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偶然读到宋末词人蒋捷的双调小令《一剪梅·舟过吴江》: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潇潇。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老实说,我的诗意情商到现在都不是太高,但“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在当时却深深地、深深地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一种情趣,一种意境。一种审美的格调和一种对颜色的调和与季节变换的畅想常常在我的思绪中翻滚着,像朵朵飘浮着无法生根的云。特别是那芭蕉,它“扶疏似树,质则非木,高舒垂荫”的形、质、姿,一想起来就让人心生凉爽。
后来做了记者,偶然听说仪陇有个乡叫芭蕉,蒋捷的双调小令穿越时空在脑海里朗诵起来,那令人神往的意境,让我时常对仪陇西部的这个边陲小乡心向往之。
终于得以成行。20世纪90年代的仪陇公路始终给人留下崎岖的印痕,上下颠簸与尘土飞扬终究没有战胜我对芭蕉那长椭圆形的叶片与入夏时从叶丛中向天开出的淡黄色的花的神往。从复兴,经永乐,一直爬到大寅以西的九龙山上,山是很高了,但沟也很深了,公路从九龙山上逶迤而下,公路弯弯,林木森森,道路两旁住户虽少,但时不时有不知名的鸟儿窜上公路,顽皮如孩童,给寂寞的山野平添几分生趣。
好不容易下到沟底,路弯弯依旧,但极平坦,芭蕉河在我们的左边缓缓地流淌着,一些阳光穿过小河两岸茂密的树叶,将碎金一样的光影洒在河里,大山深处的芭蕉河便在我们的眼中顿生许多调皮的灵气。
转了一个弯,前面又是一个弯,终于就看见了芭蕉小学的校园,我们都以为到了芭蕉,没想到前面还是一个弯,就这样弯、弯、弯,不知又走了几个弯,眼睛就快要倦怠了,场镇却倏地出现在芭蕉河的对岸。
一座高高的山梁,成了芭蕉场的依靠,傍我们这面的房屋均临河而建,木柱顶起的或石头做柱子的吊脚楼或高或低地错落着铺排开去,在我的眼里形成了一个场镇的背影。河水清澈地浇灌着河岸的林木与野草,青青的,茂密的,但却没有我想看见的芭蕉,倒是场头有数株约数百年的老黄桷树,沧桑的枝干长长地斜着伸过河来,像这个场镇的迎宾老人,要接我们走过河去。
我们当然不可能援树而渡,桥就在眼前,矮矮的,窄窄的,时值下午,桥面上布满了甘蔗的皮与花生的壳,向我们委婉地诉说着这个冬日逢场天在中午以前的盛况。
乡上一干人等已等在芭蕉河的对岸,虽是冬阳暖暖,仍依稀可以窥见他们有些饥饿时才有的困倦,见我们走上桥来,远远地便伸出了手,说着寒暄话。
书记说:“我们这里太偏远了,路上要走几个小时,把你们饿倒了哈。”我抬腕看了下表,快三点了,我们九点从县城出发,途中又遭遇修路堵车,八十多公里路,差不多用了六个小时。于是满怀歉意地说:“你们久等了。”
书记说:“赶紧吃饭吧,我们等你们呢,也没吃。”
我望了望周围及河岸,本想马上就了解一下芭蕉,但肚子的确饿了,也就不好意思说出来,跟在书记身边,一边向吃饭的地方走,一边随意地聊了起来:
“你们这儿不是叫芭蕉么?怎么一路走来都没见着一棵芭蕉?”
书记笑了起来:“我们这里地名叫芭蕉,但芭蕉并不是我们这里的盛产。”他介绍说,大约在几百年前,外来移民来到芭蕉,在离现在场镇约莫一里开外的地方发现了一棵硕大无比的芭蕉树,因那里地处河湾之处,于是移民便将斯地唤作芭蕉湾。至于那棵芭蕉,早已在时空隧道中消逝得无影无踪,现而今,仅存活在当地人对地名的口口相传中而已。
一种莫名的失落在我的心里浮现出来,淡淡的却又挥之不去。原来那“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凄美仅只存活在蒋捷的词里或世界别的什么地方?一路苦苦寻来,那“扶疏似树,质则非木,高舒垂荫”的亭亭玉立与雍容华贵竟踪影全无,真个是“流光容易把人抛”啊!
没有了芭蕉,那就问些别的吧:“你们的学校为什么要建那么远?”
“没办法哟,学校是需要宽场地的,你看我们这场,两边都是山,哪里找得到一块修学校的地?”
