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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6月17日,国民党北平警备区司令部接到一纸命令:限十日之内,将位于东交民巷的原警备区武器库搬迁到别处去,并将仓库按监狱的形式进行分隔、加固改造,将其改建为临时“集中营”。命令同时指出,新改建的“集中营”将用来关押“政治犯”,并由警备区司令部和北平警察局共同监管。

接到这个命令后,整个司令部都忙活开来。由于只有十天的时间,要想完成改建任务,只能不分白昼加班加点地干。李飞所在的军法处平时较闲,公务也不繁忙,再加上军法处经常与监狱打交道,比较熟悉监狱的规矩,故负责此事的王副司令官在会上责成军法处代表警备区来负责监管此事。

原来,日本人投降后,国民党政府不顾民意的反对,又在国内掀起了大规模的内战,人民企盼和平的美梦被南京政府利用美国援助的飞机、大炮和坦克碾得粉碎。为此,全国各大专院校的进步学生统统罢课,上街游行,抗议南京政府的倒行逆施。北平的十几所大学更是首当其冲,他们每天轮番上街游行,把北平城里城外闹得个天翻地覆,为了镇压学生运动,国民政府大开杀戒,每天都要抓大量的学生、教员和平民百姓,并统统关进牢房。一时间,北平城里城外的各监狱、看守所和各警署的羁押室都人满为患。炮局子监狱也不例外,各号子里又增加了不少学生和教员。为了防止早先进来的共产党政治犯和学生们串通了闹事,国民政府决定,将共产党的政治犯统统转移到东交民巷新建的集中营进行关押,与学生们隔离开来,更便于分批处决。

李飞立即觉得这是帮助许有年逃跑的唯一机会,他见处长对此事并不十分热心,就主动请缨来负责此事。当天,他抽空到炮局子监狱探望了许有年,并悄悄地将此消息告诉了他。许有年听了后异常兴奋,但转瞬间又皱起了眉头。他抬眼看着李飞,非常诚挚地对李飞说道:

“我还有一个从小就结拜的大哥,叫贾明,他不是共产党员,但他也和你一样,与我有着生死之交。我实在不愿意和他分开,你看能不能想办法将他一块儿转移过去?”

李飞一听,低头思索了几秒后,抬起头来,爽快地说道:“有年哥,你的大哥就是我李飞的大哥。这次政治犯大转移,是由我们警备区司令部和北平警察局共同协办的,我想办法在转移名单上悄悄加上他的名字就是,你就放心吧!”

6月28日深夜两点,炮局子监狱灯火通明,所有的探照灯和照明灯统统打开,整个监区亮如白昼。操场上停了十几辆军用大卡车,卡车的周围站着数百个荷枪实弹的国民党军警。三百多名被俘的共产党员均被戴上四斤多重的手铐和脚镣站在卡车下面。警察局长站在一辆放下门板的卡车上,手中拿着一份名单,正在逐个喊着“犯人”的名字,喊到谁的名字,谁就被推出来,由站在车下的军警连推带搡地弄上车,上车后的“犯人”被车上的军警强令蹲了下来。当喊到贾明的名字时,站在车下的典狱长眨巴着眼睛,疑惑地喊道:

“你们是不是搞错了,贾明不是共产党员,他是个土匪头子!”

几个狱警立刻跑过去,欲将孟志强带回牢房。许有年站在一旁,本来就悬着的一颗心一下子又提上了嗓子眼。

就在这时,站在车旁的李飞突然脖子一梗,蛮横地吼道:

“你们还在那里啰唆什么,管他是土匪还是共党,统统带走!”紧接着,站在李飞后面的一群士兵“哗”的一声拉了一下卡宾枪的枪栓。

警察局长和典狱长都是一愣,他们压根儿就没想到这位国军上校会出面横加干涉,但转念一想,在国军围捕贾明之时,这个土匪头子曾枪杀了几十个国军官兵,看来这位国军上校欲将贾明带回去实施报复。局长顿了一下,终于大喊了一声:

“将贾明押上车!”

