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濯弦的声音,朝来顾不上什么镜主的敌对情绪,什么人类的潜意识防卫,甩出锁链博浪锤虎虎生风,突破那一群护卫,像是一条银鱼在利刃苍尖的浪涛里翻滚游曳,时而挺身高跃,时而俯身疾行。那些追捕者则食人鱼一般紧追纠缠,前面的被削入水中,后面追兵又已经前仆后继,侧方还加了增援。眼见着朝来就落入了包围之中,那身后暗器如瀑,煌煌来袭,她索性扭身直冲廊顶,翻越到薄瓦之上,跳出这水上迷宫,开始飞檐走壁。身后那些追兵的怒骂声不绝于耳,裹着暗器一股脑儿飞来。
朝来咋舌。
梦境里一言不合就开打是一种风格,但这种风格代表的不是热血沸腾的战斗,而是镜主内心对世人和世界的敌意与抱怨。绝大多数人的梦境如果不受到攻击,绝不会有路人龙套顶着模糊不清的脸主动出手。也许这根本就不是那熊孩子的梦境,而是那个熊妈妈的。
母子血脉相连,梦境也是相通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这个梦境里的负面情绪为什么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又来侵袭。
“这可是为了你儿子,可怜他托生在你身边,估计也学不到什么好了。”朝来愤愤然地抖了抖袖子提了速,再一跃已是数丈之外,她转头看了看那密密麻麻的追兵,似乎颇为懒得应付,又起了身势,躲过又一波暗器,觉得很烦,想要投湖,游过这一边。
濯弦无声无息来到了朝来身后,一把扯住了她:“你看!”
朝来睁眼看了看湖水,水中有一块儿半米见方大得地方,幽深无波,颜色也不太对,她抬头看着濯弦:“这个?怎么?”
“你看那个颜色,我觉得怪怪的,像是果冻似地。”濯弦皱眉,“这种地方,这梦里有四五处,这梦境漏得跟筛子一样,我觉得太不寻常了。”
朝来这才发现:“多重葡萄镜入口!这还有一个!幸好你提醒我了,不然我就掉到不知道啥地方去了。”
那一股似有似无,似花似露的味道在空气中浮动,凝脂般的碧色摇曳,像是苹果味道的果冻。这种颜色是梦境里一种危险信号,理论上最好不要接近,因为它代表着更深层的更不可控制的更深层梦境,就在它下面,落入其中,就相当于落入了葡萄镜里一样,不知道会去往什么地方。
“自从遇见美人蛇和烛龙以后,我就专心——”濯弦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觉得小腿一软,一只燕子镖不知道什么时候钻入皮肉,鲜血顿流如注。
竟然还能被龙套的燕子镖射中,朝来半点同情都没有,她一边憋着笑,一边转向某个方向,听着那方向里传来的杠铃般的笑声:“我们边说去那边看看。说不定能看见那个熊孩子。”
“说起来,是不是等到熊孩子的五官都换到童罴脸上以后,就没救了?”濯弦有些担忧,“白天见到真人的时候,真是很想朝着那张脸来一拳。”
“没错,童罴喜欢吞吃小孩子的天真可爱的那些情绪,照师姐的名言,吃了可爱,就只剩下可恶了。”朝来耸耸肩膀。
“这么说,骄纵任性的孩子缺乏自控力,更容易被入侵,而被童罴圈养的孩子会因为失去了本心,更加骄纵任性,无法无天。这就是个恶性循环。”濯弦吸了一口冷气,“要不是遇见梦魇猎人,那不就完蛋了?”
“不见得每一个熊孩子的脑子里都有一只童罴,但是只要被童罴霸占了梦境,这个孩子就注定会在熊孩子这条路上,一去不复返。”朝来指着不远处传来人声的院落,“而且就算是没有梦魇,有这样的妈,你觉得这孩子还能不完?”
一进内院,便有叮当琴音,有男女说话声音传来。
朝来扯着濯弦两个人隐身走进这闺房,瞧见了那贵女,差点破功现了形。
这不是那个熊孩子他妈么,而且还是辣眼睛版本的!
那弹琴的贵女,身着窗帘一样的古装女子的衣服,正在以拨算盘的姿态弹古琴。而她的房间,也是十分具有特色的,点缀着古代的织染技术无可企及的粉红色蚊帐和大孔洞蕾丝花边。
贵女旁边一位书生打扮的男子正在和贵女四手联弹。那书生打扮的男子仿佛是某一位当红的影星,只是一身硬邦邦的白衣服糟蹋了那张脸。
两个人一开始还是你侬我侬地弹琴,弹着弹着,那男人的手就摸到了贵女的身上,接着贵女便吃吃笑着,弃了琴滚到了架子床那粉红色的蚊帐一样的帷幔里面,娇滴滴地说:“奴家又不是琴……”
朝来对一个贵女自称奴家表示理解不能。
濯弦则非礼勿视地转过身去,不乐意让帐幔里那些嘈嘈切切错杂弹轻拢慢捻的勾当污了自己的眼。
听着身后的帐幔里传来的声音,俩人都觉得略有尴尬。敢情这个熊老娘正在深夜花痴男影星?
