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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鸿门之宴

过了戏水之后,距离鸿门不过三十里地。

马队在天明时分出发,行不多远,探子来报:“项大将军旗下郭岳、尹纵两位将军率领人马,已在前方舞马渡口列队相迎!”

刘邦心中一惊,与张良对视一眼,道:“看来我们的行程俱在项羽掌握之中,即使昨夜发生的一切,似乎都难逃他的耳目。”

张良微微一笑:“应该如此才对。”

刘邦惊奇道:“先生何出此言?”他深知张良智计过人,文韬武略,无一不精,是以非常器重。

张良道:“沛公应该知道,五阀之中,流云斋与知音亭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何况因红颜之故,项羽一向对五音先生敬重有加,他既然对你起了疑心,又明知五音先生要对付你,当然不会为了你而去得罪五音先生,因为谁都清楚,虽然你此刻是十万大军的统帅,但毕竟是在他项羽控制范围之列,而五音先生名列五阀之一,门下子弟虽然只有区区千人,但若得罪了他,无异于是给自己树了一个强劲之敌。”

刘邦眼现疑惑,道:“项羽曾经传来书柬,表达了自己对虞姬的必得之心,如果此心不假,他难道不怕虞姬也在昨夜一战中死于非命吗?”

“沛公此问问得好。”张良道,“项羽既然知道五音先生与纪空手在这一带活动,五音先生当然也知道虞姬对项羽的重要,何况为了红颜之事,两人生分了不少,若是让项羽得到虞姬,他们之间的隔阂自然不化而解。以他两人的智慧,应该都深知其中利害关系,所以形成默契,似乎并不太难。”

“你的意思是,项羽相信五音先生的目标是我,而不是虞姬?”刘邦突然笑了,如果说项羽知道了纪空手只是联合自己来扳倒他,脸上不知会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是的。”张良觉得刘邦笑得古怪,并不在意,倒是眉头一皱,“沛公是否想过,今日鸿门之行后,将来的打算?”

刘邦微微一震,心中暗道:“你能想到将来,可见的确是可以倚重的人才,只是此事关系重大,我心中的打算又怎会轻易向人道出?”沉吟片刻,方道:“先生莫非可以教我?”

张良将刘邦的表情看在眼里,淡淡一笑:“看来沛公还是不太相信我呀!”

刘邦肃然道:“本公绝无此意,能择木而栖之良禽,既已择木,又怎会易木而栖?所以本公对先生的忠心从不怀疑,否则你我相处未久,本公又怎会对你言听计从?”

“那么我倒想问,沛公凭什么会对我如此信任?”张良问道。

“一句话,就是得胜茶楼中,你与纪空手说过的一句话。当时你点评天下英雄,以‘无情’二字区分高下,深得我心。因为本公知道,能以无情面对天下之人,方才是真正的性情中人,所以你我本是同类,本公又岂能不信于你呢?”刘邦微微一笑。

“多谢!”张良心有所动。

刘邦看看四周,压低声音道:“不瞒先生,本公心里确有计划,只是时间尚早,不宜向先生吐露一二,还望先生能够体谅。”

张良道:“能成大事者,正当如此,应该惜字如金,这样一来,张良心中也就放心了。”

刘邦道:“不过本公倒想听听先生的高见。”

张良笑了笑,道:“须知一个人心中生疑,再要让他对你重新信任,实在很难,虽然你以两件东西可以暂时让项羽对你放心,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以项羽的性情为人,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所以此次鸿门之行,我们要想有所收获,全身而退,就必须学会以退为进。”

刘邦眼睛一亮,道:“何为以退为进?”

张良侃侃而谈:“其实项羽此时对你顾忌最深的,绝不是你是否与问天楼有所勾结,这只是一个幌子,他真正顾忌的,是当日你与他在楚怀王前的一个约定!”

刘邦若有所悟,喃喃而道:“当日我们众将领约定,谁先攻入关中,谁就在关中封王,可是本公并没有这样做呀!”

张良道:“此时楚军之中,以项羽势力最大,沛公你紧随其后,对他来说,你已是他此刻最大的威胁。倘若你在关中称王,而他依然是大将军衔,你说他又怎会甘心呢?可是假若他不让你称王,必会失信于天下,这更非他愿意看到的事实,所以他干脆借这个势头,师出有名,将你铲除,那么一切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你说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刘邦惊出一身冷汗,惊道:“那可如何是好?本公岂不是进退两难吗?”

