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国现代散文勃兴的早期,徐蔚南和王世颖合著过题为“龙山梦痕”的散文集,内收散文十篇,只是薄薄的一本,由上海开明书店于1926年11月出版。王世颖也在这一年,由开明书店出版其个人的散文集《倥偬》。此书皆非名著,王哲甫的《中国新文学运动史》未提及它,香港司马长风著作《中国新文学史》的“早熟的散文”章节里也未提及。这两本小书,写的是作者的闲情雅致,是忙中偷闲的情绪的流露,求的是劳作后的养息。《龙山梦痕》文笔清新可爱,而《倥偬》则被誉为静雅凝练。两书所作的出发点倒是为刘大白提出的“美的散文”说做些尝试。
就在散文勃发期的第一阶段里,大家都在打破“白话不能为美文”的成见而努力。“语丝文体”与“白马湖文体”,南北遥相呼应。语丝文体和白马湖派的“美术文”,各有自己的创作实验。“美文”“美术文”等概念的兴起,为“美的散文”的产生提供了条件,大家为此及其文体发展作出自己的思考。徐蔚南在《倥偬》的序言中,借用刘大白以“美的散文来抒写人生美的情绪或美的生活的一断片”的说法。据徐所说,刘的这段文字即是为小品散文所下的定义。可见,其时他们都在探索“美的散文”的写法。而白马湖派散文家,诸如朱自清等也在探寻“美文”的写法,他经营“作法”最多,尤于修辞一隅,多有创获,《匆匆》《春晖的一月》《荷塘月色》,即是试验之作。刘大白的《自然的微笑》,徐蔚南的《山阴道上》《快阁的紫藤花》,王世颖的白马湖之行写下的《既望的白马湖》与《黄昏泛舟》也是试笔。这些散文,确实堪称“精美的画片”,“绝妙的图画般的小品”,被誉为“白话美术文的模范”。
徐蔚南、王世颖的散文,是可以当画来读的。如徐氏的《快阁的紫藤花》,写的便是清闲的赏心乐事。该文在充分描述紫藤花的观赏之美后,表达了自己的感受,他写道:“离开这架白紫藤十几步,有一围短短的冬青。穿过冬青,穿过一畦豌豆,又是一架紫藤。不过这一架是青莲色的,和那白色的相比,各有美处。但是就我个人说,却更爱这青莲色的,因为淡薄的青莲色呈在我眼前,便能使我感得一种和平,一种柔婉,并且使我有如饮了美酒,有如进入了梦境。”这里,赏花、饮酒和做梦有着通感,作者盎然的意趣,耐人寻味。又如王世颖的《既望的白马湖》,为美丽的白马湖“平添了一份美奂的财产”。读了这篇美文,你不能不暗暗折服,深深赞叹:作者是否是一位具有诗人气质的画家。这哪里是在作文,分明是用一支饱蘸色彩和诗情的画笔,在一笔一笔地描绘,一层一层地渲染。整个画面显得动静结合,使沉寂的夜景,随着唼水的游鱼、俯仰的稻叶、明灭的渔火,在清幽中弥漫着一派生气。我们伫立于画前,看着,看着,仿佛是不由自主地走入那“雄秀调和”的画境中去了。
徐蔚南、王世颖的散文之成为“精美的画片”,乃因为他俩都长于写景,深谙散文的描写艺术,尤擅长“印象的抒写”。徐蔚南认为:“小品文最重要的一点是在印象的抒写。”他在《〈倥偬〉序》里说:“机械描摹对象的文字,是死的,不论你写得怎样美丽漂亮,至多不过像纸扎的花;至于跳荡地写出那印象来的文字,是活的,即非典丽皇,仍然鲜活。如果写得好,那真是如又芬芳、又妍美、又自然的山野里的蔷薇一样。”所谓“印象”,即是客观事物在作者心幕上的再现,是物象与心象的融合。因而,印象的抒写,实即融合着作者主观感情的描写,或曰情景交融的描写。洵可谓“一切景语皆情语”也。这“印象”,即是客观事物在作者心灵屏幕上的投影,那么这种投影,由于作者各种主观因素的渗透,有突出、强调,有“省略”与“屏蔽”,以致使原事物有所“变化”和“摇曳”,倒反而显得愈加“鲜活”。正由于作者这种“鲜活”的触发,也必然使读者的艺术感觉呈“多向性”延伸,所获得的意蕴韵味自然亦随之丰富起来。由此可见,机械描摹的“清晰”,反而不为印象抒写的“变幻”具有更大的艺术空间。只可惜徐蔚南和王世颖相当重视的这一点,常常为人们(散文作者,尤其是初学习作者)所忽略。
直接写白马湖的散文,朱自清的《春晖的一月》《白马湖》,皆为佳构。他的美文几乎全是画,他的作文便是以文字作画。绘画使他的散文更臻优美。那时,他比较注重修辞,被认为“不怎么自然”的文字很多。这反映了现代散文早期的一种流行风格。显然,徐蔚南、王世颖的散文也有这种流行风格的印痕。不过,话说回来,这些散文取材于白马湖,又表现于白马湖,于是合成白马湖散文的美丽世界。作家之触景生情,缘情布景,铸为形象,都从白马湖生活美中取境而创境,娟秀的湖光山色,清风明月成了涉笔为文的共同题材和表现主题。可贵的是,他们结撰美文,并非是自然主义的模作,而是别出心裁地寻找表现方法,去曲径通幽、石破天惊地创造一种布局、语言和风格,创造一种艺术的胜境,培育一种新的文种——这样就有了白马湖散文。你看,朱自清的《白马湖》,其文字的清丽而真挚似胜过《荷塘月色》,可以看出他对白马湖眷恋之深,对夏丏尊先生的眷恋之深。
