本眼底红光顿现,乃他发怒的前兆,听英招这么一夸他的新娘子,便也一笑了之了。
愈音一身大红的喜服,端正坐于焕音宫中,一旁仙婢喜气洋洋的窃窃私语尽是对其无限艳羡,这般混沌界二十三座神山的聘礼,在天界是空前无后的高,她却熟视无睹,仿佛世界是安静般的,只是将手久久抚摩着绣着金丝边的袖管,喜盖下的眼神却是万般空洞哀滞,这几日她午夜梦回尽是姜雲公主半倚坐靠在在赢睦怀中的情形,受着他的爱抚,那一声声娇羞的笑,她都未曾此般亲昵对他,苍白的面上突然浮现一丝苦笑,此般追翼玉已弃,她的心亦死,随着玉一道,不知去了何处。
外边人声熙熙攘攘,敲锣打鼓之声传遍天庭,她合上目,眼角流出了一滴清泪。
宫门突然破开,一阵熟悉的强风突然袭来,狭翼的声音急促地响起:
“愈音,”它似是还没立稳,依旧在喘息,“今日你大婚,龙媒……也从凡间赶来,路过昆仑山时,带来了个消息………”龙媒当今一直往返与天界和人间,今日是抽身出来参加愈音的大婚。
她听见昆仑二字,已经将一切恨意决绝之意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是急急问道:“怎么了?”
“太古的黑苍龙祖吸足了天地的精气破出锁龙山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毁了昆仑一脉,待他准备寻一方荒海钻入逃之夭夭为祸人间的时候,赢睦尊上二话不说急急赶去,与他在云梦大泽恶战了起来,说是大泽的狂浪纷翻了整整两天两夜,待第三日也就是今日天清日明的时候,浮上来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一具为黑,一具为白,那红色如倒翻的颜料缸般,将青色的云梦泽天际生生染成了血色。”
狭翼带来的消息犹如一盆冰水,比凉赫瀑布的水更冰冷,着着实实将她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陡然想起羽野山他被鲲猊血染红的白色身体,浓浓的寒意深深卷来,她一抬手掀开了盖头,眼神发红道:
“他不是好记性吗,怎么会忘了之前斩杀噬铁鲲猊的伤,華潇尊神还有龙王那对兄妹呢,又为何不帮他,是白看着他去送死吗!?”
狭翼低低道:“不,黑苍龙祖本就是太古的神,修为比……比老白泽神还要高……此般,不想对他的封印变成了修养元神,他吸收了昆仑山的灵气,更加强大妄为,華潇尊神……已经元神俱散了。”
喜盖飘下,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眼中落下,一旁的仙婢自觉赶紧给她拾起,小心翼翼地盖上,全然当不知刚刚听到的话。
“吉时到————”
门外传来掌礼仙使的喝声,两个为首仙婢上来扶着她,后边浩浩荡荡跟着一大群随行侍女,阵仗好不气派。
狭翼敛了步伐,垂着头慢慢跟在愈音旁边。
一路上穿过人声鼎沸的瑶池,时常有神仙聊着八卦“听闻今日的新娘子就是北极赢睦尊神唯一的徒弟,听说赢睦尊神对这个徒弟上心的很”还有问“怎么今日不见赢睦尊神”回答便是“黑苍龙祖破出昆仑,赢睦尊神身为五极神中最有能力的被龙族大王请去帮衬了,你也知道他跟那谁的关系的”声音压的很低,想必“那谁”即是人人尽畏的弑神井沉。“嗳!仙友们快看!那是新娘子哎!!”一群神仙都目光纷纷朝热闹的队伍这边投来。
喜盖下,愈音早已哭得满脸通红,她觉着整个人都闷得透不过气来,几欲掀盖却被仙婢劝下,“殿下,今日您要嫁的不是一般人而是威震三界的弑神,望您为天下苍生三思哪。”