张良道:“进也许很难,但退却十分容易。我们既然知道了项羽的心结,对症下药便可确保全身而退。”

刘邦见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忙道:“还请先生指教。”

“关中乃天下最富之地,却不是养兵蓄锐的上佳之所,而且你若不主动提出退出关中,只怕项羽的心结未解,后患依然无穷。所以此次鸿门之行,你只需向项羽提出放弃关中,自辞王位,再加上虞姬从中说和与卫三公子的人头,可保你全身而退。”张良不慌不忙地说出了他的计划。

刘邦心中一动:“这也正是我心中所想的,看来果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他心怀远志,对眼前这暂时的利益看得很淡,根本就不会计较其中得失。他此刻从长远着想,必须早日远离项羽的控制,才能按照自己的计划来发展势力,所以他的思路与张良一拍即合,唯一的不同,是他想得更多,甚至考虑到了退的地点。

他必须选择这个地点,因为这个地点正好也是登龙图所示的藏宝地,这是他的秘密,所以他没有说出来。

就在他沉吟之际,一声号角蓦然响起,抬头一看,不知不觉中,马队已到了舞马渡口。

舞马渡口乃是鸿门至霸上的必经之路,山势虽无险可凭,但两岸平川上林木繁茂,野草遍地,亦可为善谋者利用。此处距鸿门只不过十数里远,郭岳、尹纵率领万人铁骑在对岸相迎。

“项大将军麾下郭岳、尹纵受命相迎沛公!”郭岳、尹纵一见刘邦现身,同时拱手,虽然有一河之隔,但声音中隐挟内力,传至很远,方有隐隐回音。

刘邦放眼望去,只见对岸两员大将昂首马上,英气勃发。在他们的身后,上万马队更是排列整齐,布阵严明,由不得他暗赞一句:“项羽之所以从来不败,全在于他的治军森严呀!”心中顿时沉重了不少。

“有劳二位将军!”刘邦赶忙还礼道。

当下一舟摆出,郭岳与尹纵同时上舟,过得河来。

郭岳与刘邦有些交情,当日刘邦投身项梁之初,曾经一同打过几场大仗,是以礼毕之后,微微一笑,道:“数月不见,沛公是愈发精神了!”

刘邦笑道:“郭兄又说笑了。”

尹纵道:“真该向沛公贺喜才对,你以十万大军先入关中,竟然盖过了我们四十万大军的风头,消息传来,可把我们震住了。”

刘邦谦逊地道:“此功不在于我,而在于大将军,若非你们牵制了章邯的主力,这关中只怕至今还是大秦之地。”

三人同时大笑,笑毕之后,郭岳神色一正,道:“你我交情归交情,正事要紧,大将军有令,请虞家小姐先行一步,他已在帐内恭迎,至于沛公及随从,还请暂时在此等候,听候命令!”

刘邦心知项羽的用意,也不作声,当下将虞姬的大车送入舟中,由郭岳、尹纵护着,送过河去。

张良微一皱眉,道:“沛公,只怕麻烦来了。”

刘邦看了他一眼,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张良道:“项羽点名要虞姬先行,只怕并非色心萌动之举,他真正的用意,是想从她的嘴中套出你入关中之后的一切行动,以利他作出决断,倘若虞姬所言对你不利,只怕此处就是我们的葬身之地!”

“本公早已料到项羽有此一招,还请先生放心。”刘邦知他所言非虚,可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谁又能知道虞姬其实已非此虞姬,而是他安排的彼虞姬?他需要的,正是这位虞姬的这张嘴。

果不其然,未及一个时辰,郭岳、尹纵飞奔而至,放出十艘大船,分批将刘邦一干人等接过河去。

队伍重新起动。

行在路上,刘邦故意落后一步,与郭岳并骑。

“郭兄,此次大将军进入关中,何以到了鸿门便停步不前?害得本公在霸上好生相望。”刘邦悄然问道。

郭岳看看两边,道:“大将军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吗?他之所以不前,不是不能,而是不敢,他可不想让天下人耻笑他是一个失信于人的小人!”

刘邦心知肚明,知道张良的推断丝毫不差,却故作恍然大悟:“哎呀,本公可忘了这一茬了,若非郭兄提醒,本公只怕还一脸糊涂。”

“你心里知道就好。”郭岳悄然道,“沛公,我有一句话问你,你可要如实回答,此事关系到你的性命,否则可别怪兄弟我没有提前提醒你。”

刘邦忙道:“那是自然,还请郭兄赐问!”