至此,许有年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他向李飞投去了一丝感激的目光。

东交民巷临时集中营,这里的面积不大,只有炮局子监狱面积的十分之一大小。由于刚改造施工完毕,很多地方的水泥尚未干透,一到夜里就感觉十分阴冷。刚来到这里,许多人由于不适应这里的阴湿环境而相继病倒。

集中营里只有五十间牢房,每间牢房的面积只有十几平方米,平均每间牢房关押着七个政治犯,由于这里的各种看守设施相对炮局子监狱要差得多,当局为了防止犯人逃跑,除了体弱多病和身负重伤不能起来活动的犯人外,几乎每个人不分白天黑夜都被戴上手铐脚镣。每当放风之时,只听得整个监区发出的一片“哗啦、哗啦”脚镣拖地的刺耳声音。

许有年所在的牢房也关押了七个犯人,由于李飞的关照,孟志强和许有年被关押在一间牢房里。刚被转移来的第三天,许有年和其余四位狱友都病倒了,症状都是一样,成天发高烧、打摆子,嘴里说胡话。有整整两天到了放风之时都没出去。这一下可把没有病倒的孟志强和另一位曾在八路军129师担任过指导员、名叫邹大均的汉子急坏了,他俩看着狱友们烧得满嘴起泡,既吃不下东西,又喝不下水,奄奄一息的样子,急得不知所措,孟志强甚至抱着一时昏迷的许有年哭出声来。邹大均也急得用铁镣使劲地敲打着牢门,对着门外的狱卒们大声骂道:

“你们他妈的都瞎了眼了!这里的人都快病死绝了,也没有人来看看。你们还是人不是人呐!赶快叫你们当官的过来!”

他这一骂,相邻的各牢房也都跟着叫骂起来。

这时,一个狱警头目大声回骂道:

“闹什么,闹什么!你们他妈的坐牢还修炼成爷爷了?老子倒成了孙子了,你们他妈的都死绝了才好呢!”

一个狱卒在铁门外小声说道:

“哎,你们别闹了,又不是只有你们一个号子里有人生病,其他有些号子的人全都病倒了。今天一早当官的已经将这里的情况报了上去。你们就等着吧。”

果然,当天下午,警备区司令部的王副司令和警察局长来到集中营,李飞也陪同前来。戴着口罩的警察局长叫狱卒们给每间牢房提了半桶熬好了的中药,然后在走廊里阴阳怪气地喊道:

“大家不要闹了,根据国际上的那个什么条约,我们是优待俘虏的……”

就在这时,孟志强忽然看见一个拳头大的纸包从铁窗外飞了进来,他一愣,拾起纸包来小心地打开一看,只见里面包的是几十颗白色的药片,在纸的内面有一行小字:“奎宁,每天三次,每次一片。飞。”

他赶紧将这张纸递给已经醒过来的许有年看。许有年只瞟了一眼,立即将写在纸上的那几个字撕了下来,并塞进口中,嚼了嚼咽进肚里。然后嘶哑着嗓子说道:

“强哥,快!快将这药片喂给大家吃了,每人一颗,其余的都包起来!”

孟志强点点头,赶忙和邹大均一起用碗舀了半碗中药水,帮助大家将奎宁药片冲服了下去。到了晚上,许有年感觉精神好了许多,就又叫大家各服了一片药。第二天一大早,大伙儿都感觉病好了一大半,精神也充足了。

到了放风的时间,许有年将剩余的几十片奎宁藏在兜里,带出了牢房。在院里,许有年看见出来放风的狱友极少,而且听说昨晚有一位狱友已经病故。许有年方知道那个中药的疗效并不理想,遂将剩余的奎宁悄悄地分发给各牢房出来放风的狱友,然后和孟志强装出一副悠闲散步的样子,仔细地观察起周围的环境来。

这个放风的院子呈长方形,面积约有两个篮球场大小,三面约四米高的围墙上安装着高压电网,围墙的两个角落是两座高大的碉楼,每个碉楼上有两个卫兵站岗,并分别配有两挺机关枪和一盏探照灯。院子的另一面是由武器库改装的牢房,牢房的平顶上架着几挺重机枪和四盏探照灯。院子里铺着碎石子地面,几根简易的电杆上吊着的几盏大瓦数的灯泡在风中摇摆着。看样子,要想从这里逃出去,并不比炮局子监狱容易。

这时,许有年的目光停在了院子西头的一道相对破旧的小门上。在这扇门上,用白油漆歪歪斜斜地写着“厕所”二字,不知是谁在门边的墙上用粉笔涂了几笔淫亵的画面。许有年让孟志强站在原地不要跟来,他慢慢地踱到这扇小门前,见对面站岗的士兵并不阻止他,就装作欲小便似的拉开了木门。

