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至五更,别院寂静无声。
屋内,程彻盘坐榻上,手捏法印,合目冥想。
屋外,焦四平贴着屋门坐着,担惊受怕了半宿,此时已是鼾声渐起、哈喇子长流。
不知何时,一杆竹管透过纸窗、探入屋内,不一会儿,缕缕薄烟喷出,弥漫在整个阁楼之内,无声无息。
“来了。”
程彻嘴角一勾,却没有声张、继续修炼,仿佛没有察觉一般。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忽有一声长啸灌耳。
“海城河清,‘曲蛇’曲三步在此,请费公子出来一见!”
啸声一起,回荡不绝,就算是高屋厚墙也挡不住的穿透力。
“哎呦!”这一声,骇得焦四平乍醒起来就摔了一跤,却根本顾不上疼:“少、少、少侠,我就说这地方不保险,你看,他们真打上门来了!”声音十分慌乱,甚至夹杂着哭腔。
而修炼许久的程彻赫然间睁开双眸,眸子中精光灿灿,正是后天一重大成的征兆。
屋内没有回应,叫焦四平更加着急:这费少侠,莫不是听说河清帮势大,扔下我一个自己跑了吧?这“曲蛇”是二当家的亲信,行事最狠辣,若落到他手里……
念及此处,他的脸上再无一丝血色,颤抖着伸手推门,但听“吱呀”一声,屋门却自行洞开,只见少年披上了灰衣,面色无悲无喜。
“少侠!”
焦四平像抓住了主心骨、连忙凑过来,可程彻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好似已有定计,口中只念叨着:“今夜,就把这河清帮的事了结了吧。”
“什么?”
焦四平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却不敢再问,只能自己乱猜一通:这费少侠一肢残废,还如此妄言,手段再高,难道能与一帮相争?难不成他……失了心智?要不我还是自谋条生路吧……
二人走出阁楼,只见那假山前,一位着墨绿长衫的中年抱臂而立,极高极瘦,乍一看去仿佛一枝青竹生在石缝间,耷拉着双眸、背起手来,作出一副超然世外之姿。
“原来……”曲蛇的语气极其清冷、傲慢:“耿剑通口中功夫了得的费公子,只是一个小毛孩罢了,刑罚堂那许多人竟然被难住了,当真废物,当真可笑!”
“可笑?”程彻也轻笑道:“费某也觉得一事可笑……”
“哦?”
“听说,河清帮有龙象虎豹四大护法,没想到,居然还有阁下这等人物……”程彻打量着曲蛇,说道:“看您这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四大护法又算得了什么呢?”
闻言,曲蛇一怔,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恼羞成怒道:“你敢笑我?!”他双目一眦,袖子一展,有两记飞镖划着弧线疾射出来,镖开六刃、通体墨黑,不带一丝光泽,借着黑夜更难以察觉。
这两记“黑蝠镖”,乃是曲三步招牌功夫,阴毒无比,寻常高手就算可以应对,也免不了一阵狼狈,可惜曲三步今夜的敌人压根不能用江湖武林那一套来衡量。
只闻“乒乒”两声脆响,程彻眼都不眨,只挥动着青灰剑锋一格、一斩,看似缓慢,却轻巧地将那两记黑蝠镖俱弹开来,毫不费力。
曲蛇见此,面色一凝:“好尖的眼力!”他不知又想到了什么,旋即就冷笑两声,袖口再展,又有一枚浑圆的铁丸抛向程彻,自己反倒燕子点水,轻盈而退。
“什么东西?”
铁丸飞至,程彻不解其意,转瞬间,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
原来,一声机关轻响,那铁丸上竟激射出数不清的黑针,四面八方、密密麻麻,又细如毫毛、色泽古怪,应该是淬了某种毒物。若在人群中施展此物,怕不是能杀伤数十人!此物之阴毒,与“黑蝠镖”相比,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可惜凡俗暗器,就算再上乘,也只能对付凡俗之人。
“哼。”程彻轻笑一声,立刻施展出那套家传的“划云游身步”。几个月前他这身法还不足以对敌朝廷鹰犬林宦,如今他炼体多日、肉体怕不是强了数十倍,施展起这套不入流的江湖步法来,竟堪比世俗的上乘轻功!
无愧“游身”之名,针雨之下,程彻似鱼得水,除了替焦四平点拨一二,自己仅依靠身形灵动,就在针雨的方寸分毫间安然无恙!世上轻功绝顶的高手有云:“差之分毫,与千里无异。”程彻此时,正是印证着这句话,毒针贴着汗毛飞过,不能伤人,与相隔千里又有什么分别呢?
针雨落尽,程彻回身一抖,“哗啦啦”的一声响动,原来有数十枚黑针被他网罗在衣袖之中。
这是何等的眼力?!再看那曲蛇,已是目瞪口呆:“居然连这‘千鹤针雨’也奈何不得你?”
焦四平这边,担忧早就抛至九霄云外,只管喜笑颜开道:“少侠好功夫!”
曲蛇注视着地上那用过的铁丸,许久,才抬首缓缓道:“小子,你武功当真不俗,不过……”他摇头笑道:“太可惜了。”
“可惜?”
“我本以为自己是多此一举,没想到还真发挥了效用,嘿嘿,在你们走出那个房门之前,就已经中了我曲家的秘制毒物——‘三步落泉散’!”
