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子才出去不过片刻,李恪目光始终落定在窗外枯枝上,不知再想些什么。采薇眸子逡巡在骊姬和萧莲身上,骊姬强自镇定着,不让人瞧出端倪,萧莲却不似骊姬,纵然竭力强忍住心底的颤抖,身子仍是几不可察的微微抖动。采薇唇边浮起一抹冷笑,忍耐住心中想要冲上去质问的冲动,静姝曾经告诉过她,要让自己占理的事儿存在在阳光下,就一定要有证据。既然她的阿姐受了这样的委屈,那么采薇就一定要光明正大的给她讨回公道。
“三哥,听说你要在清荷院里审案,我和静姝也想来听听。”
院子里传来动静,原是长乐进来,手里还拉了一个女子,却不是静姝是谁。李恪坐在上首,甫一听见长乐声音远远传来,倏然起身,不顾面前乌泱泱跪着的一群人,抬步朝门口迎去。采薇跟着起身出去。
木门旁,长乐与静姝携手走来,前面有两个婢女引路,李恪一眼瞧见静姝,敛去眼中的威严凌厉只剩下脉脉温情。李恪跨过门槛,朝着静姝伸出手去,长乐会心一笑,抬手把静姝的柔荑送到李恪手心里。
瞧见静姝的时候,李恪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忘不在木屋中见到静姝那一刻油然而生的恐惧,他甚至不敢想象,如果再晚一步,他们从此该何去何从。握着静姝的手,他的心似乎被填满,真实的感觉充盈着他的四肢百骸,嘴角不自觉的上扬。
“阿姐。”
采薇从里面跑了出来,瞧见静姝,唤得亲昵,只是静姝的脸色蜡黄,唇色苍白让人担心,采薇正要上前一步扶着静姝的胳膊,长乐不动声色拉住她先进了屋子,留了空间给李恪和静姝说话。
“静姝,你这么样,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李恪抬手习惯性的搂过静姝的肩膀,低头贴近她的耳畔,轻声询问。
静姝唇角停驻一抹淡淡的笑容,任由李恪握着她的手不做挣扎,虽然身子单薄,声音清甜温柔,道:
“殿下放心,我已经好多了,不打紧了。”
李恪端详着静姝的面庞许久,苍白如纸的面容叫他深深担忧,却在听到静姝轻柔言语时候大大松了一口气,唇边带笑,道:
“那我们进去吧。”
等到静姝颔首应下,李恪揽住静姝,半抱半扶着走进屋里。拉了静姝在他先前坐的位置上坐下,李恪自己在静姝身侧的位置上坐定,采薇早把位置让给了长乐,站在长乐身后,眼珠转动,流转在李恪和静姝身上,满是狡黠。
“高静姝,你怎么,怎么……”
萧莲恍一抬头,眼光落定在静姝脸庞,满是不可置信,再顾不得骊姬在旁悄悄递上的制止眼神,脱口而出。
“是啊,我怎么能安然无恙的在这儿呢?萧小姐问不出来的,我替你问。”
静姝似笑非笑,她不是没有看到骊姬递给萧莲的眼神,眸中的温润转瞬消逝,寒如冰霜。
这话甫一出口,采薇倒也仍旧是寻常神色,长乐瞥了静姝一眼,眼底隐隐有担忧之色,李恪盯着静姝,他见过她许多不同的模样,见过她的淡漠如菊,也见过她的灿若桃李,唯独这寒冰似的模样,他从未见过。
静姝从正院里醒来时候,睁开眼眸瞧见的是长乐,长乐倒也没有隐瞒她,始作俑者不外乎骊姬与萧莲两个人而已,听说李恪拿了人在清荷院,估计这会儿正审问着呢。静姝深知长乐担忧她的身子,可这么多年,长乐足够了解静姝,与世无争的温柔外表下,隐藏着坚毅冷漠的心。静姝从来都不是以德报怨的性子,以德报怨,那该拿什么来报恩德,这些年在益州,药铺粥铺,桩桩件件,静姝从来没有隐瞒过长乐,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这才是静姝的本性。
“殿下,人带进来了。”
潇湘子进来,朝着李恪拱手后朝旁退了一步,跟在潇湘子身后的易家兄弟,手里各提了一个人进来,骊姬眼眸触到跪在身后的两个人时,眼光一闪,飞快转过头去,尽量掩住面容不让人看见。
静姝瞧着骊姬的动作,心下了然,方才她进来时候,骊姬虽然没有什么惊讶神色,可静姝留意在她身上的眼光却从未放松。与骊姬不同,萧莲盯了那两个人许久,还是一头雾水模样,是真不知还是太会做戏,这蜀王府里的戏还真是热闹。
“萧莲,骊姬,你们俩好好看看,可认得他们俩?”
李恪瞧了一眼静姝,只见她的目光流连在萧莲和骊姬身上,声线清冷,凉凉开口询问。
“表哥,我……我不认得。”
萧莲先出声说话,原本是故作的撒娇语气,却在她抬头看到李恪充满坚冰的眼光中变得恐惧畏缩,不由自主含了一丝呜咽。
静姝心里冷冷一笑,不是不信萧莲不认得面前跪着的两个人,只是要说整件事情她当真一点儿都不知道,静姝不信。只是这时候还要在这儿装出委屈可怜模样,博取这么一个心从来不在她身上的男人的同情,与摇尾乞怜又要什么区别。对萧莲,与其说静姝是愤怒怨怼,不如说是可怜同情,她一早就为了李恪失去了她自己,到头来别说倾心相许,李恪从来都不曾正眼瞧过她,若是可以再来一次,不知萧莲是否会后悔?
