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三个乡镇捆绑在一起,并将它们的名称糅合成标题,不是我要在解读乡镇的漫漫征程中偷懒,而是因为它们的“大名”串联在一起,不仅很有吉祥和谐的诗意,还因为它们都共处在仪陇最北部的一条山脉线上。尤为关键的是,它们都不约而同地与清代道光年间仪陇的一个县令有着一些动人的传说故事。正是这些快要湮没于岁月的泥土并可能即将被人遗忘的故事,让我将碧泉、来仪、福临这三个看似无甚关联的北部乡镇贯穿在泉涌的思绪之中与方块的键盘之上。
清道光十二年,一位新中的举人怀揣着少年壮志从中国最东部的山东半岛文登乡下不远千里向蜀地跋涉而来,今天的我不太知晓他的旅途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还是细雨骑驴入方州,反正他是一路风尘仆仆,并顺利地走进了位于金城山山腰的仪陇县衙大堂之上。
补服共皂靴威武,羽翎并长辫同辉。在惊堂木不怒而威的一次次拍打下,仪陇人慢慢知道了他的名字——王者政。
作为孔孟之乡养育出的学子,王者政的身上集中体现了清政府在官员选任上重视儒家伦理道德修养的特色。从史料上看,王者政并没有像其他仪陇县令那样为仪陇留下了一些传诸后世的诗词、铭记,但他对仪陇文化的贡献却不可低觑,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他给仪陇留下的是一行行远远胜过以语言文字为载体的诗词佳句。
下马伊始,王者政即在方州大地上刮起了尚学崇文的孔孟之风。他大兴教育,建起了仪陇学生参加科举考试中的县试场;在县衙内的花园里修建了贾岛读书台,在学子中倡导为事为学皆需“推敲”之风;他祭起榜样之旗,修建了宋状元李协恭牌坊,并将牌坊所在地的街道命名为状元街,为仪陇后来的文运昌盛铺开了一条“锦绣大道”;他主持修建了金山文塔,成为一个县域重要的文化标志,塔身之上那“文光烨烨射天地,塔影巍巍壮古今”的楹联照亮了一代又一代仪陇文人的前进方向;他曾亲自主持仪陇文庙选址与筹建,虽然文庙是在他离任后才拔地而起,但他崇文尚德的思想,却夯实了仪陇文脉流徽的底气与根基。
也许你会说,扯了半天,这些和以上的三个乡镇有什么关系?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当然有,正是因了王者政和文化这条线,才将碧泉、来仪、福临这三颗看似毫无关联的“珠子”串在一起,并在交相辉映中绰约出它们赏心悦目的风姿。
虽是封建王朝的地方官,但这位仁兄的身上却颇有一些贴近百姓、走进基层、了解民俗、关注民生的风采。县域内远一点的地方他到过龙桥、三河、二龙、新寺、观音、悦来等场镇,近一点的就更是不胜枚举了,比如我们今天要说的碧泉、来仪与福临。
来仪地处仪陇西北部,东南与福临、马鞍毗连,东北与巴中观音井、乐丰等乡镇相接。因与古巴州辖地相接,不时有商贾行旅由此假道而过。两路口、火盆山、黄包石等贩夫走卒常常驻足乘凉之地便在此来彼往中远近闻名。其中黄包石因地处山上且地势相对平坦,逐渐演化成了人心思聚、物畅其流的中心,并在岁月的沧桑中逐步演化成后来的一方集镇,当地人称黄包石场。
县令王者政出场的这天,大地秋高气爽,远山气和景明,总之天气应该比较好,视野相当通透。他一顶便帽,一袭长衫,可能还手摇着一柄题有名人诗词的折扇,身后可能还有一位牵着一头瘦马或老驴的衙役,跋山涉水地一边观山赏景,一边信步向黄包石走来。甫一进场,偏巧看见场对面的一座小山造化神秀,恰似一只凤凰,乘着缥缈的山岚与飒飒的秋风向他展翅飞来。王者政心旷神怡,心情大好,当即叫当地里正寻来纸笔,龙飞凤舞地为场镇的戏楼题写了“有凤来仪”四个大字,并授意将黄包石场改名为来仪场。
