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只附着寄生在脊背上的虫子挖出来,听上去的确非常恶心,不过如果把虫子二字替换成蝴蝶,感觉就好多了。这大概是和蝴蝶有关的典故,都显得悲伤美丽,脆弱浪漫。然而朝来的表情却无一丝轻松写意,她抿紧嘴唇,瞄着合适的角度和时机。
濯弦看着朝来飞快地靠近又开始吃茄子披萨的琳达,将匕首的锋锐刀刃贴着琳达的脊背一划,微不可见的一个抖动,刀尖便挑开了皮肤,只听见琳达一声尖叫,那对梦幻般绮美的蓝色翅膀便离开了琳达的身体。
“哗啦啦——”巨大的翅膀带起风声来,那只南海蝴蝶离开了琳达的身体,露出它埋藏在肌肤之下的模样:那一对蓝闪翅膀下,埋在琳达脊背之中的蝴蝶身体,却像是个人!
那张巴掌大的小脸眉目清秀,只是眼睛没有瞳仁,幽幽地望着远方,看着像是个小小少年,只是这小小少年长了四手两腿,怎么看都是怪物模样。
朝来看着南海蝴蝶叫出声来,“快点抓住它!”
可惜南海蝴蝶轻盈灵巧,眨眼功夫已经飞出好远,朝来拽住庄俊逸的胳膊:“不行,你不能用你的银枪,南海蝴蝶很脆弱,我们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不能杀它。”
“那你看怎么办!你追的上——啊!”庄俊逸指着远处,有个人影一跃而起抓住了南海蝴蝶。南海蝴蝶拼命挣扎,带着那人跌跌撞撞地飞了几步远,最终还是无法承受这份重量,落在地上。
“你们太放松警惕了。”闻人谕的声音含笑响起,一只手抓着南海蝴蝶,一只手拽住了琳达挂着塑料袋的胳膊。
“你们是什么人?!”琳达逃跑未果,一脸惊恐地看着这些人。
朝来戳了戳南海蝴蝶的脸:“你认识长得像这张脸的人吗?”
琳达摇摇头,她看了看南海蝴蝶,又看了看朝来:“你们——”话还没有说完,琳达就发觉了自己周围的异状,“这里是——这里是哪里?”
朝来眉头微蹙:“这里是米兰,你没有来过吗?”
“没有。喔!对哦,是!我看见了那个,是那个哥特风大教堂对吧!”琳达指着不远处的米兰大教堂,“我见过他给我看的照片!”
他?朝来对濯弦和庄俊逸点点头,他们的推理是正确的,琳达并没有真正到过她梦里的这些城市,这些城市和美景,甚至还有美食,都与别人有关。
“美食的味道是很真切的,很细致。”濯弦把南海蝴蝶放进锅盖鸟笼子里,“我觉得这不是靠想象力就能解决的问题。也许是她在美食街或者外国风味饭店里吃过的。”
“她提到的这个人,可能很关键。”朝来思忖道。
“有一点我也觉得奇怪。”濯弦被朝来这么一说,想起一点不同,“她吃的那些东西,味道都很匠气。”
“这怎么说?”庄俊逸不知道从哪里顺了一块儿茄子披萨,吃的滋滋作响。
濯弦组织了一下语言,指着茄子披萨举例子:“茄子披萨的重点在于茄子烤得酥脆,但披萨饼皮和上面的芝士会很柔软,在味道和口感上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是它的特点,但是一块儿好的披萨,会有更多值得注意的地方,然而这一块却只强调了这种鲜明对比,对披萨其他的方面,比如饼皮的麦子香味,香草的使用,都完全忽略了。川菜麻辣,淮扬菜清甜,这些食物都只有这种固有印象的味道,没有别的优点,你们吃着可能还没有感觉,但我尝一尝就会觉得特别匠气,特别故意。”
“所以我们已经从梦魇猎人变成了美食猎人是吗?”庄俊逸眼睛一亮,“听说古时候真有这种猎人,不行你也转行吧,在梦里寻找珍馐佳肴顶级食材然后吃了也不会胖——”
朝来把庄俊逸推到一边,对濯弦点点头:“你看着点南海蝴蝶,别让它跑了。”
“这个笼子就是上次的锅盖吗?创意真是不错。”闻人谕看着濯弦手里的鸟笼笑眯眯地称赞。
失去了琳达这个食物来源的南海蝴蝶缩成了半人高,被罩在濯弦的锅盖鸟笼中,少年的脸庞悲伤地看着外面,没有瞳仁的眼睛闪着幽暗泪光,好像已经了解到自己所处的情况。
濯弦叹了一口气:“狩猎者还真的是不好干。”面对这种楚楚可怜的美丽生物痛下杀手,真不是一般人做得来的。
朝来无奈地看了濯弦一眼,继续听着闻人谕怎么调动表情语气让琳达尽快入戏,他那模样很像是遇见了蹩脚演员的导演。导演很着急,可演员还在吃茄子披萨,搞不清楚状况。
“大概是比起李想那样的学生党,理智的上班族更难以接受不同寻常的东西吧。”朝来摊手,好在梦境里普通人都是带着几分呆傻迟钝的,琳达已经被闻人谕说服,正巧也吃完了手里的茄子披萨,顺手便将包装袋丢在了街边。
“她怎么又开始乱扔!”庄俊逸简直无法忍受这一点。果然他的话音未落,那一座满是雕像和尖塔,几欲飞天的哥特式大教堂又开始全面凹陷,天使和圣母的雕像咔哒咔哒缩回去,变了颜色又凸出来。
“不好,吃完东西又要换地方了!”朝来头疼,“闻人哥你看!就是这样!”