井沉喝了几盏酒,起初他喝时大家都小心翼翼不敢出声望着他,待他一声“你们见本座近来杀过谁吗”和一句“大好日子谁不敢和本座喝本座就当下灭他全族”而斗胆上去与他饮酒,后来越饮越起兴,槐江山上倒了一片醉去的神仙,除了井沉头脑清醒,难得一笑,满意地看着全场乱哄哄的样子,只是神仙们都似乎没有那个福分看见他笑的样子,自愈音出现时,他目光就完全锁在她身上,一刻不离开。
玉帝和王母娘娘对井沉甚是满意,只要他不祸害三界,这大婚实着一桩美谈,也可谓强强联手,也犯不着将大费周章将他封印了。
送亲的道路已经走了一大半,快走出瑶池的桃花林时,却出乎意料地发生了一桩惊天大事。
狭翼走路时马蹄发出的“嗒嗒声”突然停了,愈音一顿,敲锣打鼓声戛然而止。那是一道突然而现的白影,伫立在瑶池旁,她一回头,喜帕被风吹落,不偏不倚飘在了白影面前。
风吹得他白衣翻飞,红色的桃花瓣纷纷扬扬落到树下人的身上,然而……落在那白衣身上的红……却不是桃花那红色的花瓣,而是一身殷红的斑斑血迹。她看向他的脸,他一生中从未如此沧桑,脸色苍白如绢帛的病容般枯槁,他站不大稳,往后踉跄退了一步。
她抬起头,一双哭得红肿的眸子对上了他银绿色的眼瞳,赢睦眸色淡淡,看向她的眼中隐约有轻浅的动容。
“赢睦……”她哽咽着,再也忍不住冲过去抱着他,发觉他如一片薄纸般倒在了她的怀中。
他强撑着气,努力做出一丝笑来。
“阿莘……你今日的样子……甚是好看……我此般来,是……是要交你转世井的钥匙的。”他低声咳一下,竟一口鲜血明晃晃地咯在了胸前的衣襟上,一朵扶桑似的血花慢慢绽放开来,在白衣上显得别样妖异。
她大哭着抱着他的身子“我全知道了,你不用说了,是我对不起你,你从来都没有骗过我,唯一的就是你瞒着我你受伤的事再去与黑苍龙祖斗法,你以为你是我师尊就真的是万所不能吗,此般就是你欺瞒我的报应。”她一边嗔怪着,一边哭地更汹涌。
曾经她看过一出人间戏,叫做孟姜女哭长城,现在与自己相比,也不过如此。
在婚宴上来这么一出,放在哪里肯定是一台精彩绝伦的好戏,然而各路神仙却不觉得这是好戏了,他们本就尊敬赢睦的名声,此般赢睦去镇压黑苍龙祖似是受了极为严重的伤,更都低垂着头,神色悲戚而难过地听着他们的谈话。
“我此般……怕是……”他闭了一下眼,“井沉如此爱你,也是个……好归宿。”他屏吸将一个小小的钥匙塞在她手里,“若是你今后……还需要历劫,你便拿着去用……若,若是其他,你……你就作个念想吧。”
愈音一遍遍摸着他的面庞,“赢睦,你不会死。”
她看着他一往面色冷俊的脸,那双眼睛却是万般温柔而眷念地看着她,似是想将她的样子深深刻在心上,无论往后散为一缕游魂或是转生都要牢牢将她记住。
“还有一事……追翼玉,我来时找了个遍……问了瑶池的鲤鱼仙,说是掉到人间去了……”他唇边努力勾勒出一丝笑,“可是……我从天池上来时……也找过了,并没有,看到啊……”他已气若游丝,眸中还有淡淡的微光。
当年的他,三界内叱咤风云,总以清冷而孤傲现世,并非他有意为之,而是他的性情本就如此,那一尊威风凛凛的白泽,那一声穿透羽野的长啸,那一双凌如寒刀的厉目,叫多少人惊为天物,想来他必定不愿叫人看见他负伤的一面,愈音擦干眼泪,扬起一道光护着他,她已注意到井沉面色不善朝这行来,却是径直抱着他跳入了瑶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