闻言,程彻脸色一沉、收起了步法的架势。而刚刚还叫好的焦四平听了此话,立刻打了个哆嗦,伫立原地不肯再多走一步,肉脸上全是凄然惨笑。
“和你过招,不过是让那毒物扩散罢了,哈哈哈哈,自你走出阁楼之时,已经输了!”曲蛇得意非常,小心擦拭着一柄细长的弯刀、边走边道:“三步落泉散,无色无味,可溶于水、可化为烟,中毒至深者,行三步而绝命,死时全身血液凝结,那滋味哈哈哈哈……可比那五步蝮蛇之毒厉害十倍!”
焦四平吓得浑身哆嗦,程彻脸上也是一片惨白。
见二人的样子,曲蛇仿佛饱餐了一顿、十分满足尽兴,继续说道:“方才,你只是摄取了些许毒烟,本不至于三步而死,可惜施展了身法……此时已毒入肺腑,就算是神医圣手也回天无力了!哈哈哈哈……”
“力”字方落,那焦四平瘫倒在地,剩下一副“死定了”的神情。程彻也埋下了头颅,似乎认命了一般。
正在曲蛇不可一世至极点时,一句幽幽话语让他直坠冰窟。
“倘若,我根本就没中毒呢?”
骇人的不光是话语,更是那话语的方向,那是从他背后传来的!
“不可能!”曲蛇脸色大变,弯刀回旋一斩,一招便划破程彻的身影。
得手了?
他脸上才泛出一抹喜色,又赫然色变,眼见那身影竟同水中倒影一样,一划,便全都破碎了!
“这是什么?!”
紧接着,他的视线不自觉地转动起来,向上、向后、向下,盘旋,随着一记重响,他看到了不远前一具熟悉的身躯,那高高瘦瘦的身躯上一袭绿衫,只是已经失去了头颅,扑通一下、跪倒在少年身前——他已身首异处了。
鬼怪?妖术?可惜,他的疑问永远得不到答案了。
……
海城有一碣石山,正对着城中最大的河湾,可极目远眺三十里河川,其上,盘踞着绵延数里的卫城,比郡守府邸气派数倍不止。那本是大缜王朝的水师驻所,如今,却成了河清帮的老巢。
城内,一座暖阁深藏其中,楼宇环列,可谓是重兵把守、机关重重。与外面的肃杀全然不同,暖阁内清香袅袅、雕龙砌凤,穷极奢华,一副皇家贵胄的模样。一位身着紫貂的儒雅中年稳坐当中,显得悠闲安适,唯有眼波中不时乍现着一两抹厉色。两侧,一位八尺大汉,面容坚毅、极为雄壮,另一位山羊胡须,正是与耿剑通发生过争执的老头。
大汉拱手道:“二当家……”话还未说,便叫那山羊须打开了岔。
“翼虎护法可是称呼错了,还唤什么二当家,已经是……”山羊须老头脸上堆砌着谄媚的笑容,冲着那中年一拱手:“已经是韩帮主了。”
被称作“韩帮主”的紫貂中年抬手谦让,可脸上的微笑分明是默许着老头的阿谀奉承。
一边的壮汉翼虎护法倒是根本不把那山羊须放在眼中,大刀眉一拧,勉强道:“韩……当家的,刑罚堂那耿剑通也算是帮会里的老人了,老练精干、通晓武艺,办事从不出纰漏,也没听说过有什么不好的风闻,依我多年眼力,他也算得上是一条忠勇汉子。若说他有心放纵三当家、背叛河清帮,实是、实是让人难以置信……”
山羊须抢上前来:“翼虎护法有所不知,那耿剑通行事独断,时常擅自笼络帮众、邀买人心,早就生了反心!护法大人,莫叫他蒙蔽了双眼啊!”
翼虎护法还欲分辩,见韩二当家抬手示意,就把话咽回了肚中。
“好了,纵然耿剑通没有私自放纵弑杀大当家的凶手……”韩二当家指头轻击着桌面,继续道:“总逃不了一个‘办事不力’之罪,罚三十鞭,也不冤。嗯,耿剑通身居刑罚堂已久,也是时候挪挪窝了。”
言至于此,山羊须眼光一亮,也不说话、只是一拜到底。
“哼,知道你心思了,既然帮会已变了天,顺便也让刑罚堂变变主子吧。”
山羊须大喜、立马一叩到底。
韩二当家却根本不以为意,手指停了敲击,转对大汉说道:“我已派了‘曲蛇’,去了结焦四平和那个多事之人。”
“曲蛇?”大汉眉头一拧,喃喃道:“他那些手段虽然厉害,可是多少有些……”
“诶,行大事者不拘小节,吾辈称雄海城,还要仰仗龙象虎豹四位护法,莫由些许小事介怀了。”韩二当家见大汉还欲言语,立刻扯了扯紫貂,脸色一冷道:“好了,此事,就到此为止吧。”
翼虎护法只好拱手一拜、不再多言。
二人虽对曲蛇的阴毒手段意见相左,可没有一个会认为曲蛇会失手。
见状,韩二当家才满意地点点头,转而向外唤道:“韩安,今夜万分紧要,帮内还需吕公子坐镇一二,你去把他请来。”良久不见回应,他便有些愠怒:“韩安,何故不应?”
屋外依旧无声,陡然间,一圆物从门外滚地而来。
什么?
三人齐齐注目过去,却是那曲蛇曲三步的大好头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