郭岳正色道:“前些日子,我听人说,问天楼的卫三公子曾经在霸上出现,还有人传言,说是你与问天楼来往密切,不知此事是否属实?”

刘邦佯装色变,道:“这全是谣传,本公在霸上之时,也曾听到了一些风声,是以此次前来,不仅是迎接大将军前往霸上,而且还要洗清冤情,摆脱嫌疑。”

郭岳眼现疑惑,道:“我虽然相信你,只怕大将军未必肯信,这倒不是大将军疑心太重,实在是因为说出此话的人太有名气了,由不得大将军不信。”

刘邦心中一惊:“他是……”

“此人正是江湖上传言‘一字千金’的五音先生,据说他重诺重义,数十年来从不说谎,又是五阀之一,你说大将军又怎能将他的话置若罔闻,当作谣传呢?”郭岳神情肃然,“何况流云斋与问天楼乃是世仇,若是此事属实,只怕你的处境危矣。”

刘邦心中早有盘算,不慌不忙地道:“多谢郭兄关心,本公既然敢来鸿门,本身就说明了自己的清白,五音先生虽然德高望重,一言九鼎,但在事实面前,流言自会消散无形。”

“如此最好。”郭岳见他显得极有把握,神色稍缓。

转过一片树林,放眼望去,只见一望无边的旗海,在微风中飘扬,旗帜之下,便是连绵不绝的营帐,一直从平川延伸至远方的山岭,四十万大军驻扎于此,蔚为壮观。

辕门之前,竖立一杆大旗,高达十丈,旗大如云,当中写一“项”字,正是楚国大将军项羽的帅旗。

饶是刘邦见多识广,看了这等军威,也不得不感到一种强烈的震撼。

鸿门终于到了。

带着重逢的喜悦,纪空手与虞姬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激情,度过了一夜绮丽,直到清晨时分,红颜红着俏脸领着袖儿走进帐篷,两人才恋恋不舍地分了开来。

“一夜狂欢,不知是否了却了我们纪大哥这数日来的相思情债?”红颜嗔了他一眼,亲热地挨着虞姬坐下。

虞姬脸儿一红,道:“红颜姐姐,你不着恼我吗?”

红颜微微一笑:“我可不是小肚鸡肠的女人,又怎会着恼于你?像你这般千娇百媚的人儿,纵是我见了也要动心,又怎能禁得住某些人不偷嘴吃呢?纪大哥,你说对吗?”

纪空手哈哈一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两情相悦,又怎能说一个‘偷’字?总有一日,只有让你着了我的手,方才遂了我的一生心愿!”

红颜“呸”了一声,道:“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说着已是羞红了脸,低下了头。

这一副女儿羞态着实撩人,惹得纪空手心中一动,忍不住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

红颜轻轻地打了他一下,似嗔似笑:“你可越发胆大了,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好不知羞!”

纪空手将她二人拥入怀中,一本正经地道:“情之一物,发乎自然,何必约束?有些人终生相聚一处,虽只咫尺,却仿若天涯;而有些人虽只见得一面,却若十年相识。这就是缘,我纪空手今日能与二美相伴,就是有缘,既然有缘,便须尽情尽兴,否则就是辜负了上天的这番好意。”

红颜“扑哧”一笑,道:“果然是一副好口才,照你这般说法,若是我不遂了你的心愿,便是误了这一段情缘?”

“正是这个意思。”纪空手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红颜伸出指头刮刮脸,羞了羞,凑到虞姬耳边道:“这便是你的好郎君,看似人模人样,实则是色中饿狼。”

虞姬俏脸一红,道:“谁叫人家命薄呢?就算是色中饿狼,我也只好认了。”说着已是“咯咯……”娇笑起来。

纪空手见她二人并无芥蒂,相亲相敬,好生和谐,虽是合在一起取笑自己,倒也不以为意,心中一块石头终于放了下来。自此之后,三人同伴,恩爱非常,虽不敢自比神仙眷属,却也算得人间少有。

五音先生看在眼中,心中欢喜,知道这关中绝非久留之地,准备启程回蜀,静观其变,再图他谋。

这一日又到大王庄,观景伤情,纪空手的心里好生沉重,若非有红颜、虞姬相伴左右,他只怕真的体会到了乱世的残酷,人情的淡薄。

“到了此地,忽然让我想起一个人来。”五音先生的目光向咸阳方向望去,眼中似有一种未了的情结。

纪空手微微一笑,道:“你若不提起,我倒忘了,当日权倾朝野、位极人臣的赵相爷,不知是否依旧风光无限?”