突然,一大群苍蝇“轰”的一声从木门内扑了出来,一股刺鼻的臭味冲鼻而来,臭味冲得许有年几欲呕吐。他赶忙伸出戴着镣铐的胳膊挥了挥驱赶着苍蝇,并屏住呼吸,往里面张望了一眼。这一张望使得许有年的心速一下子加快了许多,只见厕所里面粪便漫延,粪便中全是蛆虫在蠕动,双脚根本就踩不下去。只听得一阵阵“嗡嗡”的苍蝇轰鸣的声音扰得人心烦。使许有年心跳加速的景象是:在昏暗的光线下,靠右边角落的小便池离地面约一尺左右的地方,青砖已然风化腐蚀,有一股拇指粗细的光柱顺着砖缝从外面直射进来,许有年甚至能清晰地听见外面有小孩打闹和小贩叫卖的声音。

“这厕所外面就是街道!”这个念头在许有年的脑海里一闪,他立即退了出来,关上木门,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回到牢房后,许有年悄悄地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狱友们,并分析道:

“由于这个厕所长年没有人打扫,到现在已然臭气熏天,在十天的改建过程中,谁也不愿意走近这里,连最后的验收官都没有靠近这座厕所,故这里成了被他们无意中忽略了的死角。这也正好成了咱们逃出去的希望之路啊!”

大伙儿听了之后都十分振奋,并立即跃跃欲试地活动了一下筋骨。这一活动,只听得一片“哗啦”的铁镣撞击声。大伙儿一下子都又懊恼起来,他们都意识到,戴着这玩意儿,别说根本就跑不出去,就算跑了出去,也走不了多远,就会又被抓回来。

许有年见大家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了下来,他皱了皱眉头说道:

“咱们都是经过了各种考验的共产党员,能被这点小事难倒吗?这事儿就交给我了,我来想办法!另外,大家注意,一定要保守这个秘密,这段时间谁也不要靠近那个厕所,以免引起敌人的注意!”

第二天放风时,许有年看见出来散步的狱友们多了起来,知道李飞送的奎宁起作用了。他慢慢踱到狱中临时党支部书记刘春福面前,装着闲聊的样子,将自己所在牢房的同志们欲越狱的计划向他做了汇报。

刘春福同志于1947年冬被国民党杀害于炮局子监狱。

刘春福两眼一亮,轻轻问道:

“你们有把握吗?”

许有年摇摇头说道:

“现在计划还不成熟,这只是我个人的一个初步想法,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

刘春福低头思考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轻轻说道:

“我个人支持你们的想法,但你们一定要周密部署,千万不要性急,到时候能逃出一个算一个!天快亮了,咱们的党现在正需要你们啊!还有,这事先不要告诉其他牢房的同志们,免得走漏风声,或造成混乱,到时候一个也逃不出去。另外,因无法与外面的同志联系,这事只能全靠你们自己了。你们一定要考虑清楚!”

许有年点点头,又慢慢地踱到一边去了。

8月初,这几天天气异常闷热,牢房里一丝风也没有,看样子将有一场暴风雨降临。这段时间,监狱里的空气也像这天气一样,异常紧张。军警几乎每天都要来点名,点到谁的名字,谁就被军警用卡车拉出去,每天都有七八个人被拉出去,而且这些被拉出去的人们就再也没有回来。一个狱卒曾悄悄地对许有年嘀咕道:

“听说这些被拉出去的犯人都被转移到了另一所监狱去了。”这个狱卒还补充说道,“他们去的地方比这里好多了,不愁吃穿,没有烦恼。到时候你们都要去那个地方!”

当时许有年听了后,还颇感纳闷,但想了想后,摇摇头,一笑了之。

自从转移到集中营后,李飞除了送药那次,一直没有再露过面,而军统的刘德山上校却来过好几次。自从戴笠在前几个月乘飞机被摔死后,军统局更名为“保密局”。刘德山急于在新主子面前立功,他每次来都要单独提审许有年,他总是抱着侥幸的心理,想逼许有年供出北平地下党的名单、职务等,但他每次都是失望而归。他最近一次来到集中营时,先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两只贼眼四处张望。突然,他的眼睛停留在那扇厕所的木门上,他皱了皱眉头,快步走到木门前,欲要打开木门往里查看,没想到木门刚开了一条缝,一群苍蝇和一股熏人的臭气扑面而来,恶心得他赶紧关上门,捂着鼻子跑到了一边,蹲在地上呕吐了半天。站在四周的狱警们都捂着嘴窃笑。

这一次,他也同样是失望而归。临走时丢下一句话:

“姓许的,我现在已经对你失去了耐心,我下次再来之时,如果你还像这样执迷不悟的话,我刘某将爱莫能助,你将背着汉奸的罪名被处决!你自己掂量掂量轻重吧!”