我举目四望,此言不虚。场的一面是芭蕉河,而另一面则是陡峭的山,街道窄窄的,如果四个人并肩走的话,一定会有拥挤的感觉。
过了一个木板房,又是一个木板房,全长约两百米的街道上,凹凸不平的石板街道与两边风化不堪的石柱与石础写满了破旧与沧桑。虽然太阳才有偏西之意,但几间商店却早已没有了顾客,店主坐在开着的售货木窗旁,一边殷勤地招呼着他们的父母官,一边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陌生的我们。
终于到了吃饭的地方,一张大方桌,四条高板凳在屋子的正中央等待着我们。酒是高粱酒,入口火爆,大约有六十度吧,菜却无法恭维,本来山间小场,在我们来的路边地里,四处可见水嫩的芹菜,茁壮的莴笋,挺拔的萝卜……但店主却不愿烹调这些可口而又绿色的菜蔬,弄的尽是些锅巴肉片、油炸酥肉之类中看不中吃的东西,似乎这样才可以与山外的饮食接轨一样。
也许是我第一次去芭蕉,或许是由于斯地基本没来过记者,乡里的同志热情极高,菜未吃几箸,酒已下肚不少。我一边应对主人们的轮番“进攻”,一边继续和他们纠缠着我想要了解的芭蕉。
“芭蕉场的历史有多长?”
“应该是明末清初吧,因为芭蕉场的名字就是湖广填四川时的移民叫出来的。”
“有什么民间传说和典故么?”
“就是听说因为有棵芭蕉树所以叫芭蕉,其他的传说没有听说过。”
“有没有什么古建筑或历史遗迹之类的?”
“有,我们这里有个大教堂,据说是外国传教士来修的,只是早已破败了。还有座关帝庙,是大清咸丰年间修建的,就在场的那头……”
“来、来、来,喝酒,喝酒!”
就在大家七嘴八舌地和我说着印象中的芭蕉时,书记插话了,他一边举杯相邀,一边越过历史给我介绍着芭蕉场的这一面,乡里的幅员,总人口,其中男多少人,女多少人,多少人在外打工,年收入多少元,年出栏猪多少头,繁育母猪多少头,年育蚕种多少张,小麦春种,红苕秋收,桑树冬管,人均GDP,农民人均年纯收入,党委、政府的奋斗目标,工作举措等,弄得我时不时地放下碗筷,拿起采访本和笔来,记下一些重要的话语和数据。我理解书记的心情,作为一个难得来乡的记者,理应了解芭蕉的现状与发展,并传媒至山外,他当然不希望我仅仅只了解芭蕉的陈糠旧谷。
时光之水悄悄地流淌着,不知不觉间,酒已冷,菜已凉,太阳已西沉,随行的大寅区区委宣传委员不停地看着表和我,我知道他在着急,因为我第二天要到区上采访。于是打断书记滔滔不绝对当前发展的介绍,试图再了解一些芭蕉的人文与历史。但正在兴头之上的书记不仅没有理会我的苦衷,反让办公室主任给我送来了一大堆简报与总结之类,并就材料又做了好一阵的补充介绍。
出得门来,黄桷树已影影绰绰,虽有晚风婆娑,却看不清它于风中遒劲的样子,街尽头的关帝庙更是难识庐山真面目,无奈之下,只有在区委委员焦急的催促声中,上得车来,与暮色中的芭蕉依依惜别而去。
可能是因为没有找到蒋捷的词韵,曾经心仪的芭蕉慢慢地在我心中恬淡如水,尽管回来后我也写了芭蕉的一篇新闻,但岁月的蹉跎,工作的劳累,逼着一而再再而三地将芭蕉忘却,直到我的记者生涯结束,直到几年前一位朋友送了我一坛芭蕉产的“帅乡咸菜”,这又才淡淡地勾起我对芭蕉的遗憾与记忆。
2013年夏,我在省委宣传部的一位朋友打来电话,说他的一位朋友本是芭蕉人,但三十多年未回乡,人不熟,路也不熟了,希望我能尽地主之谊带带路,为了朋友的嘱托,也想起十多年前那场未尽的采访,我欣然允诺。
山依旧是那些山,河还是那条河,依旧是一个弯又一个弯,但路却变好了,我们早上八点出发,九点半就到了阔别十多年的芭蕉。
但芭蕉却不是十多年前的芭蕉,场镇对岸明灯村那片原先荒芜的河岸,现在已是一条布满现代化建筑的新街,与老场呼应着它的变迁与繁华,对岸桥的一旁也出现了一条街道,将原本在场头的老黄桷树一不小心就挤到了场镇的中央地段。它依旧枝叶招展,沧桑如昨,在一些寄生于上的藤蔓植物有些夸张的簇拥下,将枝干长长地而又颤颤巍巍地斜着伸过河来欢迎着我们,我情不自禁地向它挥了挥手,如时隔经年的老友相见。
在一位退休老同志的陪同下,我穿过场口那些现代化建筑形成的街道,在黄桷树浓荫的遮蔽下,来到了古老的芭蕉场。