五音先生摇了摇头,道:“一个人如果对‘功利’二字看得太重,这就是他必然的下场。不过我所牵挂的人,并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

纪空手终于明白,五音先生放不下的人,就是此时大秦的皇帝子婴。他乃是始皇长子扶苏之子,胡亥一死,赵高只能顺应形势,立他为帝。

这是五音先生心中的一个结。

对于五音先生这种重诺之人,祖宗的遗训迫使他不可能面对将倾的大秦而袖手旁观,此刻天下大势,虽然他无法力挽狂澜,但他还是希望凭自己的力量,留住大秦的一点血脉。

这是他唯一可以做到的,他当然不想就此放弃。

“既然割舍不下,何不再入咸阳?”纪空手理解他的这份情感,微微笑道。

“我可不可以不去?”五音先生看了他一眼。

“不可以,只有把心结解开,才可一了百了,你又何必再留遗憾呢?”纪空手道。

五音先生沉吟半晌,终于笑了:“你愿意陪我一起去吗?”

“我若不去,又怎能放心?”纪空手语出真心,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关切之情。

“那就去吧。”五音先生拍了拍他的肩道,眼睛却望向纪空手身后的红颜与虞姬。

当刘邦带了张良、樊哙、韩信三人步入主帅营帐的时候,他的心里第一次出现了失落感。面对眼前的一排刀林戟雨,他似乎已经无法把握住自己的命运,一切都只能听天由命。

只有当他看到张良一脸微笑、胸有成竹的样子,他才稍稍地放了点心,同时深深地吸了口气,镇定住自己的情绪。

然后他便看到了项羽笑迎出来,一路喊道:“可想死我了,巨鹿一别,屈指算来,你我应该有小半年不曾见面了吧?”

刘邦恭身行礼道:“本公心中也时常惦念大将军,此次前来,便是请大将军入关中。”

项羽赶忙将他扶住,把臂而行,道:“这如何使得?我之所以驻军鸿门,乃是遵守约定,不入关中一步,沛公既比我早一步占领关中,这关中自然就是沛公的,谁若相争,我项羽第一个就不答应!”

刘邦与他相对入座,摇了摇头,道:“大将军此话差矣,本公既蒙怀王错爱,封为沛公,已知足矣,怎敢在关中称王?虽说这关中是由本公先进,但追本溯源,本公自沛县起事,到投靠楚国,一直就是大将军手下的一员战将,所以这关中只是本公为大将军打下来的,真正应该在关中称王的,唯有大将军!”

项羽见他说得这般诚恳,连称“不敢”,心中微有几分诧异。

他征服章邯秦军之后,心系与刘邦之约,由西而来,一路上逢城掠城,逢市过市,以秋风扫落叶之势,迅速赶至关中东边的门户函谷关,准备由此进入关中,谁知这函谷关正是宁秦城守格瓦的辖地。格瓦带兵打仗颇有一套,又善用函谷关险峻地形,竟然以区区数万人马,挡住了项羽四十万大军前进的步伐。等到项羽费尽心机,好不容易攻克函谷关时,这时消息传来,说是沛公刘邦只凭十万人马,已经抢先进入关中。

项羽闻言,勃然大怒。

他虽奉怀王为主,其实心中一直想要自立为王,是以费尽心机,才想了一个办法,与各位君侯将相当着怀王约定:谁若先入关中,谁就在关中封王。

他之所以如此做,是因为他深知关中地区有山河阻塞四方,地势险峻,土地富饶,又是大秦根本之地,不是一般人可以攻占下来的。当时在楚国将领中,真正具备这种实力的,除了他自己之外,再找不到第二人。

可是他万万没有料到,大秦连年征战之后,国力已弱,根本无法再像过去那样可以持久作战,竟然被沛公刘邦以十万之数的兵力,抢入关中,捡了一个大便宜,这怎不叫项羽生气?

