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似火,磨驴似我,这是朝来最近的真实写照。她觉得如果这种状态再多持续三五个月,她就可以改名为暮往,最终改名墓地。
一晃儿她被观人定禁足已经有半个月了,这期间她不仅没有机会去实际的梦里实习,就连大白天也没有办法松一口气,不但夙兴夜寐被云雾丞盯着去锻炼身体呼吸户外新鲜空气,还要被一众师兄师姐轮番折磨:
被应霆的体术训练摔摔打打,被闻人谕的法术训练新上的燃烧瓶燎了头发,按照观人定的要求在梦里盖房子铲地挖大坑,就连落在师姐庄淑娴手里,也要先被轮着鞭子流星锤套马杆抽。就连周末和师姐在附近吃午饭,也要一边吃一边给她做场景设计。
朝来甚至都没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去帮她和濯弦说一声,她没事。因为别人不认识濯弦,而唯一认识他的那个二货庄俊逸,从水幽寒梦里出来以后就莫名其妙生了气,不理朝来了。
庄俊逸的亲姐姐庄淑娴线报,这些日子二俊子一直跟着观人定他们调查那个疑似魇师的瘦小男生的事情,连自家人都见不到了。
“……那个小个子还没查到,他们倒是发现之前那个挺有名的,玩鸟的,今年从釜山回来了。”庄淑娴猜测,“你觉得灭蒙鸟会不会是他的手笔?”
“有可能,因为如果不是熟悉,饲养梦魇哪有那么容易,一个不小心反而会被吃了。”朝来一想到风萧萧梦境里那精细逼真的环境,就不寒而栗。
“总之最近你小心点吧,这么不太平。”庄淑娴结了账,“十年内云家可就你一个人。回头你再入梦,我让小英俊跟着你,有雷他先顶上。”
“他?他连我信息都没回,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他了。”朝来悻悻然地挖着冰淇淋,看着对面衣着严谨刻板,发髻纹丝不乱的庄淑娴:“你弟弟的心眼儿真是比针鼻儿还小。”
“大概就看你比他厉害了不爽呗。他你还不知道,成天想着天下无敌。”庄淑娴耸耸肩,看了看表,“小谕谕怎么还没来?”
“你不也一样成天想着天下无敌。”朝来嘀咕道,庄家姐弟的人生理想路人皆知,可惜就算是云朝往退出了历史舞台,前面也还横着观人定和闻人谕这样的太行王屋两座大山,一时半刻轮不到这对姐弟称王称霸。
说曹操曹操到,休息室的门推开,闻人谕满面春风地进来:“正好你们俩都在,我有件私事不想让家里知道,请你们女生帮帮忙。”
“找我下梦跑腿儿?我拒绝。”庄淑娴翻白眼。
“你朋友的?喜欢的妹子的?你老妈的?”朝来停下手里的场景透视图,看着闻人谕,也一脸的好奇。
前几天闻人谕让朝来试试燃烧瓶训练的时候,还一脸的愁云惨淡,恨不得换了电话号码,把他老妈屏蔽,今儿突然春风满面,按照朝来身为一个梦魇猎人的职业嗅觉,肯定有秘闻。
“都不是,相亲对象。”闻人谕翻了翻朝来的场景透视图草稿,顺手改了两个地方的错误,然后用铅笔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我是用正当的职业技能换取自由的正经人。”
“噗。”朝来忍不住笑出声来,“得了吧,您是黑芝麻馅儿的。”
庄淑娴瞬间眼睛一亮,摘掉眼镜拽着闻人谕坐下来:“快,细说!”
