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为彩排会很快结束，今天会提早放学。
事实证明学校是永远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为运动会这种学习无关的事情，预留出一个下午的学时，绝对是要意犹未尽地压榨得一干二净才行，直让人觉得没有继续占用放学后的时间真是要感谢校长的祖宗十八代。
安排各班方队等待入场时的站位就花了很长时间，彩排时硬是不厌其烦地要大家走了两遍，一直拖到快到三点多才结束。
然后孙鹤，那个早已在这届学生中央传得臭名昭彰的主任，在台上总结了十几分钟，说什么女生不要穿高跟鞋啊，不让穿短裙啊，大家喊声不够响啊，排面还是不够整齐啊，之类超级婆婆妈妈的问题，又叫各班班主任到主（）席台上开会，说开完会后各班再自行组织练习。
周墨桐知道，凭班主任阿珊的性格，不留下来练个四五遍都是不可能了。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阿珊才和其他班的老师一起回来，一个个都黑着张脸。回到班级讲的第一件事，对于赋闲着的周墨桐来说便是最可怕的噩耗——这次班级运动会方队的“娘子军”计划被主任否决掉了，于是第一排的男生恢复。
于是有人议论纷纷，说：“孙鹤主任又不让女生穿短裙，又不让穿高跟鞋的，现在还不让出全女生阵容，他是不是同性恋啊，喜欢男生？”
这些私下的议论让大家轻松一笑，算作苦中寻乐。
不过噩耗接连不断，第二件事正如周墨桐早就预料到的，班主任要大家留下来再练几遍。
虽然阿珊嘴上说着“要是走得好的话一遍就完事”，不过经过了之前一年半的磨合，大家都知道按她的性子，那种情况是不可能发生的。
走队列，向后转，再走回去。
周而复始。
一遍遍经过主（）席台，好像是做给主任看的，孙鹤一边喝着水，一边像茶余饭后一样悠闲地指指点点、评头论足：走得不够齐，口号不够响，排与排之间的空隙大小不够平均……
苛刻的班主任和刁钻的主任，这一刻突然变成了最默契的搭档。一个一遍遍说着“这次走好了就是最后一次”，另一个不停挑刺说哪里哪里不足，导致大家还要一次次练习。
好像他们完全看不见周围的班级只是象征性地练习几次后，都陆陆续续地回到了教学楼。有一些班级已经开始往操场搬运动会需要的桌椅了，更有甚者，十四班，凌若萱在的班级，好像连桌椅都推到明天早上搬，直接背着书包放学回家。
队伍里开始散发出愈加浓郁的怨气。
学生时代总是这样无奈，被学校管理着一切生活，所谓的自由离他们很遥远。
凌若萱应该也已经走了吧。周墨桐想到这里，心里居然有一些淡然，好像有一块石头落了地。好像……不用再期待，或者说紧张更合适些，不用再紧张能和她偶遇。
大家情绪低落地反复走了好几次，没精打采，知道就算精神饱满、气宇轩昂地走一遍，班主任也只会淡淡地说：“比上次好多了，再来一次。”
已经不去指望那些“如果”。
……
终于结束时，操场周围许多班级的位置已经搬完了桌椅，排得整整齐齐。只有三年十八班的位置仍旧空着，只有两道白色的边线，中间标着“3.18.”的数字。
回到教室，宣布放学，已经是四点四十多分，已经比平时没有晚课的放学时间还要拖得更晚。
疲倦了，烦躁了，只想尽快回家，蒙头大睡把一切忘掉。命运在一旁偷笑着。
所有人都回到教室集合之后，班主任宣布放学，说桌椅留到明天早晨再搬，墨桐提起书包正要走的时候，又听见班主任补充说：“男生留下等棚子，等会都没什么事吧？”目光掠过周墨桐几个，却没有探询的意思。“那你们几个就在这等会，等棚子送来，在操场支好再走，我们班大概要四个就够了。”
就算忙碌得头痛，也算不上是正当的理由。
噩运不断时，往往认命是很好的选择。毕竟大家都在呢，是吧。只有陈自强好像有个什么补习班，所以得以幸免。
墨桐提着书包，和班里剩下的几个男生一起下楼，在足球场边的空地上放下书包，等待着这次学校统一租来的棚子。
有时候会觉得这样的生活很累，忽然清闲，忽然忙碌，忽然以为可以放学回家了，忽然发现自己又必须要留下来等待那些不知何时抵达的东西。
当然，他总是很期待自己三点一线、一成不变的枯燥生活能有些变化，可在变化发生之后，又会感到疲惫。
人类是适应力超强的动物，但凡还能够生存的环境，都可以适应。只是那适应的代价，是一开始的不习惯，和接下来好久的身心俱疲。
好像他宁愿每天像现在这样——
躲在一个远远的地方，困着身旁的空气，远远地看着她的身影，从朋友那里旁敲侧击、探听她的生活，小心翼翼、揣测她的语气。期待着有一天能够拥有她，和她在一起，却又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会是怎样的。
甚至有些畏惧，有些畏惧去适应那个幸福到连他自己都想象不出的模样，那个和她在一起的生活。
也许是适应了自己这种悄无声息的喜欢吧。适应了她少有声音的回应；适应了只是每天和死党暮焱一起，聊起那个凌若萱，聊起自己有多么喜欢她，一定要和她在一起。
