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墨桐一个人坐在黑暗里。
安静地流眼泪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前的事情了。一边哭，一边骂着软弱的自己，原来放弃一切去恳求，也挽留不住一个要离开的人。
可他做不到，做不到眼睁睁地看曾经那熟悉的笑脸，变作如今绝情厌恶的模样。
就连止住这没用的眼泪，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一次次抹着眼泪，告诉自己：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要坚强，不能哭鼻子。可强忍了没多久，还是忍不住把脸埋进被子里，流泪不止。
他莫名其妙地怀念起初中的那片小天地想起初中的那方狭小的天地，毕竟是私立学校，小得可怜的操场，用铁栏草草地围上，居民楼环绕在四方——怎么看都不像是正规学校的样子。
可那个比小学还小的私立初中里，却真的留下了太多太多的笑语欢声。
以至于一直以来，即便是有着他喜欢的女孩子的十四班，都不曾取代过心中那个最强的九年五班集体。
过去的场景，一幕幕向他袭来。和“黑猪”张鑫豪绕着教室疯跑打闹，结果被他飞来的塑料水瓶砸中脑袋。阿田和金暮焱也都是在那里相识，然后熟识至今的伙伴。快被学生折磨疯了的年轻物理老师强哥，叫嚷着下一届学生一定把他们治得服服帖帖，结果据去看望老师的同学说，下一届学生把他折磨得要死要活的。
还有张艾瞳……
想到这里的时候，心又开始疼了起来，可被回忆攫住，就好像一个漩涡，避之不及，只能被湍流拉扯着，愈陷愈深。
记得那时，他学班上的大哥到处认妹妹，结果第一个就在她这里碰了壁，被人家用年纪压得死死的，“就你？你才多大啊。还是你做我小弟吧。”
记得那时，他一度认不全班级的每个人，当时没有前后轮换座位的事情，周墨桐因为个子不高，坐在第一座，发作业本的时候自然首当其冲。每次他都会先把自己认不出的名字挑出来一摞，留给艾瞳姐发，看她绑着经典而活泼的马尾辫，在教室里飘来飘去。
于是那时，她也开始让他帮忙发作业，美名曰：“给他创造锻炼的机会”。她是英语科代表，总是收发作业最频繁的。
“还吃，发东西就不好啦？让你活动活动，减减肥，为你好，真是！”听她说着这样的话，十分不情愿地站起身发本儿，心中却觉得暖暖的。
每次她的本子，他都留到最后面发，顺便碰一下她的耳朵，她似乎不喜欢别人碰她的耳朵，所以每次周墨桐都会手贱地碰一下，然后她就会瞪他一下。
那时经常偷懒贪睡，没有时间吃早饭，饿了肚子就去她那里“掠夺”，她那里总是有吃的，小面包啊、肉包子啊之类的，后来妈妈给他准备了第二天早晨带的面包，但还是会去那里找她要点什么，一起分享。
后来圣诞节，分别前的那个圣诞节，她送给他一盒蛋卷，贪吃的他一个月都没舍得打开包装。
还有楼下六班的姐夫“大黄狗”，在他来找她的时候大声咳嗽呀，偷看“大黄狗”在她同学录上写下的肉麻的话呀，还有到了高中之后，经常去“大黄狗”班门口叫着“姐夫，姐夫”，被一脸嫌弃的表情，还得意地说：我不得帮我姐看着你嘛。
他记起毕业一起去照大头贴，他因为脸上起痘，不愿意离摄像头太近，结果让艾瞳姐帮他摁下机器上拍照的按钮，一边埋怨说：“你呀，躲得那么远，显得我脸好大似的。”然后在周墨桐窃笑的时候按下了拍照……
回忆缠成带刺的绞索，很痛地刺进肌肤，一点点收紧，让他觉得艰难于呼吸。
旧人的离开，总要这样悲伤吗？
生活里总是有人来了又去。有多少人未曾道别，便离开我们的世界，在看不到的那个世界里交了新朋友，有了新的生活。
艾瞳姐的离开，至少还告诉给他了吧。还记得曾经小学时很要好的朋友，在那个没心没肺的年级里疯闹，可后来照着同学录上那幼稚笔体写的号码，打电话过去，却被告知他早就搬去了别的地方。
如今又是一个六月，去年的这个时候，大家还在紧张地备战中考，偶尔想起伤感的分离，一起经历了那次重要的考试，说着友谊永远不变，最后只留下毕业照上那个单薄的剪影。
也许人真的是奇怪的生物，分离让他们撕心裂肺，可是对慢慢的遗忘与疏远却无动于衷。
想想有多少旧时的好友，如今再也未见，甚至连通话都不再有过，他们和那些曾经与他们分享的，年轻的秘密一起，风化了痕迹。
可他做不到，他是个软弱的人，从来没有推开一个人的勇气。鼓起勇气丢掉的东西，也会坐立不安好几天，最后流着眼泪捡回来。
因为太害怕离别，所以最终只能像一个被遗弃的小孩，站在人海的中央，哭泣着，细数那些不复的美好。
对，他真的是个，很软弱的人。
就算一丁点美好也不复存在，他也舍弃不下那个渐渐陌生的脸庞。
……
“你说，有一天，你会不会也这样，叫我永远别再来找你？”周墨桐伤感地问凌若萱。
“不能，那多伤人。”她说。
“如果所有人都像你这么善良，多多少少替别人着想一点，该有多好。”
“我才不善良。”那边是她倔强的抬杠。
过了几天，“大熊”来班里找他说，苏玉从北京那边发来了消息，说老头儿一直在昏迷病情不是很乐观。
周墨桐为张老师提着颗心，也有些诧异，苏玉说要去北京看老头儿，好像还是不久之前的事情，现在就已经人在北京了。
有时候，周墨桐真的很羡慕这些能够说走就走的人，不像他，即便是遇到这样生死攸关的事情，还是关于他最敬爱的张老师——甚至，对于这个小老头，说他是导师，更恰当吧，却还是什么事情都要请示父母。
被老爸用那个猜测搪塞住，但只要仔细想想，就会发现这样的猜测毫无道理，只是用来让他安心学习的借口。
出发点可能再简单不过。毕竟六月，已经是迫近期末的时候，他不在意分数，可爸妈还是希望参加家长会时脸上有光。
其实他也不会好好学习的，课余时间依旧是写着自己头脑中的故事。
他只是借着这个借口，逃避。逃避什么？他不知道，也许是在逃避置身一个陌生城市的无措。
那些在脑海里生出的冲动，没有被年轻的心性赋予了动力，却被太多的考虑，尤其是长久以来老爸的管辖而不得不养成了万事三思的毛病。
可笑到，东西放到桌子稍微靠边一点的地方，就会怕它掉；一想到出去玩，就会下意识地考虑有没有危险；家里看见装水的塑料瓶都会谨慎地问过爸妈才行，不能直接拿来喝。
于是长到十六岁，也未曾有过自己旅行的经历，就连晚上放学、周末都不会离开家，不像同龄的孩子一样，总和同学一起玩到很晚，不着家。
如是小心谨慎的性子，大抵是因为稍稍有些自己想做的事情，就会想起老爸那双瞪圆的眼睛，然后选择安静不吵闹，一个人在自己笔下的世界里疯狂。
后来，大概已成了习惯吧。
而下一次，又是一个“几天后”，大熊来的时候，是哭着来的。周墨桐瞬间猜到了，却不想承认那个结果。
老头儿，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