朝来看着庄淑娴因为动作过大拽下来的一缕自来卷,拍了拍师姐的肩膀:“师姐,注意人设,注意点儿。闻人哥,怎么回事,你快说。”
闻人谕讲述了一个闻者欲泣的故事。
和曾经梦魇蒍虎的受害者辛小仙一样,朝来和她的师兄师姐们也因为正当适龄,频繁遭遇着长辈们安排的相亲,这行当本来选择范围就窄,大多数年轻人还经常昼夜颠倒,外人看着活脱脱就是一批死宅,所以年纪一上二十,家里就会紧张起来开始张罗器。像是闻人谕这样而立之年的一流天赋者能剩到现在,完全是因为他长期和家里斗智斗勇,最后被他妈扫地出门住进了集体宿舍的缘故。
然而就这样,闻人谕到底也没有逃脱毒手,昨天还是去相亲了。
“既然是咱们这些人的相亲对象,肯定知道些咱们的业内情况。这个姑娘正好有点梦里的事情,为了堵住我妈的嘴,她答应这次相亲由她来拒绝,条件就是,让我帮一个忙。”闻人谕常年被各路七大姑八大姨大姑娘小妹子惦记,今天这份喜悦,大概来自于再度可以不得罪人地拒绝一次相亲——从时令来看,这应该是今年最后一回了。
朝来不满地撅噘嘴,要是入梦,她还在禁足,就凑不上这个热闹了。
闻人谕拍了拍朝来的头:“没事,我和大观说了,你解禁了。最近都没有头疼了吧,看来大观的禁足,也还有点意义。”
朝来头皮发麻,她觉得以后她还是不要承认“偷偷私训”和“隐瞒头疼”了,这根本是人尽皆知,哪里“偷偷”和“隐瞒”了?!
闻人谕点到为止,不再多说,讲起他这次相亲引来的案子:“这个妹子叫凌皎皎,凌家算起来是从前沈家的远亲吧,以前靠着沈家经营起来生意,沈家出事以后就彻底不再沾手梦境的事情了,当然家境也败落了,原来打算往沈家送几个有天赋的孩子,也都就这么算了。这个皎皎就是有点天赋的,但因为家里这样,现在只是个普通的白领。”
“她最近这半个月经常梦见同一个人,同一件事情。”
“梦里都是和这个人的往事,然后她每次都会突然醒来,有的时候是坠落,有的时候是被不知名的力量杀死了。”
“好歹是有些天赋的人,她索性就让我们帮忙,想要知道是不是有人在她梦里为非作歹。”
“很遗憾没有你们期待的狗血和八卦,事情就是这样。”
闻人谕一边说一边已经细心地写在了纸上,一二三四逐条数,推给庄淑娴和朝来看:“从面相来看,她没有什么痕迹,但现在总要先考虑魇师的问题,所以还是入梦调查一下更稳妥。”
庄淑娴悻悻然:“最讨厌你们这种相亲都能拍三部曲的,没有正经结局,差评。”
闻人谕双手托腮,心情极好:“那你帮不帮?”
朝来一把拽住闻人谕的手腕,一脸诚恳:“感谢师兄给我这次改过自新重操旧业的机会,我一定好好做人。”
庄淑娴伸手:“你这相亲密约的镜主资料,别说你没带来,给我看看呗,要是妹子长得好看,我就去。”
闻人谕把手机递给庄淑娴,简历证件照里的姑娘笑得温柔甜美,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嘴角天生带着笑意。
庄淑娴一愣,看了看朝来:“这孩子有点像你。”
闻人谕含笑点头:“所以我抵死也不能同意,不然将来朝往醒了,非得锤死我——实在很像朝来。”
“还别说,真有点像。”朝来看着穿着校服,一身青春气息的镜主凌皎皎,不得不承认,猛一看这个凌皎皎还真的挺像自己。看来闻人家里的确是急了,因为上次那个相亲对象像庄淑娴,“我觉得吧,下一个搞不好就像我哥了。”
“别闹,跟你还是有很大区别的。”闻人谕背着山风整理着发型,“你有人家那么天真活泼吗?”