便在这时,谋臣范增献计道:“沛公在山东一带的时候,贪于财货,喜好女色,可是一入关中,却对‘财色’二字不再有兴趣,这就说明此人志气很大。属下曾经派人观望他那方的士气,发现总是五彩斑斓,颇具龙虎之气,看来要与大将军争天下者,正是此子呀!”

项羽心中一惊,俯身问计。

范增微微一笑,道:“好在他此时尚在大将军的控制范围内,找个借口,将之杀掉,便可永绝此患!”

可是刘邦心思缜密,深谋远虑,行事滴水不漏,难有话柄授人以实,项羽与范增商议良久,竟然寻不到一个可以动手的借口。

也是机缘巧合,适逢五音先生有书函送至,项羽一看,又惊又喜。

他惊的是流云斋与问天楼一向势不两立,如果刘邦的背后确有问天楼的支持,那无异于如虎添翼;喜的是一旦这是事实,那么他就可以师出有名,堂而皇之地将这个威胁尽化无形。

但是项羽绝对不是一个行事鲁莽之人,绝不会仅凭五音先生的一面之词就杀掉刘邦。他深知此时正是乱世未定之际,以刘邦的能力,正可大大借重,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和证据,他是不会动手的。

于是他一方面暗中调兵遣将,对霸上形成合围之势,以防刘邦率军逃逸;一方面借仰慕虞姬为名,派出人手,着手调查传言的真实性。直到他确认卫三公子的问天楼的确与刘邦有同盟迹象时,这才下了决心,摆下鸿门宴,必要将刘邦置于死地。

可是水无常势,事无常理,世间万事万物绝非一成不变,等到项羽见到“虞姬”之时,他固然惊于“虞姬”的美艳,但更让人心惊的是,他却从“虞姬”的嘴中得到了与他掌握的证据截然相反的东西。也就是说,在“虞姬”的嘴里,刘邦不是一个胸怀野心的逆臣,倒成了一心维护自己的大大忠臣。

这让他好不容易才下定的杀心又动摇起来,为了保险起见,他决定与刘邦当面对质,给他一个洗脱嫌疑的机会。

大家入席坐定,酒过三杯,项羽突然似是无心地问道:“我听说沛公未起事前,也是江湖中的一号人物,手下一帮追随者,也大多是沛县七帮的旧部,不知此话可真?”

刘邦心道:“你总算话入正题了。”当下不慌不忙地道:“正是。”

“那么沛公一定知道江湖上的五阀一说?”项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呷了一口酒。

刘邦笑道:“五阀之名,天下皆知,本公虽是孤陋寡闻,却还不至于连这个也没有听说过。”顿了一顿,又道,“流云斋、入世阁、知音亭、问天楼、听香榭,五大豪阀,并存江湖,堪称当今天下最大的五股势力,而大将军您不正是流云斋的阀主吗?”

项羽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细缝,寒芒暗藏,直射刘邦的脸上,似乎想从他的脸上寻找到可疑的迹象,但最终他却失望了。

“此人若非忠直之士,便是大奸之人,喜怒不形于色,难道说他真的内心无鬼?”项羽心中暗道。

这时坐在项羽身边的范增站了起来,微微一笑,道:“这么说来,沛公也应该知晓我流云斋在江湖中的宿敌了?”

项羽闻言,重新将目光投射过去。

刘邦哈哈笑道:“范先生莫非是想考验本公的江湖见识?”

“不敢,只是随口问问罢了。”范增尴尬一笑。

“本公既然投身在大将军帐前,当然对大将军过去的事情有所耳闻,假若传言不差,本公记得流云斋最大的宿敌当是卫三公子的问天楼。可是范先生常年伴随大将军左右,你可知道大将军生平最恨的人是谁?”刘邦转眼望向项羽,微微一笑,神色一如往常,反而问起范增来。

项羽听得刘邦问起这个话题,不由怔了一怔:“我平生最恨的人会是谁?”一时之间,竟连他自己也想不起来。

“我想,应该还是卫三公子吧?”范增犹豫了一下道。

刘邦摇了摇头,道:“卫三公子也许是大将军的所恨之人,但说到最恨,只怕是淮阴的纪空手吧?”