许有年心里虽然十分着急,但他也知道,如果没有李飞的帮助,成功越狱的希望极小。但他心里也明白,这个集中营的守卫,除了警察局的狱卒外,有一半是警备区的士兵,这些士兵中有相当一部分是认识李飞的,如果李飞没有充足的理由而来看望自己,将会被人怀疑的。但是许有年相信李飞一定会想办法再来看望自己。想到这里,许有年立即做了一些准备,他将国民党发给他们每人一份,让他们写“悔过书”的纸和笔藏了起来,到了晚上,他就着铁窗外探照灯昏暗的光线,将自己欲越狱的计划写在纸上,然后将纸条叠得极小,揣在贴身的包里,随时随地都在盼望着李飞的出现。

现在已是9月13号了,夏季的炎热已然慢慢地退去,秋天已悄悄地来临。北平的空中随时都弥漫着风沙。李飞这段时间和许有年一样,内心也是十分焦急。因为在李飞的内心深处还有一个秘密,那就是他和几个同僚曾偷偷地对时局进行过分析,他们已隐隐约约地预感到国民政府的崩溃只是时间问题,共产党将会在中国掌权。还有就是随着他与许有年这几个月的多次接触,更增加了他对有年哥内心的了解和对他的敬佩。也许就是因为这些原因和留条“后路”的想法等,他最初的“伺机帮有年哥一把”的想法也发生了根本的改变。现在,他一门心思想把有年哥救出来。但是,自从许有年他们转移到集中营后,司令部与警察局怕出了事后互相推诿,故共同拟定了一条命令:双方的官员到集中营办事,必须持公函和一切有效证件,方可入内。李飞手中虽然藏了一张空白公函,但他却不到万不得已,不敢使用。

今天,警备区的王副司令召集校级以上的军官会议,会上有人顺便提出对集中营要加强管理。李飞一看有机可乘,便主动提出到集中营“检查守备情况”,得到了王副司令的赞许后,李飞带着两个士兵开车来到集中营。

李飞检查完工作后,为了掩人耳目,故意叫狱卒提出包括许有年在内的二十几个犯人训话。犯人刚集合完毕,李飞正欲训话,只见集中营的大门打开了,并驶进来一辆黑色轿车,保密局的刘德山站长从车上下来。他一眼就看见院里站成一排的犯人当中的许有年,刘德山皱了一下眉头,快步走到李飞面前,抬眼瞟了一眼李飞衣领上的上校军衔,傲慢地厉声问道:

“你是干什么的,是谁允许你将我们保密局的要犯提出来的?嗯!”

李飞也瞟了刘德山的上校军衔一眼,立即猜出这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人就是保密局的刘德山站长。李飞心里也知道保密局的人最好别去惹。但李飞原本就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他见刘德山一进门就质问他,一股无名火起,只见他左脸的刀疤一阵抽搐,两眼一翻,冲着刘德山就骂道:

“你他妈的又是个什么东西,这里是警备区司令部的地盘,别拿他妈的狗屁保密局来压人,老子不吃你这一套!滚他妈的一边儿去,别妨碍老子执行公务!你们的戴老板早他妈摔死了,你还在那儿狐假虎威。把老子惹急了,拿你他妈的军法处置!”

李飞一口一个“他妈的”,直骂得刘德山的脸红一阵青一阵。自从他干上军统后,除了“老板”,他还从未被人像这样骂过。他极欲发作,但一眼看见周围的士兵们全都怒目瞪视着自己,而自己带来的两个部下却躲在车里没有下来。老奸巨猾的他知道今天遇到的这个主肯定是从战场上下来的,这种人连死都不怕,惹急了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想到这里,刘德山不禁打了个寒战。他不敢再吱声,将一口气咽了下去,转身就往回走,一上车,就抡圆了巴掌,对着躲在车上抽烟的两个部下狠狠地抽了几个耳光。

看着黑色轿车驶出集中营大门,所有的士兵和狱警们都为李飞喝起彩来。就在这一混乱的时刻,许有年和李飞神不知鬼不觉地交换了字条。

回到牢房中,许有年迫不及待地打开李飞递给他的字条,只见上面写道:“最近你们中的一些人已被处决,时间紧迫,暂定双十节晚行动。飞。”