“骊姬……骊姬也没见过。”
骊姬低垂着头,巴不得有个地缝能钻进去隐藏起来,迟疑片刻,跟在萧莲之后,开口撇清关系。
长乐刚刚端起杯盏的手指一顿,也不急着把茶水送到唇边,似是无意的瞥了一眼骊姬,道:
“从这两人进来到这会儿,骊姬你尚不曾看过他们一眼,如何就确定没见过呢?”
长乐话音刚落,骊姬心中越发忐忑不安,年幼丧母,她跟在那个碌碌无为的父亲身边,见到的是尘世底层的暗黑,为了活下去,能够忍受一切的卑微,就算是像狗一样匍匐在地上也不觉得失去尊严,因为对于他们,尊严原本一文不值,能换取些许银两,何乐不为。
所谓尊严,不过是酒足饭饱,富贵无虞时候才滋生出的欲望。
之所以选了这个名义下的“表哥”替她办事,不过是因为他在乡野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了她在长安安享富贵,借着她过世母亲的面子想来蹭一点儿好处,今日被李恪的人抓了个正着,指望他们刀架在脖子上还能维护她,替她守着秘密,那也不过痴人说梦。
骊姬尽可能不让他瞧见自己的面庞,那个贪得无厌的男人,并不知她是蜀王的爱姬。平素机关算尽的骊姬,却在这时候天真的以为,只要他没有认出她,她就能逃过这一劫。
“我……我平日里都在王府,很少出门,更从不曾见过除了殿下之外的男人。”
骊姬是心虚了,难得的乱了方寸,声音不似从前慵懒娇媚,急切之间,言语也是颠三倒四惹人生疑。
长乐侧头,递了个眼神给采薇,采薇会意,清了清嗓子,故意道:
“今日之事闹到如此田地,我阿姐受了委屈,又惊动了殿下和公主,势必是要追究出个结果的。不过采薇方才听了骊姬这话委实有道理,可断不能再叫骊姬受这冤枉呢。”
大约没想到采薇会替她说话,骊姬缓缓抬头,眼眸中蕴着清泪,叫人生怜,看着采薇的眼中有感激之色,只是这眼光还没来得及收回,采薇接口继续说道:
“只不顾如今这府里下人都纷纷揣测说是这事与后院女眷脱不开关系,既然要给骊姬清白就该换干干净净的清白,骊姬还是因为仔细瞧瞧再确认一回,也免得叫有心人往后再做了文章不是。”
采薇虽然不似静姝,跟在长孙身边三年,心中城府更深,却也到底长在簪缨世族之家,纵然高士廉和鲜于氏治家严谨,却也不乏暗地里的勾心斗角,若说她连这点儿心思都没有,也诚然是小看了采薇。
骊姬眼中的感激之色顿灭,取而代之的是愤怒和恐惧,这个看上去心无沟壑,大大咧咧的小丫头,却在这儿给她挖了个陷阱,等着她自己走进圈套里。
“我,我……”
支支吾吾,骊姬一时竟然找不出话儿来自辩。
长乐侧头看了一眼李恪和静姝,两人俱是没有什么别的神色,骊姬的模样早就出卖了她,唯有当局者迷而已。
“本公主倒觉得高二小姐这话有道理,不过骊姬不愿意去看,大抵是怕这些白丁污了眼。话虽如此,为证清白,却也是没法子的事儿。易安,你把人带到骊姬跟前来,让骊姬仔细瞧瞧。”
易安应下,伸手一提,拎起两人的衣领,往前两步,朝着骊姬面前一丢,神色冷漠。
骊姬拼命低下头去,惶恐道:
“我没见过,没见过他们。”
那两个男人被易安用力丢在地上,吃痛轻呼出声,却也顾及着面前这些人都不是能招惹的主儿,少不得忍耐着。睁开眼睛,正看见骊姬欲躲闪的面容,似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似的,大声呼叫:
“表妹啊,表妹啊,你快救我啊,我被人捆得胳膊都要断了。”
说话的男人叫二狗,是骊姬从前素未谋面的表兄,因为在赌场上赌输了,欠了人家的银子,才想起父亲去世时候说起姑姑家有个表妹,如今在长安大户人家里做妾,却是风光的很,打起了歪主意。虽然这么些年没有往来,却也到底是亲戚,碰碰运气,没准表妹是个善心的主儿,总不能见死不救,更何况几十两银子,在大户人家不过一顿饭的银两罢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天眷顾他,按照父亲留给他的地方竟然真的找到了这位表妹,面前天仙似的表妹他也不曾生出什么心思,不过看着她穿金戴银就知道自己来对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诉说着早先时候,自己的父亲是怎么和骊姬母亲相依为命的,这么多年父亲又是如何惦记妹妹的,终于说动了骊姬给了他五十两银子。
要说这有了银子的感觉当真是好,不知还了先前欠着的赌债,出入乐坊酒楼也是毫无顾忌,点了最美的姑娘来唱曲,要了最好的酒菜来饱腹,简直是神仙似的日子。这样的花天酒地没什么不好,只不过银子用得太快,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五十两银子已经只剩下几文钱,从父亲的遗物中翻出了一块破布,他预备告诉骊姬这是骊姬母亲从小时候的包裹布,还带了他的弟弟一块来,只是没想到银子到手了,还没来得及开始纸醉金迷,就被易家兄弟拿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