他此言一出,不仅人人色变,便是项羽也浑身一震,眼芒陡然一寒。

世人皆知,项羽仰慕红颜之名,不仅穷追数年,更是在樊阴城外亲率十万大军相迎红颜,只为博得美人一笑,这份痴情,引起天下无数女子唏嘘,竞相争情,引为佳话。

可是他最终却没有俘获红颜的芳心,被他引为这一生中最大的憾事。不为别的,只因为在红颜的身边,多出了一个纪空手。这位出身市井的无赖,竟然战胜了不可一世的项羽,从而抱得美人归。

这是项羽一生中遭受的莫大耻辱,更是他心中永远的痛。他将之深藏心中,一直不想去触动它,但刘邦却在大庭广众之下又将它再次展示在世人的面前,这怎能让他心中不怒?

全场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营帐内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每一个人都心里明白,刘邦的生死只不过就在这未来的一瞬间。

只有刘邦仿佛浑然未觉一般,脸上依然泛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哈哈哈……”项羽蓦然爆发出一阵狂笑,眼芒始终盯在刘邦的脸上,半晌才止住笑道,“不错,我生平最恨之人,的确是纪空手,这一切的缘由,只是为了红颜呀!”

他的声音似是萧索,又似落寞,仿佛还在追忆着这份没有结果的情感。他缓缓昂起头来,傲然道:“不过从今日起,无论是纪空手,还是红颜,他们在我的心里都算不了什么,因为我已有了虞姬!”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精神一振,仿佛变了个人一般,一丝发自内心的欢喜悄悄爬上了他的脸颊。

他虽然与虞姬相识不过才数个时辰,但当他第一眼看到虞姬的时候,就被她的一颦一笑所迷醉,而更让他心动的,还有她那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来的无限风情。

其实在这个世上,无论是爱是恨,并不需要时间来保证,感情这个东西,讲究的只是缘分,只要有了缘分,任何事情都可以在瞬间发生。

所以项羽笑了,不仅轻松,而且开心,在高兴的同时,他忽然想道:“刘邦提出纪空手这个名字,难道只是随口一说?只有心中无鬼之人,才会这般毫无芥蒂,难道是我错怪了他?”

思及此处,他心中的敌意似乎缓和了不少,不过,他的手中还有一张牌,只有等到这张底牌亮出来的时候,他才可以决定刘邦的命运。

“你怎么会想起他来?我曾经的确将他恨之入骨,甚至在我的流云斋内发出了霸王帖,可是他杀了我几名高手之后,听说又到了咸阳,闹得赵高也头痛不已。不过近段时间,我就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项羽望着刘邦,凭他对刘邦的了解,刘邦不会是无的放矢,他既然提到纪空手,自然会有其用意。

“本公之所以想到他,是因为就在昨夜,本公的马队还遭到了他的偷袭,以至于折损了数百将士。”刘邦故意装出一副咬牙切齿的神情。

“他竟然敢招惹沛公,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只是这也怪了,他无缘无故地招惹你,莫非是暗含隐情?”项羽奇怪地问道。

“的确如此,就在半月之前,他出现在霸上,本公初时未察,可到了有一天,有一个人突然闯入我的营中来,不仅煽动本公造反,而且还要本公答应援手,与他一起对付纪空手。”刘邦的话一出,众人皆惊,便是项羽也与范增对望一眼,似乎不明白刘邦的用意。

“此人是谁?竟这般胆大,居然孤身一人独闯军营,还说出如此惊人之语!”项羽已经猜到了刘邦所说之人是谁,心中疑惑道:“他何以自己先把这事说了出来?难道他真的另有隐情不成?且慢,待我看他如何解释再说。”

“这人并非别人,正是问天楼的卫三公子。”刘邦笑了笑道。

其实他的话没有说出之前,在座的许多人都已经猜到了。他们之所以讶异,是搞不懂刘邦说这些话的用意所在,项羽既然有心要对付他,又怎会只听他一面之词而改变主意呢?

刘邦环视众人,站起身来道:“本公素知大将军与这二人的恩怨,当时心中一动,便想出了一招坐山观虎斗的好戏,假意答应了卫三公子的要求,当时我与他约定,由卫三公子设伏于内,本公亲率三千神射手为他助阵。经过数个时辰的激战,果然重创了纪空手,可惜的是,这纪空手果真是天纵奇才,身陷如此绝境,最终却还是让他逃出了霸上。”他的语气中颇多惋惜,自进营帐以来,他一直伪装自己的神色表情,但这一次显然是出自真心。

范增摇了摇头,道:“这只是沛公的一面之词,不足为信,据我所知,你与卫三公子近段时间的关系非常密切,绝对不是如你所言,只是利用他而已。”