许有年一看,心里一下子十分难过,他这才知道那个狱卒说的“他们去的地方比这里好多了,不愁吃穿,没有烦恼。到时候你们都要去那个地方”是什么意思了。他知道,所谓“双十节”,就是10月10日,这一天是国民党的节日,国民党的很多单位都要放假,这一天,也是守备最薄弱的日子,李飞将越狱的日子选在这天,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许有年和狱友们虽然都已经等不及了,但除此之外大伙儿也确实没有其他法子可想。

李飞回到司令部后,关上门,取出许有年递给他的字条仔细看了看,许有年在字条中坦率地将欲从厕所越狱的计划告诉了李飞,并希望李飞能提供一些铁丝或铁片之类的东西,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能在外面接应一下。

9月17日下午两点,北平的天空铺着厚厚的云层,并下着绵绵细雨,许有年与狱友们的心情就像这鬼天气一样,阴沉沉的,他们现在真的是度日如年。刚才,他们掰着指头算了算,离10月10日还有二十三天。孟志强掏出一片不知在什么地方捡的一小块玻璃片,在墙上重重地刻了二十三道线。正在思考问题的许有年忽然眼睛一亮,赶忙从孟志强的手中抢过玻璃片,翻来覆去地观察了一遍后,急切地问道:

“这玻璃片你是从哪儿捡的?还有吗?”

孟志强眨巴着眼睛,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昨天放风时,在台阶下的角落里捡的,只有这么一小块。有年,怎么啦?”

许有年笑着说道:

“真是天助我也!我每天都在注意,能不能找到一片铁片或玻璃片,但敌人的防范工作真他妈的做到家了,我就是什么也找不到,没想到老天爷眷顾的是咱们的强子哥啊!”见孟志强还不明白,许有年又比画着说道:“咱们用这玩意儿挖墙脚呀!”

大伙儿一听,都恍然大悟,一下子都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皮鞋声从走廊传来,许有年赶忙站起来,透过窗口的铁栏杆往外看,只见一队军警正押着四个难友往外走,穿着雨衣的李飞也跟在这一队军警的后面,当军警们从许有年他们的牢房经过时,李飞忽然停了下来,蹲在地上拴鞋带。等军警们过去后,一个不大的布包从铁门下面平时狱卒送饭的小窗口塞了进来。

许有年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知道李飞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冒这个风险的,一定是计划有变!他赶紧打开布包,从包里滚出一听军用红烧肉罐头和几根铁丝,另外还有一把小巧的军用小刀和一只旧的手表,表的指针正指在三点过一刻的位置。在布包里还藏有一张小纸条,许有年顾不得其他东西,立刻抓起纸条仔细地阅读起来,只见纸条上李飞用匆忙的笔迹写道:

“刚接到军统黑函:9月18日早晨八点,对许有年实施枪决。故计划提前,18日凌晨两点行动。到时候有一辆车在街东头拐角处接应你们。”

许有年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乍一看纸条,心还是“咯噔”地猛跳了一阵。他抬头看了一眼窗外黑沉沉的天空,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对大家说道:

“情况有变,计划提前在今晚!”

说着,将李飞写的纸条递给大家传看。

大家看了纸条后都不禁抬头看着许有年,都对国民党的这种不经上法庭就秘密处决共产党人的手段感到心惊和愤怒。但想到今夜的行动和对即将获得自由的渴望,大伙儿又情不自禁地热血沸腾起来,并感到浑身充满了大战前固有的一阵紧张和战栗。

许有年看了看李飞送来的铁丝和罐头,顿时愣住了,心想:

“看来李飞并没有完全理解我的意图,这些铁丝太细,太软,根本不能用来开锁。还有,我要的铁片是用来划开厕所的砖缝,但李飞却给我送来一听罐头。现在只有这把军用小刀还有点用处,但如果打不开脚镣和牢门的锁,这一切就都没有多大意义了。”

想到这里,他有些丧气,额头上顿时渗出了大滴的汗珠。

愣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在保定时,谢宗贵教自己打开渡边办公室门锁之时只用了一片薄铁片,而且谢宗贵后来也教过自己用铁丝和薄铁片来开锁的各种技能。许有年的眼睛又盯在了这听猪肉罐头上。

突然,他对孟志强说道:

“快,快打开这听罐头!”

