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哪里有问题?”庄淑娴手指灵活地转着一个小小的手电筒,一边烦躁地踱来踱去,一边考校朝来。
“除了突然惊醒,别的没什么问题。”朝来用琴曲保持着三个人的隐身状态,不要说她自己不觉得有问题,就连老谋深算如闻人谕,也双手一摊表示:“的确,没有梦魇的痕迹。”
庄淑娴眉头微蹙,抬头看看天际,天色碧蓝,飞鸟群群掠过远山云岫,闷热将雨。大师姐也认为的确没啥问题,除了闻人谕的高中制服有点让人出戏。
两位女猎人和闻人谕都是一副高中生的打扮,蓝白相间的运动服,背着旧旧的登山包,只要朝来一解除隐身,就可以完美混入爬山的学生里。
不管三个人愿不愿意,他们一进入梦境,就已经被按上了“同校同学”的身份,装扮妥帖,天衣无缝。这种合情合理的身份,是人类的潜意识对于自己梦境的保护,就像是石子落进身体,蚌会将它包裹成珍珠,眼睛迷了,自然有泪水冲出砂砾。
三个砂砾杵在这酸酸甜甜梦里已经很久了,除了知道男主角长得也挺帅之外,一无所获——要不是他们想尽量围观这个梦境的自然进程,庄淑娴都想卷着袖子押着皎皎让她赶紧和男主角进入主题了。
“快进吧。”庄淑娴烦躁地转着手上的手电筒一样的东西,转着转着一把手炮突然重重掉在地上,正好砸在了朝来的脚面。
“闻人哥,为了咱俩的老命,干预吧。”朝来揉着脚趾,眼泪汪汪。
闻人谕点头一笑,手腕一转,展开一把竹骨折扇,扇面上丹青写意,随着他扇了几下,玉色碧光流转而出,那些淡墨山水逐渐鲜活,翡翠川如山中溪流,溢满整个视线,而随着翡翠川的波光一同降临的,还有一场毫无预兆的豪雨,还没等朝来有所动作,就把三个人淋成了落汤鸡。
“抱歉,我也不知道她梦里有这么大的雨。”闻人谕在雨中风度依旧,却差点被庄淑娴踹下山去。
朝来觉得自己高高兴兴跟着这俩人一起进入梦境真是太天真了,她现在格外想念濯弦,至少他还有个小吃摊子,顶着篷子可以挡挡雨。
“这……是那年的山洪吧!”庄淑娴突然想起来,“我记得那年咱们也秋游来着!那天好多学校在仙人山秋游!都被坑了!你想起来没?观人定还说这雨会引发泥石流,结果就给这个乌鸦嘴说中了。”
“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还出了人命对吧。”闻人谕恍然大悟。
眼前的暴雨也在应和着两个人的老旧回忆:突如其来的暴雨夹裹着山间的溪流流淌满地,加上电闪雷鸣,游人一片混乱,把学生们原本还算齐整的队伍也给冲散了。尖叫声和唾骂声此起彼伏,一片混乱。穿过雨瀑,星星点点的宝石红的光芒在半空忽明忽暗,像是一盏盏漂浮在空中的小桔灯,温暖可爱,但却无人能见。
“那是玛瑙川的光吧?”朝来指着那些光斑问。
“那么这些玛瑙川是一直都在的,还是刚刚才和梦境重合?”闻人谕沉吟道,“如果说她这不停重播的梦境都是玛瑙川,那这本身就是个大问题。”
“玛瑙川,混淆梦境,重播。”朝来嘀咕着,“不是夫诸,当然也不是灭蒙鸟,那会是金翅鸟吗?”
“你怎么老想着鸟儿?”庄淑娴问。
“观师兄不是说最近的梦境尽量多想一想魇师的因素么,那个从釜山回来的金皋不就是玩鸟的。”朝来回答。
“先别提这个,镜主掉坑里了。”闻人谕对走散后又失足掉进坑里的凌皎皎一点儿同情心也没有,一边躲进了庄淑娴的伞下,一边拉过抱琴的朝来,“幸好我们都隐身了,这样可以近距离看看,一旦不好,立刻带她跳楼退出去。”
朝来叹了一口气,他们这些职业猎人,果然是和濯弦这样的新人小白不同,对镜主没什么同情心,眼见着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掉坑里不以为意,理智得可以。
三个理智的职业梦魇猎人此时和女主角皎皎的距离很近,近的连她的腿上贴着的创可贴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皎皎被一根尖锐的枝桠刺破了大腿,滚落到了这处塌陷里,而那三个受她委托入梦相助的梦魇猎人打着伞,站在一旁不为所动,一脸期待和好奇。
“这边没人了,天快黑了,她怎么办?”朝来指着皎皎问。
“当年事故里死的又不是她,肯定有下文的。”庄淑娴拿着手电筒四处照着。
暴雨,将夜,伤势,流血,凌皎皎没有出事,说明她一定是被人救了。
果然,男主角辽远顶着他的背包,深一脚浅一脚淌着泥水跑了过来,边跑边喊:“皎皎!凌皎皎!”