刘邦冷眼向范增看去:“先生如此诋毁于我,是何用意?”眉目之间横生怒意。

“我可不敢诋毁沛公,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有证人可以证明。”范增冷笑一声,拍了拍手,便见从营帐之外走入一个人来,伏地跪拜。

此人并非别人,正是那日在得胜茶楼的霸上剑手饶空。谁也没有料到,他竟然会是流云斋安插在霸上的一条眼线。

“小人饶空见过大将军,小人可以证明,这位沛公刘邦的确与卫三公子关系密切,交往频繁。”饶空一字一顿,十分清晰地说道。

他此话一出,营帐内众多将士已经大手紧握剑柄,虎视眈眈地望向刘邦,只等一声令下,便要将之当场击杀。

项羽的眼芒射向刘邦,冷然道:“饶空,你可知道,你眼前的这位可是十万大军的统帅,我楚国鼎鼎有名的沛公刘邦,你若要本将军信你,何足为凭?”

饶空昂首道:“小人可以用性命来担保小人所言句句都是真话!”

张良和樊哙俱已色变,再看刘邦的神色依旧如常,微微一笑:“大将军,本公也可以保证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言。”

项羽等人更为诧异,似乎根本没有料到刘邦竟然这么爽快就承认了事实,一时间反不适应,神情无不一滞。

“但是,这虽是实言,其中却另有隐情,本公既然知道卫三公子乃是大将军的宿敌,当然不想就此放过他,是以才刻意笼络,去其戒心,寻找机会。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竟真的让本公侥幸得手了。”刘邦神情自若,气宇轩昂,娓娓道来。

“什么?你竟杀了卫三公子?”项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此刻本公手上,便有卫三公子的人头为证。”刘邦看了一眼范增,将身旁的木匣缓缓提起……

帐内顿时一片哗然,人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无数道目光同时投在了刘邦手中的木匣上。

当纪空手再次来到咸阳的时候,他仿佛从每一个人阴沉的脸上看到了亡国之象,昔日繁华热闹的都城,已是十室九空,路人罕见,完全是一副破落衰败的景象。

“当年始皇之所以称为始皇,是想将自己这份基业传至千秋万世,他又何尝想到,别说千秋万世,纵是二世三世也是一种奢求,这岂不是一个大大的讽刺?”五音先生站在皇宫之前,有感而发。

“是呀!从这件事情上倒让我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但求今生问心无愧,莫管他人后世评说,一个人如果要好好把握住现在已是非常不易,又何必去担心将来没有发生的事情呢?”纪空手微微一笑,似乎已听出了五音先生的弦外之音。

五音先生神色一凝,道:“但愿子婴也能有你这样的悟性,这样的话,或许还能留得大秦王室的一点血脉延续下去,否则,唉……”他没有说下去,只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成事在人,谋事在天,只要尽了心,尽了力,即使留不住大秦血脉,也只是天意罢了,何须自责呢?”纪空手安慰道,然后抬头望天,只见天上一弯明月高挂,整个皇宫沐浴在一片金光中,煞是好看。可不知为什么,他却感到这美景之后竟然是一片凄寒。

当下两人越墙而过,穿房过舍,一路上虽然有一些明哨暗卡,但他们皆是这世间少有的武学高手,行踪岂有被人发现之理?不过片刻功夫,在五音先生轻车熟路的带领下,两人来到了一座富丽堂皇、美轮美奂的高楼之前。

这高楼在皇宫之中也属偌大的建筑,却不闻人声。两人正要进入,五音先生忽然止步,抬头望向了这楼的最高层。

这高楼之上,原来站有一人,双手背负,抬头望月,似乎看得入神。若非五音先生看到了月下的影子,也难以发现此人的存在。

“如果我所料不差,此人便是子婴!”五音先生敛气束音道。

“何以见得?”纪空手知道五音先生虽然也是大秦皇亲国戚,却与皇室交往极少,应该从未与子婴见过面才对。

五音先生透过月色,凝视半晌,道:“因为他的脸上依稀还有当年始皇的影子。”

当下掠起身形,悄然上楼。两人静静地看着那瘦长的身影,忽然从这背影之上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奈与落寞。

“二位既然来了,何不一同赏月?只是二位的心境与寡人不同,是以不能体会到这月色的凄美,这月下的寂寞。”子婴突然轻叹一声,悠然而道,却令五音先生与纪空手相视一眼,神色微变。

他们之所以吃惊,是因为他们此刻至少与子婴相距五丈,以他们此刻的功力,若是对方一如项羽、赵高这等大高手,自然逃不过其耳目,但对方若只是稍次一点的高手,就绝对难以发觉他们。如此说来,难道说子婴不仅会武,而且还是个中的大行家?