将近两百年后的1981年暑假,我应家住巴中乐丰乡一同学之邀去他家玩,第一次路过了来仪乡。虽地处偏远,且在我的眼中是一个全新的陌生世界,登高望远,视野开阔,群峰逶迤,万木扶疏,端的是一个好地方。此后经年,我做了记者后,曾多次到来仪乡采访,火盆山的野鸡养殖,两路口、黄包石的贝兰、藿香种植,望远、惠明的獭兔产业,在我脑海里形成了生龙活虎的来仪印象。
西与来仪相邻的碧泉地处仪陇东北部,北望巴中乐丰,南瞰日兴场镇,不论是用脚丈量还是从地图上审视,两者的距离都不过几袋烟的工夫。确切地说,那时的碧泉还不叫碧泉。因山高缺水,十年九旱,而这处山坳上有四眼清澈见底的泉水常年从山中汩汩浸出,四季不枯,无疑具有极强的生存吸引力,山里居民于是止渴而来,傍水而居,因其中王姓居民为大户望族,于是地名就被唤作王家湾。而因人多衍生成的集市就顺理成章地叫王家湾场了。我无法知道王者政在仪陇北部“边关”巡视时从来仪过来此地究竟花了多长时间,但当他到达王家湾时,正是秋雨初晴的傍晚时分,月上东山,碧空如洗。晚风吹拂下,松柏掩映的王家湾炊烟袅袅,宁静而清新。视觉上的冲击,使王者政那饱读诗书的脑海里陡然冒出了他唐时的祖先王维笔下那千古名句: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
当地村民大抵不知王维是何方神圣,何许人也?更对县令大人摇头晃脑的陶醉难有共鸣,但县令毕竟姓王,且县令口中的“清泉”二字毕竟还是沁人心脾的,于是在县令的启发下,月光下的王家湾有了一个很诗意但更写实的新名字——清泉。
依旧是将近两百年后的1980年,仪陇县开展地名普查,因南充境内同为清泉之名的地方太多,清泉不得已化为了碧泉,虽名称不同,但词性同义,也算是殊字同题吧。
清泉成为碧泉之后的又十年,习惯于喝井水或大碗茶的人们爱上了纯净水,仪陇民营企业家汪强看中了这一商机,并在碧泉建厂生产“碧泉”牌桶装纯净水。由于仪陇县城长期缺水,且水质不好,人们对于水质与对生活质量日益增长的要求,使“碧泉”一夜之间走俏县级机关企事业单位与各乡镇。市场越做越大,品牌越做越好。惜乎后来汪强不幸在东北洽谈生意时遭遇车祸,一代仪陇商界奇才连同他的“碧泉”水业一并英年早逝,让人扼腕慨叹不已。
作为生命之源,四眼清泉不仅润泽了碧泉的民生与改革开放的时代,还使这里的教育事业映山红一样在山岭间烂漫开来。作为一个边远学校,碧泉小学的奇特在于它的教学质量一直都位居全县农村小学教学质量考核榜单的前茅,各种现场会议、公开教学乃至全国中小学教育评估都选点于斯,倍受好评。
几年前,我的一个朋友在碧泉乡当领导。此公大抵属于五音不全型,别人唱歌抒情,他唱起歌基本上是想要命。可有一段时间他的嘴里老哼哼着一个旋律,细细听来,竟是电视剧《血色湘西》的主题曲。歌词大意是:“山重重,山青青,万峰腾龙气雄浑;水弯弯,水灵灵,千转百回流清纯……高山有好水,瀑飞壮豪情;高山有好水,甘泉酿痴情。”有一次我好奇地问他,为什么突然想起唱歌,且是这首歌,他说这首歌好听,词也好,感觉就是给碧泉写的,稍改一改拿来做碧泉的乡歌都可以。我不知道这是否是真话。后来他调到另一个地方工作,也就没听见他哼哼了。