天色越来越暗,学生们应该都已经陆陆续续回到了集合点,享受老师们的安抚,毛巾与热水。然而,辽远却逆流而上,四处寻找着没有归队的皎皎。
连朝来都觉得:“这个辽远的确很讲义气。”
“噗,朝来,这不叫义气。”闻人谕摸摸朝来的头。
“找到了!快点!感情戏!”庄淑娴兴奋地拽着朝来和闻人谕。
辽远找到了皎皎。相见,惊喜,拥抱,亲吻,然后依偎着倾诉——相互都有好感的两个人,在这种令人恐惧的环境里,能够支持他们忍饥挨饿受寒的,就是这份天真得近乎轻狂的爱意。两人相互表白,山盟海誓,爱情来得太快,梦里的剧情都变成了蒙太奇——朝来只觉得大雨过后,自己站在飞快加速的镜流里,眼前一幕幕都变成了照片,一张张被大风吹走似地从眼前闪过去。
热恋中的两人忘了他们还是早恋,出双入对,十分高调,很快事情就传到了家长和学校的耳朵里。
辽远的妈妈极力反对,辽远一怒之下搬出家里,靠炒股和帮同学修电脑赚生活费;皎皎为了堵住老师的嘴,每天熬到凌晨两三点钟,把发髻扎得紧紧的勒痛头皮,让自己更清醒一点,继续学习。家庭和学校的双重压力,两个人反而爆发出百分之二百的动力,他们约定,一定要考到北京去,然后在一个学校里,再也不必忍受这些步步紧逼。
天道酬勤。
他们最终双双考上了那所心仪的学校,尽管不是一个专业,但是的确在一个学校里。大学里学校本就不会继续拼命阻拦学生们谈恋爱,而辽远的妈妈,终于因为扛不住儿子坚决的反抗,以请两个孩子回家吃饭,换取妥协。
如果是个童话故事,这里应该写一句“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可在场看着这一串镜头切换的梦魇猎人却很清楚,如果是这样,凌皎皎就不会和闻人谕相亲了。她至今单身,必定是因为后面的转折戏。
果不其然,因为外部阻力消失,内部那些过去因为一直“并肩作战”而忽略的细节,开始隐隐作痛,两个人的家庭背景培养出来的差距而产生的问题,也逐渐凸现出来。辽远清醒理智,总不愿体会皎皎的小女儿心思;皎皎天真浪漫,比起高楼广厦远大前程,更看重短信里记得说一句“天冷加衣”。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终究是一件感性又细腻的事情,越是相爱的两个人,越是用最柔软鲜嫩的一面来面对对方,任何细碎沙砾,都可以磨得一片血肉模糊。更何况,很多的感情开始于某种不可捉摸的诱惑,立足于懵懂的幻想,一旦对方无法满足自己的幻觉,就会产生自然而然的失望。
“了解都还没开始,相处怎么能预知?”闻人谕也摇了摇头,按着朝来的肩膀,“朝来,你没事吧?你脸色不太好。”
“没有,和你们一样,觉得感慨而已。”朝来作为职业的梦魇猎人,见过无数的镜主和他们的故事,很少有什么剧情,可以触动她的心弦。可是眼下,她却有点怔忪地看着眼前一幕幕快速剪辑的蒙太奇,她不知道为什么,想起来在那哥哥刚刚出事的那段艰难的日子里,她在一个傍晚里对一个人说:“我喜欢你。”
那人一贯严肃的脸上,拒绝了她,后来,很理智地分析给她听:“朝来,谢谢你,但我不能答应你。第一,我对你的喜欢,不是情爱;第二,你对我的喜欢,只是依赖。你并不是个喜欢依赖的女孩子,只是你自己还不明白。”
“我什么都不明白!不明白你们要讲给我听啊!”年少的朝来大声喊。
“将来有这个资格的人,应当是一个陪着你,又可以成全你的人。你们会交相辉映,彼此都变得更好,更坚强,更独立,但那个人,很遗憾,并不是我。”那人说完,伸出手摸摸朝来的头,“我的确很好,你也很好,但是,我们在一起不会好。”
那个时候的自己,还不太明白那人的那一番话,而现在,看着眼前一幕幕记忆的剪辑,朝来似乎明白了一些。
皎皎的故事,开始很好,可从那美好青涩的开始之后,就不太好了。这并不是他们两个人不好,而是他们并不合适,彼此削掉自己的犄角来相互依偎,最终也只能让头顶的伤疤,越来越痛而已。
要经历过很多的风雨,才能明白,喜欢的同时,合适,也很重要。
皎皎还是青涩的少女,眼神柔软,有些想法还冒着粉红色的泡泡;而辽远却因为家庭缘故,早早成长,做人做事理智顾大局,自然有时候会体贴不了少女的轻飘与细腻。
梦想和现实迎面撞击,粉身碎骨,这样的剧情,让梦境的旁观者们都扼腕叹息。
最终,在一次过于激动的争吵里,两个人分手了。
“感情已失去,一切都失去,满腔恨愁,不可消除。爱已是负累,相爱似受罪,心底如今,满苦累。”终于,系里的毕业舞会上,此曲终了,辽远回到老家继承公司,而皎皎留在北京,进了一家外企。
分道扬镳,连半空飞过的鸟影,都在哀哀鸣泣。
朝来还有点愣神,闻人谕却已经脱出剧情,转脸看着庄淑娴和朝来:“你们觉得梦魇在哪里?或者说,你们真的觉察到了梦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