“那我来试试吧。”闻人谕一笑,与朝来不同,他手里是一只画笔,三点两点,翡翠川光芒如泼墨,瞬间便填满了视线。
“你这是直接跳到她梦境最靠近清醒的地方?但这里还不是直梦!”朝来满脸艳羡,骄傲地和濯弦解释,“这是很精细的技巧,就像你做菜,怎么说呢——”
“将骨肉完全分离,互不沾黏,各自完整?”濯弦举了个例子。
“对!”朝来看着四周的光芒,直梦是难以改变和施展的,它基本上是浮在梦境表层,最靠近“醒来”,然而梦境并不是千层蛋糕,总会有某个部分会微微露出水面,贴近人幽微复杂的意识和思想,与白天的意识流和白日幻想只隔一线。
“……这里又复杂,又真实,是最难以触及的部分,却也是最适合观察镜主的实际生活和现实记忆的部分。”朝来比划着一毫米的距离,“就差这么一点的感觉。”
庄俊逸咧咧嘴哼了一声:“不就是钻空子嘛,偷偷隔着玻璃看一眼,不算真的进入玛瑙川。”
濯弦恍然大悟,窥视人的记忆必须走流程,但这么隔着远远看一眼,却是钻了空子的简便办法。
与大家想象的不同,这一次出现的,不再是任何一个城市,而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视野之内枝叶遮天蔽日,没有半点儿方便人下脚的地方,地面上露不出土色来,只偶尔有些昆虫在枯叶残枝里钻来钻去。
闻人谕一笑,很有大哥风范地转向三个后辈:“你们觉得哪里最奇怪?”
“没有声音!”庄俊逸大声喊道。
“没有气味。”濯弦的关注点总是色香味是否俱全。
“这是几乎就是原生林。”朝来收回视线,“只是我还不能确定,因为我没有看见更多关于生态系统的情况,但不管怎么说,最低限度也是个有年头的次生林。我做过这类绝境地图。”
“平时大观在给你培训什么啊。”闻人谕扶额,“当然,你们三个说的都对,尤其是朝来,你说得对,这是一片原生林,这可不是一般的小白领能去过的地方。它生态系统不完整,可能是因为还没有显出全貌,也可能是因为这地方根本就不是镜主妹子亲眼见到的,所以无色无味,无影无声。所以,这可能是别人的记忆。”
这没有味道也毫无声音的原生林的地图一出现,南海蝴蝶就躁动起来,它努力鼓起翅膀,想要撞开鸟笼,青金石色的金粉随着它的动作簌簌掉落,那张仿若少年的脸上满是悲伤和不甘。然而鸟笼很结实,南海蝴蝶又不是蒍虎那种力大无穷的梦魇,它的挣扎只是徒劳无功。
“南海蝴蝶是思念聚集的,这种梦魇通常会出现在丧亲或者失恋的人的梦里。影响镜主情绪爆发,但因为南海蝴蝶会吃掉思念,所以某种意义上也算是给镜主做了心理治疗。”朝来对濯弦一笑,“所以如果解决了暴食症根源,让它自己飞走自生自灭去也不是不行的。”
濯弦看着南海蝴蝶眼泪汪汪的眼睛,叹了一口气。
“咱们把这玩意栓起来,然后研究一下周边吧,看看我的论证对不对——这是旁人的记忆。”闻人谕笑眯眯地说。
“等等,你们在说什么,你们要找什么人?”琳达插言问。
朝来一脸亲切笑容地看着琳达:“正好要问你,你有没有追求者?或者之前分手的前男友什么的?或者那种爱过你,但是现在没办法再见面的?”