“不对,这梦境里怎么真有那个熊老妈?真让我们赶上人家血亲关联了?”濯弦疑惑,熊孩子做梦是不太可能梦见这种场景的吧。
“……求别说,我能把这段儿记忆删掉吗。”朝来翻白眼,“我们先出去转转吧,门口我和你细说。”
说着,朝来转头要走,可就在她要离开的瞬间,小孩子的哭声又再度传来。
那小孩子的哭声不远,可帐幔里的那一对儿两个人似乎都没有听见,帐幔外的两个梦魇猎人却不约而同打开了门,只看见院子里一个穿着黄袍的小孩子咚咚跑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全身长着棕色长毛的怪兽。那小孩子头上戴着一个金冠,歪歪斜斜坠在一边,那一身金绣黄袍。
“皇袍?”濯弦一愣。
“别忘了,梦里的皇族不算数,这身衣服更可能是个暗喻吧。比象之梦里经常出现暗喻啊。”朝来随口道,“比方说,暗示这也是个熊孩子,是家里的小皇帝?”
“呜呜——”那孩子边哭边跑,可惜他妈正在和男神秀恩爱,完全将他无视了。
按说,如果这个孩子是做梦的人,这梦境被他这么一哭,早就大雨倾盆,水漫金山了,最次,也得碧波荡漾,一派水上画面。然而梦里这个风格廉价的闺房,纹丝不动,完全没有受到这个孩子情绪波动的影响。
朝来微笑,这果然是这个老妈的梦境,而这个童熊附体的小孩子,和他老妈的梦境,就是血亲关联。
“还真让我们遇见了。”朝来眯起眼睛,“虽然说这是这个熊老妈潜意识为了保护孩子,才把这熊孩子放在自己的梦境里吧,但我觉得在她梦里这孩子学不到什么好事儿。”
“这是一种本能的,完全不受控制的保护。”濯弦立刻用一种念菜谱的语气说。
“没错,你还漏了一条,这种梦境很不稳定,但梦魇很喜欢。”朝来忍着要身手堵住耳朵的冲动,咬牙补充。
正胡乱想着,一个没留神,朝来被那个孩子撞到了跟前,那孩子满脸泪痕哭着抓住了她的衣服:“呜呜——呜呜——”
那孩子紧紧抓住朝来,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一根浮木。孩子的哭声刺耳,却不是从他的嘴里传出来的,他根本也没有嘴巴。原本是嘴的位置的地方,现在是一片光滑的皮肤,好像那里从未存在任何器官。而那刺耳的哭声忽远忽近,好像找不到合适的出口,一会儿从耳朵的方向钻出来,一会儿又从鼻子里哼出来。
不要说濯弦,就连朝来都觉得这情景很诡异,令人毛骨悚然。
那童罴终于出现,停在朝来不远处,没有眼睛鼻子的脸上,只有一张大嘴在微微张着,发出短促的哭声,听上去像是“啊,啊”地叫着,歪着头在打量着朝来,显然它还记得这个梦魇猎人的厉害。
朝来给濯弦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伺机绕背:“弄走”。
童罴转了转头,似乎对声音格外敏感。
朝来想起那篇《罴说》,灵机一动,双手一垂,让博浪锤落在地上。
果然,那砸地的咣铛一声,惊得那只童罴用后足站了起来,对朝来狂吼乱叫地扑了过来。
朝来举起博浪锤,双锤相击,发出的声响让她自己都呲牙咧嘴起来。
童罴果然对声音敏感,一听见这声音,嗷地一声从半空中落下来,一个急转调头就跑,没出两步,就撞到了濯弦的眼前。
“不行别硬来!”朝来一见濯弦要俯身,急得双锤变向,先一步砸到了童罴的身前。
“没事!”濯弦的手里端着一口白铁皮大锅。
朝来一愣,立刻意识到自己帮了倒忙:她总是觉得濯弦经验不够,却忘了这是个能在梦境里从做饭衍生出许多花招的天赋者。刚才如果童罴撞到了铁锅里,这会儿应该就已经落入锅盖囚笼之中了。
“抱歉!”朝来咧嘴一笑,博浪锤缩成流星锤,往童罴的脚上一绊。
那童罴似乎也很忌惮濯弦手里的那口锅,就地一滚,朝着侧面滚了过去。
朝来正要动作,却被那个孩子一把拽住,那力道来得突然,差点将朝来拽倒。而那童罴正也抓住了这个机会,一跃而起,朝着朝来扑过来,一口咬住了朝来的手腕。
鲜血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