就像什么时候，在校园某处听见某个女生笑着跟闺蜜花痴韩流明星，说着：“好喜欢金在中，一定要做他的女朋友！”
……
班里的几个男生在操场上等了十几分钟，出人意料的是装载棚子的小货车很快驶进了校园。绿色、四方尖顶的“天湖啤酒”，好像一排排矗立着的广告牌。
但这些棚子只是第一批。
很快就被各班留下来的同学一抢而空，墨桐他们只拿到两个，还剩两个只能慢慢等下一批。开车的司机说，他还要回“河南”再取剩下的棚子。
这句话就好像一盆冷水浇在了头上：从河南边到一中所在的河北边，一个来回估计又要一个多钟头。学校为全校一手安排好的所有棚子，仅由这样一辆行动缓慢小货车分几次运送，还真是吝啬得可以。
怨气把耐心吞噬掉。
支好仅有的两个棚子后，春哥和邱瑞决定跑去网吧玩地下城，说老师要是来了就说他俩去厕所了。家琳和阿山去加入了不知哪班的足球赛，说要是棚子到了就叫他俩。墨桐和金铎、他的同桌大彤还有浚浠，四个人依旧一起闲来无事地等待着那仍然“在路上”的运棚子的车。
坐在足球场边缘的草地上，和几个人的书包靠在一起，看着跟场上跟自己无关的球赛，甚至连哪两伙都分不出来，也懒得分辨出来。大彤倒是很惬意地躺在草地上，舒服地望着天。墨桐不喜欢那样，即使躺下也舒适不起来，因为总会每时每刻担心会不会有谁一脚飞球砸到自己的脑袋上。
大彤和金铎闹了一会开始玩PSP，墨桐听他们聊着《怪物猎人》的等级啊，进度啊，之类的话题，插不进话去，只跟浚浠有的没的聊了一会。
浚浠的女朋友刘畅背着书包来找他，大家一起说着“没事没事，陪嫂子去吧”送走了浚浠，剩下三个人，两个联机玩PSP，于是他又变成了一个人。
幸好他早就已经习惯了一个人。
闲逛在操场上，刚巧碰见正抱着篮球，和他班里几个同学往篮球场方向去的金暮焱。
“徒弟！”远远叫住他。
“啥事？”
“月神今天造型不错，”语风大转，“就是太矮。”
“比你那个强多了。”
“强个屁。”
“你那位的打扮太非主流了。”金暮焱则一脸很受不了的表情，来回斜了他两下，拖长声音，拿着腔调。
“月神照相还非主流呢。哎呀，没办法，殿下就是特别特别可爱。”
金暮焱张着嘴，低头一副呕吐的表情，喉咙甚至还装模作样地发出声响来。
无论是谁，都认为自己喜欢上的女孩是最漂亮最可爱的女孩。
两个男生之间不知道互相强调过多少次的论点，但还是这样乐此不疲。墨桐知道暮焱不可能承认若萱好看这个事实，即便他可以承认月神好看，但作为月神之才的暮焱是永远不会说出若萱好看这种话的。
“你们怎么还没放学？”
“打会球，等棚子啊。”他说。
原来倒霉到被留下来的不只是他自己。
“擦，我也是被留下来的。”话题到这戛然而止，因为他们已经到了篮球场旁，墨桐不想过多停留，当然不排除担心被无眼的眼球砸到头的因素，当然还有不想看他在球场上冲杀的样子，他不擅长这个，更不想徒增慕羡。
毕竟无论什么朋友，最好都应该是势均力敌，伯仲之间。至少要在某一方面，比如他们就是这样的例子，墨桐喜欢的凌若萱和他喜欢的凌月，至少在爱情方面，两个人都失败得一塌糊涂。
然而身体硬生生地定在了那里，仿若突然身临炸雷。
他看到站在篮球场边的若萱。
她已经换上了平常那件红色外套，抱着衣服，斜挎着白色的耐克包，站在旁边，目光始终定格在场内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
墨桐不认识，但知道他就是马端，无数次在黑暗里看见的，若萱身旁的男生。
他在一个传球的空隙突然注意到了场外的她，被打飞的篮球巧合似的撞向她的方向。男生眼疾手快，几步已经到了她的面前，抬手，以一个漂亮利落的弧度阻截住，然后随意地拍了两下，篮球击地，“嘭”的一声弹回同伴的手里。
马端和她说了些什么，大概是催她早回家不要等他之类的话，然后给了她一个轻轻的goodbye-kiss，重新回到球场上，同伴中间，只是用眼睛的余光目送她慢慢走出校园。
琉璃色的晴空映衬下的这一幕，久久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什么东西，刻进心里了——
深深的，那些血肉模糊的刻痕。
……
也许在女孩子的心里，帮自己挡掉篮球的行为，可以像为自己挡下子弹一样感动吧？其实挡下的是篮球还是子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种感觉，那种安心的、被男生保护着的感觉。
心好像突然被刺痛了一下。突然意识到了所谓差距。
这是我永远给不了她的。
像我这种，连走路都会绕开各种进行中的球类游戏，害怕被偏离轨道的球打到，害怕听见别人轻蔑的嘲笑的男孩，永远给不了她这种安全感。
一个连自己都没有安全感的男孩，凭什么给她幸福？
——周墨桐，2011年9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