孟志强赶紧用小刀撬开了这听猪肉罐头,一股久违了的肉香味扑鼻而来,狱友们都情不自禁地咽了一下口水。许有年忙将香气扑鼻的猪肉倒进碗中,并用被子严密地捂住,免得香气飘到走廊中去,引起狱卒们的注意。然后他拿起撬下来的圆形罐头盖,饶有兴趣地上下研究起来。看了一会儿后,只见他将这片圆形的马口铁皮对折起来,并用牙齿将其折缝咬实,这样一来,薄薄的马口铁皮顿时增加了几倍的刚性。然后他从孟志强手中要过军用小刀,使劲一划,锋利的刀锋“吱”的一声,立时将这块双层的铁皮划为两段。许有年颇感意外地将小刀凑到眼前,吃惊地看了看其刀锋,口中“啧啧”两声,然后下刀将折叠了的那块铁皮划成了下宽上窄的条形形状。

许有年拿起划下来的那一块铁皮,将宽边围过来抱住了窄边,用牙咬实后,将铁片举起来对着光看了看,并左右扭了几下,感觉硬度还行。他示意孟志强到他跟前来,然后闭着眼睛像是在祈祷着什么,最后睁开双眼,用微微颤抖的右手,将铁皮插进了孟志强所戴镣铐的锁孔里,用力一扭,只见铁皮已然变形,镣锁却纹丝不动。只这一下,就将许有年急出一身汗来。他用衣袖擦去流入眼中的汗水,抬眼看了看围在四周的狱友们期待的目光,稳住了心神,凝神屏气地回想了一下谢宗贵教他的开锁要领,然后将铁皮抽出扭正,再次插入锁孔。这回,他按照谢宗贵教他的要领将铁片轻巧地上下晃动了一阵,再轻轻一扭,只听“嗒”的一声轻响,锁居然被打开了。大家一看,兴奋得几欲欢呼出声来。

这时的许有年,却像是散了架似的浑身瘫软,一下子躺在了地上,他大口地喘息了一阵后,又坐起身来,用同样的方法,不慌不忙地将狱友们的镣铐统统打开,最后才打开自己的镣铐。然后看了看手表,表针不知不觉间已指在了七点四十分。

现在除了焦急地等待已没有其他事可做了,大伙儿都听从许有年的主意,躺在了床上,这一方面是让大伙儿都尽量地养精蓄锐,另一方面是为了避免引起狱卒的注意。

铁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周围除了“哗哗”的雨声,什么也听不见。这使许有年想起那次颠覆304次列车,也是下着这么大的雨。他心中暗暗喜道:

“老天真的是眷顾咱老许,看来今晚的行动成功的概率极大。”

想着很快就要见着狱外的同志们,想着要见到自己心爱的小郭蕴与未曾见过面的儿子……也许是下午太紧张,太累了吧,听着铁窗外的雨滴声,他感觉眼皮发涩,浑身瘫软,居然在不知不觉中昏睡了过去。

一柱狱卒查夜的手电强光将许有年惊醒,不用看表,现在已是十点半过了,许有年睁开眼睛时觉得浑身又充满了力量,他左右一瞟,黑暗中隐隐约约地看见狱友们都睁大着眼睛躺在床上。过了一会儿,走廊里已了无声息,只有窗外“哗哗”的雨声还在夜空中回荡着。又过了好一会儿,许有年轻轻地坐了起来,从枕头下摸出自制的小铁片来,看见狱友们也都跟着坐了起来,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慢慢地走到铁门前,从窗口往外观察,只见光线昏暗的走廊中空无一人。他将捏着铁片的右手伸出窗口向左侧下方一摸——这个动作他过去曾多次偷偷练习过。很快就摸到挂在外面的“铁将军”门锁。这时的许有年,也许是过度紧张,捏着铁片的手微微地颤抖。他屏住呼吸,摸索着将铁片插进了锁孔,并来回地抽插、扭动着,但这把“铁将军”却始终没有丝毫反应。忽然,他听见走廊尽头狱警值班室方向传来一阵脚步声,他赶忙将手缩了回来,跳回床上,和狱友们一起闭上眼睛装作熟睡,并大声打着鼾声。而那片铁片此时还插在锁孔里没来得及取下来。

现在已是半夜十二点半了,也是狱卒每晚例行的第二次查夜时间,下一次查夜时间将在凌晨三点。只见一个值班狱卒打着呵欠,懒洋洋地用电筒在各牢房的小窗口往里晃了晃,压根儿就没注意到许有年他们牢房的锁头上插着的铁片。查完夜后,狱卒又拖着昏昏欲睡的脚步回到值班室去了。

听见走廊里又恢复了平静,许有年又来到门前往外看了看,见一切正常后,就又伸出右手继续摸索着开锁。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许有年只觉得伸出的右手已经开始发麻,汗水顺着额头直往下淌……就在这时,只听“啪”的一声轻响,门锁弹开了。他慢慢缩回麻木的右手,闭着眼睛喘息了一阵后,抬起左手看了看表,时针已然指到一点二十七分了。