王世颖称自己和徐蔚南的散文为抒情述景的小品,其实是为刘大白的“美的散文”之说做实验的。刘称他俩的作品为“美妙的小品”即是佐证。细品这些文字,我觉得似乎太重修辞了。倘若大中专学生作文,则要把散文看作是“木炭习作”,像叶圣陶那样写。叶的散文《晨》即如一幅素描。作者擅长捕捉具有特征性质的景物,构成鲜明生动的画面。该文只写“农人已经把泥土翻过,又车了河水进去”,写蛙鸣声、水车声,还有微风拂来“淡淡的粪料气息”,寥寥几笔就把春耕季节的农村描绘得有声、有色、有味,宛然使你立即置身于那特定的环境气氛中。更显作者功力的是,这些景物,每笔都紧扣“晨”这个特定时间,故而更有特色。这幅素描画得很精美,但它不事雕琢,朴实之中见隽永,见细致,见严谨,丝毫没有做作之处。作文修辞过甚导致造作,过分话白流于浅薄,如何解决之,散文大家周作人却能操之自如。他的冲淡深厚,他的千姿百态而能自然处之,靠的是敏锐的适度,即掌握分寸,加之以他的博学、博识、博览做底子。“简单味与涩味”的讲究,“知识与趣味的双重统治”,解决了“做”与“说”的问题。周作人与大家一起努力,使得现代散文向前迈进了一大步。尤其是他的《美文》,既承旧流,又另取新源,实为熔铸新旧“美文”观和促生小品散文理论的划时代篇章。这当中,白马湖派散文家的不凡贡献亦是应该载入新文学史册的。姑且再以朱自清为例,他早期的散文是有点做作,太过于注重修辞,然而到了写《欧游杂记》和《伦敦杂记》的时候,改为口语,逐句念来则“有一种逼人的风采”。至写《论雅俗共赏》,让人又看到朱的另一张文学面孔,一篇地地道道的随笔。汪曾祺说,朱自清“渐归简淡,朴实无华,显示出阅历、学问都已成熟”。这好像应了苏东坡的一段话:“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窃以为,从艺术成就上讲,很难说“口语”的朱自清,就一定超过“修辞”的朱自清。散文全写口语固无不可,但以口语为基本的各种语言因素冶于一炉的文字,似则更有韵味,更有情致。现在大家提及朱自清的散文,更多的是他的《荷塘月色》《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诸篇,并且视为他的代表作,便是这个缘故。这是从文字锻炼上讲。倘论文章品性,早期散文的情致则更浓郁,令人更多地去关注它。这也是朱的散文之常读不倦的主要原因。这种情致在白马湖时尤表现得淋漓尽致,诚如朱自清所言:“好风景固然可以打动人,但若得几个情投意合的人,相与徜徉其间,那才真正有味,这时候风景觉得更好!”情致所至,为文便达到了一个很高的美学境界。
徐蔚南、王世颖合著的《龙山梦痕》,其序文有两篇,皆是白马湖派散文家所写,一篇是刘大白的,另一篇是陈望道的。足见白马湖同道对此书的厚爱。其时乃小品散文草创时期,大家都为它着力。如前所述,许多散文确如王世颖所言,是“精美的画片”,“绝妙的图画般的小品”。朱自清在白马湖畔写《山野掇拾》书评,称道散文家兼画家孙福熙(《语丝》主编孙伏园之弟)说:“他的文几乎全是画,他的作文便是以文字作画!他叙事,抒情,写景,固然是画;就是说理,也还是画。人家说‘诗中有画’,孙先生是文中有画;不但文中有画,画中还有诗,诗中还有哲学。”此时的他正着意于“绘画使散文更臻优美”之道。朱自清自己的散文亦被推崇为“白话美术文的模范”。丰子恺散文独具画风,只不过他不同于孙福熙那样重视色彩,而是以疏朗的笔墨,漫画似的加以描写。丰作于白马湖畔的漫画《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试将它同他的散文《告缘缘堂在天之灵》里描写庭院、芭蕉、缺月的凄凉景色的文字加以比较,真有异曲同工之妙。可见是时散文创作之崇尚“绘画使散文更臻优美”成了一种时尚。有鉴于此,徐蔚南、王世颖他俩此时热衷于写“抒情述景的小品”似可找到缘由了。王世颖所撰的《龙山梦痕》的题记说得甚是直白:
1924年春,我和蔚南同客绍兴,我们俩的卧室紧贴着。每夜必抱膝长谈,每谈必至深夜;直到灯昏人倦,然后各自寻梦去。长日工作,也没有时间可以给自己用。他偶然有兴,便写几篇抒情述景的小品,题上“龙山梦痕”字样……同客他乡,他有梦,我何尝没有呢。于是我也拿了我的梦痕,收入这《龙山梦痕》里了。我们相继发表了二十篇,暑假返棹,梦痕便终于此。
其时徐蔚南和王世颖同在绍兴省立五中执掌教鞭,“蔚南上课时常讲一点希腊和北欧的神话,世颖则大鼓唱得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