“在下五音,此次乃是专程拜会。”五音先生拱手道。

子婴身体微微一震,缓缓回过头来,却见月色之下,他的脸一片煞白,五官固然清秀,却掩饰不了他眉间带出的忧伤与惆怅。

“寡人听说过你的大名,也深知你与我大秦的渊源,你此次前来,莫非是想劝寡人与你一同归隐?”子婴苦笑道。

“正有此意。”五音先生道,“此时大秦气数已尽,项羽、刘邦已经屯兵鸿门、霸上,距咸阳至多不过数日行程,而纵观咸阳城中,民心涣散,守军不多,根本不是刘、项之敌。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远走高飞,再图他谋。”

子婴静静听着,惨然一笑,道:“寡人又何尝不知这是等死?只是寡人一人可走,这咸阳城中的百姓又怎么办?以项羽的性格,若是寻不到寡人,只怕会大开杀戒,屠城三日,寡人又怎能忍心百姓因我而入苦海呢?”

纪空手没有料到子婴竟有如此悲天悯人的情怀,比之二世胡亥,简直天上地下,不由蓦生好感,道:“就算你留着不走,只怕项羽也未必就肯放得过这些百姓。”

子婴凝视着他,问道:“你就是纪空手吧?”

“不错。”纪空手诧异地道,“你何以知道我?”

“能将胡亥、赵高这等不世枭雄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这个世上绝对不多。何况你人往那里一站,已有一股霸气迫来。”子婴淡然一笑。

“莫非你也学过龙御斩?”纪空手忽然明白了子婴何以能察觉他们的存在。

子婴道:“龙御斩乃始皇最为自傲的绝世心法,当日始皇在世,将之传授给了两个人,一个就是胡亥,还有一个就是公子扶苏。胡亥与赵高能够篡位,却不能将扶苏的龙御斩废去,所以这龙御斩最终也传给了寡人。可惜的是,寡人虽然身负这等盖世绝技,却只能挡得住一人,而挡不住项羽的数十万军队!”他轻轻叹息了一声,“你们明白寡人的意思吗?”

纪空手点了点头:“你无非想绝了我们的念头!”

子婴说这些话的意思,只是说明他不走的决心。以他的武功,要逃走并不是一件难事,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五音先生与纪空手相视一眼,知他拿定主意,再劝亦是徒然,只得默然无语。

“不过,寡人依然要谢谢你们。”子婴笑了笑,“其实,寡人知道,就算寡人不走,这咸阳依然逃不过这场大劫。但王者之道,就是要与子民共存亡,寡人又岂能为了个人的生死而舍弃寡人的子民呢?”

纪空手欲言又止,已被子婴看在眼中,道:“你也许要说,寡人登上这大秦王位亦不过数十天的时间,今日之罪,不过是代人受过,大可不必如此计较,但寡人却懂得,只要在位一天,寡人便要做好这一日之君,虽然也许是亡国之君,但千秋功罪任人评说,寡人只求问心无愧。”

他的这一番话说得荡气回肠,纪空手听得热血上涌,忽然想道:“莫非这大秦灭亡真是天意?倘若赵高不立胡亥,不废扶苏,那么子婴早已是这大秦皇帝了,凭他的才能,他的心性,只怕开创盛世绝非难事。这样一来,陈胜、吴广又何必要起事造反?刘邦、项羽又怎有机会争夺天下?”

他的思绪飞速跳跃,陡然想道:“假如日后我真能夺得天下,我会不会一如子婴一般,尽心尽力去做一个好皇帝呢?”

五音先生眼见子婴神情坚定,叹道:“既然如此,我也无话可说,当日先祖遗训,要我尽心尽力匡扶大秦,无奈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生不逢时,未遇明君,只能徒呼奈何,空留遗憾了。”

他神色一黯,扭头便走。他实在不想看到子婴脸上的那一份惆怅与无奈。

子婴深深地看了纪空手一眼,依然轻叹一声,转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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