许有年示意狱友们都靠过来,他以耳语的声音对大家说道:“大伙儿千万要注意,别弄出响声来,现在,大伙儿都脱下鞋来!”这时的狱友们,不管过去职务的高低,现在无形中已将许有年视为大家共同的“头儿”。大伙儿立即迅速地脱下鞋袜,等待着许有年的第二个“命令”。许有年见大家都望着自己,顿了一下,接着悄声说道:

“现在开始行动!孟志强和邹大均负责解决值班室里的两个狱卒,其他人都紧跟在我的后面,如有意外咱们立即上去帮忙,大家都听明白了吗?”

见大家都点了点头,许有年回转身去,从被子下取出红烧肉罐头,并用筷子蘸着罐头中的油滴在铁门的轴上,然后将右手伸出小窗口,小心地取下已被打开的锁头,并轻轻地抽开铁闩,铁门无声无息地慢慢打开了。

大家都赤着脚,弓下身一个接一个地朝走廊尽头跑去。来到值班室门前,只见值班室的门虚掩着,一个狱卒正趴在靠门的办公桌上打盹,另一个狱卒则仰面朝天地躺在靠里面的一张大方桌上睡大觉。两支步枪都靠在门边。孟志强向邹大均做了个手势,轻轻地推开值班室的门,一人一个地分别将两个狱卒的头抱住,同时使劲猛地一扭,只听得轻微的“咔、咔”两声,两个狱卒还在梦中就去了地狱。他俩迅速脱下狱卒身上的制服,穿在自己身上,戴上狱卒的大盖帽,提起步枪,取出狱卒身上的钥匙打开了走廊尽头的铁门,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

他俩出门一看,兴许是下大雨的缘故,只见院里一片漆黑,只有两个碉楼上的探照灯在交叉地慢慢移动着。也许是碉楼上的狱警听见了这边的响动,两盏探照灯同时向着他俩照射过来,孟志强和邹大均装作不堪探照灯的强光,抬起手来挡住了自己的脸。灯光在他俩的身上停顿了一下,又移到了别处。躲在铁门后面的许有年见状立即一挥手,七个人借雨水“哗哗”的声音,鱼贯地贴着墙根朝厕所方向跑去。来到厕所门前,许有年轻轻地拉开木门,第一个跳了进去。当邹大均最后一个进入厕所,并刚关上木门时,一盏探照灯的光柱正好移在木门上并慢慢移了过去。

……许有年第一个爬出洞口,他在雨中抖了抖爬在身上蠕动的蛆虫,仰面让雨水冲刷着脸上的污渍,并深深地吸了一口狱外新鲜的空气后,立即回身帮助其他狱友爬出洞口。当第五个人爬出洞口之时,意外发生了,只听“轰”的一声巨响,这堵墙突然垮塌了下来,巨大的垮塌声立即引来了一股探照灯光的照射和“呜呜”的警报声。还留在厕所中的孟志强和邹大均只愣了一下,就同时从垮塌了的残壁中跳了出来。

孟志强刚跳出来,探照灯光“唰”的一下照射在他的身上,两挺轻机枪同时“嗒嗒嗒”地向他扫射,只见他猛地一个趔趄,仰面跌倒在地,就在他倒地的那一瞬间,他手中的步枪也响了,只听得“啪”的一声玻璃破碎的声音,照射在他身上的光柱突然熄灭,机枪声也戛然停顿了下来。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许有年一个箭步射到孟志强的身边,背起孟志强就往东街跑去。刚跑了几步,机枪声又“嗒嗒嗒”地响了起来,但这时的机枪由于失去了探照灯光的引导,就像瞎了眼似的胡乱扫射一气。

趁此机会,躲在墙根的五个黑影也跟着窜了出去。碉楼上的狱警也许听见了这边的脚步声,两挺机枪同时向这边扫射过来。只听得“嗒嗒嗒”一阵枪响,跑在最后的邹大均身中数发子弹,一头栽倒在地上。两个狱友立即回身,架起邹大均就往前跑去。

许有年第一个跑到街东头拐角处,只见一辆没有熄火的带篷的军用卡车正停在黑幕中,许有年气喘吁吁地跑到车前,四处看了看,车上没有一个人。他小心地将孟志强扶上驾驶室右边,并将他靠在椅背上,回身接应刚跑过来的狱友们。