琳达分明还在病房里治疗,她并没有死去,而琳达的父母也还在她身边,琳达是独生女,像是朝来和朝往两兄妹生离死别这种情况,绝不会发生在琳达身上,所以可以判定是这份思念来自于琳达的恋人,可能是已经分手,可能是分居两地,也可能是一场毫无指望的单相思。
“绝不可能是琳达的二舅妈强烈思念着琳达吧。”庄俊逸没心没肺地说。
“能长到这个体型的南海蝴蝶,只能来自于至亲血缘之间无法割舍的亲情,或者——”朝来眯起眼睛,在思考着怎么形容一下特别浓烈深刻的爱。
“浓油赤酱的爱情?”濯弦替她解决了这个问题。
朝来摊手,从琳达的资料来看,亲情这一点可以排除,剩下的也就是爱情了。
谁知道琳达摇摇头一口否决了这个推测:“没有,我从来没有交过男朋友。我上学的时候家里管得很严,没有恋爱过。工作以后周围的同事都是女的,更没有什么机会了是,所以我没有男朋友。”
“有没有什么其它的可能,你想一想周围的男生,有没有谁可能暗恋你或者你单恋过什么人?”朝来耐心地引导。
琳达摇摇头:“我周围没有什么熟悉的男生,哦,京东的快递员倒是很熟。”
“也许这些美食是一个提示,毕竟味道这么真实,这应该不是凭空幻想出来的——会不会是梦境有交叉?就好像之前的皎皎那样。”濯弦提出一个可能。
“琳达,你说的那个他,是什么人?”朝来换了一个问题,一脸希冀。
为什么琳达的梦境,会频繁地切换美食地图?南海蝴蝶是人的思念。思念传达出情绪。
比如自己。朝来按了按心口。曾经这里也也有一只南海蝴蝶,带来无尽悲伤和自责,后悔与懊恼。那是她对朝往的思念,也是她内心真实的情绪——如果当初自己再努力一点,是不是哥哥可以卸下一些担子,也许就不会出事了。
而琳达这只巨大的南海蝴蝶,应该也表达出一种情绪来。正是因为这种情绪如这只南海蝴蝶一般庞大,才会影响琳达的潜意识,让她的行为出现了动物本能,忍不住就吃吃吃了起来。
如果闻人谕说的是对的,那么琳达的南海蝴蝶也许并不是琳达自己的思念,而是别人对她的思念。有人希望琳达好好吃东西,开开心心地吃,到世界各地去吃。这个人甚至是所有这些场景和美食的缘由——真正去过,吃过的人,是这个“他”。
“他”的这种感情,如此温柔宠溺,充满了美好的希冀,必定是来自一个思念着琳达,又非常爱惜她的人。
朝来转头看着鸟笼里颓然落下的南海蝴蝶。
这一只南海蝴蝶是蓝色的,和她那只的颜色相近,这种浓郁又暗藏光芒的蓝,代表悲伤和逆境之中的希望。
朝来抬头看看天空,枝繁叶茂的植被,几乎遮住了头顶的天空,泥土里散发着腐烂湿润的味道,感觉十分真实,这可不像是琳达这个白领能幻想出来的气息。
这些,应该都是南海蝴蝶带来的,随着那份思念呈现出来的某种扭曲的记忆。
可惜琳达没有回答朝来的问题,而是好像被某种直觉驱使,朝着密林深处走去。
梦魇猎人们也只能耸耸肩吧,跟了上去。
濯弦一边拿着柴刀披荆斩棘一边问:“你们说味道是一种记忆,她的记忆却没有味道?那会不会彻底就是旁人的梦境,不是有什么关系,只是偶然从那人的梦里路过而已。”
“从别人的梦境里路过?那应该是很强烈的情绪,要不然没有经过训练的人,总是跑到谁梦里,那还了得?绝对是真爱!”庄俊逸大大咧咧地说。
濯弦脸色微红,朝来也岔开话题,微笑着把这句话糊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