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拉戈纳的夜幕总是降临得很晚。
这座地中海西岸的西班牙小城，总要晚上八、九点才能迎来日落，然后暮色四合。其实就算是日落，也会觉得街道明亮，月色皎洁。更像是路灯在陪衬着月色。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能身在这个遥远的地方，真的是一种奇迹，平常放假都不爱走动，宁可窝在家里写故事的性格，竟然会来到这样一个遥远陌生的异国。
之前的两年学业，已经让我意识到，当初那草草的，抱着个“成为一个成功人士出现在凌若萱面前，并且让自己的文学梦也沐浴在成功的辉边里”的想法，选了个无关梦想，纯粹为了就业的语言专业，完全是在自己难为自己。
按我的个性也着实很难再做到。因为疲惫加剧孤独，所以自由让人不再敢去选择疲惫，本身不爱说话，不爱矫正自己不标准的发音，都只是偶尔的、偷偷的，所以也不如那种敢说、健谈的人学得更快。
在临走之前，像是要永远离开一般，认真地找每个朋友告别，听人珍重地说着：“到那边也常联系。”其实也渐渐懂得这些只是漂亮的客套话，无论彼此间熟还是不熟的，都可以这么讲，而等你真的需要谁来陪伴时，他们就用各自的借口，圆滑地站开。
大人一直在努力，他们并不需要陪伴；黏人的小孩子总是被晾在一边，和玩具一起玩；而玩具呢，被想起的时候可以和小孩子一起玩，被遗忘的时候只能孤零零地关在柜橱里——长大之后，大家就渐渐变成了这三种人。
——喂？你怎么不理我了？
——每天都有很多事情忙啊，你怎么这么闲啊？
只有小孩子才会问出这样的话，大人们只会默契地彼此疏远。
也曾以为出国是一件很厉害的事情啊，因为家人都笑吟吟地跟我说：出国好，等回来啊，就相当于镀了层金。
等我来到这个遥远的异国，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在来时飞机上，十几个小时飞行的煎熬，可一点没觉得哪里有镀金。
烧金倒是真的。
初来时看什么东西，换算了汇率后都觉得贵得吓人，后来已经懒得去换算，可是每次买东西都还在心里暗骂自己“败家”。
也和大家一样到处旅游、到处走，在那些花纹繁复的穹顶下拍照片，在刚开始看新奇、后来渐渐看吐了的大教堂面前合影。
悠闲放松的旅行，渐渐也觉得是颠沛流离的奔波了。
其实凯旋门没有照片里那么高大恢宏，倒有点矮胖矮胖的感觉。埃菲尔铁塔看过也不觉得有多么特殊的感觉。站在风景里，倒觉得好像没有什么了。
已经是第三次坐飞机了。
真是的，还是会紧张兮兮的盯着窗外，看着飞机冲刺，一点点起飞，离开地面，每一次在半空转向歪斜，都会让我不禁幻想着它栽落的样子。
是怕死吧？
谁不会害怕呢？无声的消失掉，像是落入神话里能吞没一切却无波的三千弱水。
每次开始这样的旅行前，我都会逗趣的说，如果我坐的航班出了意外，请一定告诉大家，那里面有一个梦想着成为小说家的少年，然后把我完结的、未竟的稿子结集，伴随那场空难一起，在世上喧嚣一次，也算无憾。
反正这吝啬的世界从不对死者吝啬。
好吧，其实我也许只是不喜欢夜里飞行。
好像身处黑暗中。
像是空中的烟火，被人们指点、嬉笑着陨落，坠入无边的暗影里。
可又有些喜欢在半空，看夜幕下的城市，或蜿蜒，或四通八达。好像金银的匹练，汇聚成一片星河。
刚刚结束了一次旅行，走在这个仅仅是租了房子暂住的异国城市街道上，我竟恍然有了些家的感觉。
其实这一年的光景，也想过、尝试过和西方人一起玩，一起聚会，但最后还是觉得自己注定不适合呆在人堆里。
没有熟悉的料理，吃不惯这些粗糙的食物。所有修辞，比喻，让生活更美好的语言，都和自己无关，需要的只有各种各样生活品的名词，有的只要看懂图片就可以了，剩下的就是回答“是”或者“不是”。
不知道他们看什么电视节目，逛什么论坛，读什么书，玩什么游戏，他们彼此之间哈哈大笑的笑话也只觉得索然无味。
是文化差异吧？
好像自己在这里变成了色盲，看到的一切都是简单的黑白线条，所以我开始紧紧抓住手机连结的那个世界，还有身边的朋友，因为他们是在这一片灰调中，唯一能触摸到的彩色。
其实同学们都比我幸福，至少他们还感兴趣名牌奢侈品，而我连这些拿钱就买得到的简单快乐也失去了。
总觉得花了爸妈的钱，就不能心安理得地，不再按照他们的期望生活。
我还记得当初决定来这个遥远的国度，是为了把自己流放，好安心地学习，认真地写小说。
可惜生活所给的颠簸超出想象。
于是，孤独漂洋过海。
徜徉在欧洲窄巷里，在咖啡馆里喝着咖啡，打着字，看起来很潇洒的生活，也许事实上依然是一成不变，依然只是活在自己笔下的文字里。
手机里又在不断地收到老爸发来的情报，用数字层层堆起的压力。
说他同事的儿子，同样的专业，现在在多好多好的企业，培训期就月薪九千，正式工作年薪就有三十万。
好像是在含沙射影地说，我现在写的小说一文不值，所以为了追逐这个无稽的梦想，耽误了自己的金牌专业，根本就是丢了西瓜捡芝麻。
所以我也渐渐开始害怕提及那个梦想，只是机械般地努力着，因为周围人的第一句就会把我的一切热诚噎进胸腔——
“赚钱吗？”他们一上来就问。
“嗯……还不怎么赚钱。”我支支吾吾地回答他们，然后他们就好像失去了兴趣，不问了。
没有人想好好看一看。
这个世界，有无数人关注成功者无聊的吃喝拉撒，而普通人的呐喊从来一文不值。我太清楚这一点，所以一直都在自嘲自己的敝帚自珍。
……
二零一五年的三月二十七号。
因为帮别人打印机票的缘故，耽搁了时间。身在国外留学的我，未能在那天的零点为凌若萱送上祝福，直到北京时间的两点，那份祝福才终于迟迟送到。
很惊讶，她还在线，可我知道已经是国内的凌晨两点。
她听我说了祝福迟来的理由，还说，自己有很惊讶没在零点收到我发来的祝福讯息。
大抵是已经习惯了吧。我也习惯了那种不痛不痒的生日祝福，而不再觉得没有自己的礼物是一件多么失礼的事情。
我按着惯例说着，“生日快乐，老女人”。她也按着惯例，不满地笑着说：每年都是老的，等真老了就是兵马俑了呗。
她口中的，是足以让当年的自己心跳加快、又禁不住胡思乱想的熟络语气，可是心底的感觉早已被时间冲淡，只剩下淡淡的甜味和浅浅的酸。
于是只能感慨，如今真的是时光飞逝。
四年，四年，思念从未断。
五年，五年，旧人勿念。
六年，六年……只剩留念。
也许七年之痒，确乎是真，七年过后，就算心念，剩下的也不过是一道模糊，温软的旧影，藏匿在记忆最深的角落。
已经辨不出形状。
也许七秒后，鱼也依然记得那道影子，只是忘记了那人曾如何来过。
（第二季-鼹鼠星人完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