好了,现在该说说福临了。它东临巴中群乐,南靠马鞍、周河,北依来仪与巴中茶坝,西望大风。境内山峦重叠,高低错落,插旗山主峰高七百一十六米,而伍家湾、羊角湾却仅三百八十五米。巨大的落差形成险峻的沟壑,其姿也陡,其势也峭。光听听什么一碗水、黄沙坡、风箱门、砍断马脚杆、鹅公颈等这些地标地名,就知道斯地的奇险与幽深。当地望族陈姓仁义树家风,不独人们彬彬有礼,动物都大受感染,百禽同院而互不相啄,百犬同槽而不食争吠。人们崇文尚武,练就了所向无敌的磨盘功。相传明末农民战争期间,八大王进剿四川时,铁骑遍地屠戮,蜀地血流成河,磨盘功虽严阵以待,但福临却因山势之陡绝而让兵丁望而却步,幸免于难。今乡署所在地,曾有一井,形成山中生命之源,于是人气与炊烟渐聚于此。因四周有野生的药用植物红花,此地地名便自然而然地叫作了红花井。史志上没有详细记载王者政究竟是在哪一年哪一个季节到达的那里,在他一路且察且行的行旅中,他发现高山上向阳处松树的根部,多有呈瘤状皱缩、表皮淡灰,或棕色或黑褐色的球形、扁形、长圆形或长椭圆形等不规则的植物块状冒出地表,小者如拳头,大者似菜瓜。他一眼就看出,这是《本草纲目》中都有记载的中药茯苓。
及至到了红花井,但见山高路陡,万木塞道,虽也建有禹王宫与观音庙,却人烟稀稀,几可罗雀。四周山风呼号,沟壑狼嗥狐叫,好一派凋萎肃杀之气。作为为官一任的“父母”,王者政当然希望治下风调雨顺,人寿年丰。眼见井边枯萎的红花,想起山间已冒出土壤也无人理睬的茯苓,他衷心希望美好的生活、子民的福祉能尽快来临这荒山野岭之间,于是将红花井更名为福临。
王者政固然善心横溢,祈愿美好,但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封建时代,福临高山却始终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梦。积贫积弱的环境,水深火热的际遇,引发了大山深处对于生存和命运的抗争。1896年,一个农家婴儿诞生在金磨村。他少小天资聪颖,以耕读为伴,后来考入位于今阆中市的保宁师范。毕业后,几乎同时与朱德分别在金城小学和柏丫子小学教书。朱德率讨袁护国军进驻泸州时,他就任其司务长,朱德旅欧留学期间,他被朱德安排进入汉阳兵工厂。1927年,他随朱德参加了“八一南昌”起义,任军官教育团文书和军需长,并一路追随朱德南征北战,上了井冈山,历任红军连长、营长、团长、旅长。见证过“朱毛会师”与三湾改编,欣赏过八角楼上的灯火与井冈山上的翠竹,在粉碎国民党一至四次“围剿”中屡立战功。第五次反“围剿”失利后,随主力部队开始了举世闻名的万里长征,并担任先遣部队旅长。1935年在乌江天险重飞渡、兵临贵阳逼昆明攻打遵义的战斗中不幸牺牲,为福临家乡与福临中国的崇高理想洒尽了三十九个春秋一泓壮士英雄血,也为新中国诞生成就了仪陇一兵一将一帅的光辉历史。
他的名字叫陈光第。正是他和像他一样的成千上万的先烈舍生赴死,才打开了我们民族的福临之门。
我曾数度去过福临,一是因为陈光第的孙儿陈波与堂孙陈敏捷是我的同学,故曾慕名去过英雄的家乡。二是因为我是记者,曾去那里做过采访,在乡政府伙食堂生平第一次吃到了萝卜炖黄羊,并写了一篇《福临农民赶着黄羊奔小康》的新闻发到了当年的《农民日报》《四川农村日报》及《南充日报》上,好像还得了个全国地市报好新闻二等奖。
俱往矣,改革如潮,岁月似歌。我眼中的来仪、碧泉与福临,依旧在高山之上,但王者政当年心中的愿景已在陈光第们一泓碧血洒大地的奋斗与奉献中成为人间现实。山风徐来,碧泉飞漱,有凤来仪,万福临门,远近的山峦、沟壑在改革开放的时代碧泉浸润之下,雄姿英发,美若图画,新农村建设在“生产发展、生活宽裕、乡风文明、村容整洁、管理民主”的号角中,一幅幅山乡巨变的壮锦正在仪陇北部的山水之间锦绣开来。
王者政祈愿已了,而陈光第们更是在映山红的簇拥中笑慰九泉!
为了他们的祈愿与理想,来者当且走且怀念,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