也正如师兄闻人谕说的那样,凌皎皎的模样气质是正统的明朗少女,此生顺遂无霾,没有朝来身上锐气和热血,换句说,凌皎皎像的是被哥哥保护得很好的少女时的朝来。
“嗯,像我年轻的时候。”朝来老气横秋地点头,抱着阮琴。
琴音袅袅里,一条铺着青石板的山路蜿蜒,远山叠翠里,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们点缀在其中,打打闹闹,像是从天上落下来的蔚蓝天色和云朵。
朝来与庄淑娴闻人谕也是一身肥大的蓝白运动服,隐身尾随镜主凌皎皎已经有好一会儿了,可梦境里的一切依旧死水无波,却还要警惕着随时可能出现的猝然醒来。
这已经是今晚第四次进入皎皎的梦境,前三次皎皎都是突发状况,导致梦境突兀结束,三个梦魇猎人也就不得不跟着醒来,再跟着进入。
“一个晚上四次,内容都雷同,没什么严重事故,就自己突然醒了,也很稀奇啊。她是睡着之前喝了太多水吗?”庄淑娴看着不远处的少年少女,锤了锤腿,“还有,这山路为什么这么崎岖?这条破路我怎么觉得有点眼熟啊?”
闻人谕却左顾右盼:“这座山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要不然为什么她的梦境只要男主角一出现,就立刻断线重头开始播?”
“是啊,到底哪儿不对呢?”朝来有些心不在焉,她只是在忍不住想着,如果这个时候沈濯弦在的话,是不是一杯橘子百香果,就能让这位镜主心平气和。
皎皎自己也觉得不对。
这些日子,她的梦境总是那一次秋游爬山开始的,山路泥泞崎岖,她记得爬过这个山头,同学们就开始比赛,好胜的自己险些在崎岖的山路上滑倒,是隔壁班的辽远拉住了她。
“同学你没事吧。”同样的话,在梦境里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
“同学大恩不言谢。”同样的回答,皎皎也在梦境里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
那张俊秀的脸,在记忆里永不褪色,永远清晰而鲜活,就好像辽远并不是出现在梦境之中,而是皎皎自己穿越回了自己的少女时代里一般。皎皎看着走在自己前面的辽远,甚至忍不住想要拉住他问一声:“你知道这是在梦里么?”
凌皎皎总能知道自己在做梦,她从小就能,她知道这叫做自由意志,能在梦里保持清醒。可她越是清楚,就越会觉得,在这个梦里,一切都在渐渐失控,她会渐渐忘记自己在做梦,就像她已经渐渐忘了十年前的这一刻。
这个古怪的梦境已经持续了很多天了。每一天她梦见这些过去,都会从梦里突然惊醒,而只要再度睡去,梦就会开始重播。这些梦境的内容各异,但人物相仿,总是她十年前的回忆,她总是梦见过去的那个人,梦见他身边的死党们,梦见她邻家总给自己出谋划策的闺蜜,梦见他们经历过的青春岁月,最后她总是喊着叫着醒来,发现自己双手颤抖,满面泪痕。
为什么会颤抖,为什么还会掉眼泪?一次两次梦回过去,还能算是她老了开始怀旧了,但十天半月都如此,让皎皎难免怀疑,这与她家曾经涉足的梦境生意有关。
哪怕是皎皎醒来以后记得不太清楚,她也依旧可以想起,那些梦境都是她和他的往昔,而每个往昔都会让她流着泪醒来,然后擦干泪睡去,反复不休。
就像今天这样,要爬很多次的山,走很多的路,才能在疲惫不堪里,把这一夜艰难地熬过去。这已经严重地影响了她的生活,甚至让她在给客户做演示的时候,突然昏了过去。医生说这是过度劳累引起的,但皎皎还是认为,和这些梦境有关。
皎皎记得昨天跟她相亲的那个儒雅的青年说过,大多数时候人的梦境都会有梦魇存在,当然,大多数人的梦境里的梦魇,也不过是一种生活在梦里的生物罢了。它们生存在深层梦境里,一旦醒来就会被全部忘记,连情绪都罕有一丝痕迹。
正因为如此,自己的眼泪和昏厥,才显得异常。
“可是,哪里有问题?”皎皎站在自己的梦境里环顾四周,这是她高三的秋游,山还是那座山,天色也依旧苍灰将雨,空气潮湿,闷热站在这一片翠色欲滴之中,皎皎觉得自己像是被困在长满苔藓的鱼缸里,视线被水锈斑斑的灰黄色玻璃阻挡,哪怕有什么异常,也看不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