老场神态如旧,老房子风化不堪的石柱与石础依旧布满了破旧与沧桑,但原来凹凸不平的石板街道却被水泥硬化了,几幢才建造不久的楼宇建筑不太协调地挤在其间,像是给变迁的时代做着某种印证。充其量两百米的街道我们瞬间走过,一座高大巍峨的建筑阻住了场镇的延伸,带路的老同志说,这就是关帝庙了。
庙前有一戏楼,但戏台之上却供奉着财神赵公明大元帅像,财神面向芭蕉古镇,寓意财神世代保佑芭蕉人民发财致富的意思。定睛细细观之,但见供奉其上的赵公明大元帅黑面浓须,头戴缨盔,身穿乌油甲,银鞭高举,全副戎装,十分威严了得,让人心生敬畏。两旁的招财童子活泼可爱,让人顿生爱怜之意。
从戏楼下穿过,一座石门呈现眼帘,左右各有绘像,左边为如来佛祖,右边为观音菩萨。门框有联,虽曾遭人为损毁,但字迹依稀可辨:
左为“人杰惟追古解良”;右为“士民争拜汉云长”。
门楣之上写着“名垂千古”的横批。我考证了一下,对联出自《三国演义》。原句为:
人杰惟追古解良,
士民争拜汉云长。
桃园一日兄和弟,
殂豆千秋帝与王。
云长是关羽的字,而关羽是河东解良人。人们一看就知道,这就是雅俗同喜、大名鼎鼎的关帝庙了。
走进石拱门,眼前是一个室内大院子,两侧是厢房,正对面的石阶之上,便是关帝庙的主体了。当地人说,这个院子也是芭蕉的米市,每到逢场,这里市声琅琅,从中可窥一派五谷丰登的丰年景象。从院子的一侧出去,还有一座颇具客家风格的风雨廊桥,端的是山野风景独好!
拾级而上,关帝爷威武地坐在神殿之上,左手端执于膝前,右手抚须,白脸关平侍立于左,黑脸周仓执青龙偃月刀于右,神情肃穆,让人仰之弥高。神龛两侧依旧有联:
左云:“单刀赴会神威惊破吴将胆”。
右云:“匹马辞曹忠义镇摄奸相心”。
横批:“忠义参天”。
据史载,历代封建统治阶级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都把关羽当作“忠义”的化身,关羽的地位被抬得越来越高,“由侯而王”,“旋而进帝”,最后被尊为“武圣人”。唐建中三年,关羽被列为古今六十四名将之一,放进武庙,配飨姜太公。宋代以降,关羽便被戴上“武圣”的桂冠,被宋徽宗连升三级:先封“忠惠公”,再封“崇宁真君”,又封“昭烈武安王”和“义勇武安王”。元文宗封关羽为“壮缪义勇武安显灵英济王”,明神宗封之为“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震天尊关圣帝君”,又把关羽庙升格为“武庙”,与文庙——孔庙并列。清代皇帝标榜关羽为“万世人极”,封之为“忠义神武仁勇威显护国保民精诚绥靖翊赞宣德关圣大帝”。如今,关公已是一种文化;当然,关公更是一种精神,也可以说是我们核心价值体系的一部分。
神殿大门一侧,并立两面石碑,碑名曰:“同结善缘”。
碑文开宗明义地写道:“芭蕉场关帝庙系清朝咸丰四年修建的一处集刘备、关羽、张飞等神像,拜台、石狮、戊楼、厢房、凉亭等为一体,是南充市内独特少有的建筑群。因年久腐朽,濒临垮塌……”其后是乡人踊跃捐资,保护文化遗产,于20世纪80年代维修云云,再后是一大串的人名与捐资的数额,密密麻麻,数不胜数。观此碑也,芭蕉人民钟爱文化、保护文化遗产的拳拳之心令人感佩。
别过关帝,我再一次提到了芭蕉的话题。党委书记胡拥军信誓旦旦地笑着说:“我们芭蕉历史悠久,建场时间应该在唐代!”
“哦?何以为证?”
“当年大唐高僧西天取经,路过火焰山时前路被阻,孙悟空向铁扇公主三借芭蕉扇时,与牛魔王在天上对打,铁扇公主的扇坠不慎从天空落于此地,顿时生出一大片芭蕉,乡人便将此地改为芭蕉场。”
“那为什么现在看不见芭蕉了呢?”
“孙悟空还了扇子,铁扇公主见没了扇坠,就寻回去了,芭蕉也就跟着回天上去了呗。芭蕉走了,却留下了灵气,你看我们这里不但青山绿水,物产丰饶,连老百姓家里的咸菜都成了土特产,走出了大山,名噪川东北……”
我明知借扇这段话是演义,也是笑谈,但我更愿意相信它是真的,如果说十多年前的那位书记给我用数据、用举措描绘的是芭蕉的现实之树,那么眼前这位年轻干练的书记给我铺陈的却是传说与现实交响的理想之树,蒋捷的词韵与“扶疏似树,质则非木,高舒垂荫”的芭蕉植物之绿虽难找寻,但我却从变迁中看见,那片绿已深入到每一个芭蕉人的心里,并在一路走过的大道上不断抽穗、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