当狱友们将满身是血的邹大均拖上车厢后,许有年迅速跳上驾驶室,大伙儿也同时跳上了车厢。许有年不开车灯,挂上挡,猛一轰油门,卡车摸着黑像箭一般地消失在黑夜的雨幕之中。

当汽车跑过几个街口后,靠在椅背上的孟志强突然倒在许有年怀里,许有年立即停下车来,扶起孟志强一看,这才发现孟志强已然断气。他抱着孟志强的遗体一下子哭出声来。难友们也纷纷跳下车来,他们告诉许有年,邹大均也已牺牲。这时的许有年如遇五雷轰顶,呆在那里,欲哭无泪。狱友们也不约而同地在雨中低下了头。这时,许有年看见堆在车厢前面李飞给他们准备的几套国民党军服和几支卡宾枪,十几颗手榴弹。他强压悲痛的心情,抹了一下脸上的泪水和雨水,叫大家赶紧换上国民党军装,许有年拿起一件佩戴有中尉军衔的军装,穿在自己身上,然后将孟志强的遗体小心地抱到后面车厢。难友们用换下的囚衣盖在孟志强和邹大均的遗体上。最后,四个难友每人拿起一支卡宾枪和一颗手榴弹,放下后面的篷布,严阵以待。许有年紧握方向盘,打开大灯,卡车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一般向前冲去。

不一会儿,卡车已到了崇文门,只见前面二百米处有一辆军车拦在路中央,车顶上一挺轻机枪正对着他们。七八个宪兵端着枪在车前站成一排,黑洞洞的枪口都瞄准着许有年他们,一个少尉军衔的下级军官站在前面,招手示意他们停车接受检查。许有年一看冲不过去,猛地一刹车,伸出头去,大声骂道:

“浑蛋,马上给老子让开,让共党的囚犯跑了老子毙了你!”

那个少尉一愣,用手电照了一下车牌,认出是警备区司令部的车牌,他回身打了个手势,站在他后面的一排宪兵立即让到一边,那辆军车也缓缓地倒车让路。

就在这时,从后面射来一股光柱,一辆黑色的轿车飞快地驶了过来,车刚一停下,从车上跳下一个身穿便服、头戴礼帽的人来,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卫兵。许有年一看,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保密局的刘德山站长。许有年一见刘德山,心中的怒火腾地燃起,他将头上的大盖帽往下压了压,手中的卡宾枪枪口也缓慢地向上抬起。

刘德山一下车,就向设卡的宪兵队走去。经过许有年车旁时,两只贼眼向许有年瞟了一眼,也许是天太黑,又下着雨,许有年的帽檐又压得较低,他并没有认出许有年来。他走到那个少尉跟前,掏出自己的证件,少尉用手电照了照他的证件,立即“啪”地立正:

“报告长官,警备区宪兵队正在设卡阻截逃犯,请长官训示!”

刘德山用鼻子哼了一声,厉声说道:

“从现在起,一切车辆均不许从此通过,违者军法处置!”少尉又“啪”地敬礼:

“是!”

然后回身欲叫正在让路的军车又开回原处。

许有年一看情形不好,立即小声地对后面车上的狱友们说道:

“大家注意,打他狗日的!打!”

许有年话音刚落,只见后面篷布突然撩起,四颗手榴弹同时向前甩出,紧接着四支卡宾枪一起打响,只听得“轰轰”几声巨响,和“嗒嗒嗒”的一阵枪响,刘德山和那几个宪兵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倒在了血泊当中。许有年抬枪对准军车上还在发愣的机枪手和司机就是一梭子,只见已发动了的军车往前猛地一冲,一下子栽进路边的水沟,一动也不动了。

许有年完全没有料到这么快就解决了战斗,他下车来到刘德山的尸体面前,只见刘德山的胸口被炸了个大洞,鲜血还在“汩汩”地往外冒。他死不瞑目的双眼惊恐地瞪着许有年,许有年厌恶地对着刘德山的脸“呸”地吐了口痰,跳上汽车,一轰油门,汽车扬起一股黑烟,车轮碾过刘德山的尸体,飞快地向着前方驶去。

雨停了,东方的太阳冉冉升起,阳光照在已弃车步行的许有年和狱友们的身上,使他们浑身如沐一层金色的霞光。这时已是1946年的9月18日凌晨六点。许有年留恋地回头向北平方向看了看,喃喃自语道:“啊!又是一个‘九一八’!但愿今后每年的这一天都永远充满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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