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二年元月底,午门没有任何告示的斩首了不少人,零零散散算下来,竟然也有十数人,与此同时,几辆不起眼的马车分别从定鼎门及建春门陆陆续续出了城。
武后站在高高的宫城城墙上,看着远处渐渐散去的乌云,心中有些许落寞,她自贞观十一年入宫被封为才人后,便一直波折不断,能活着走到现在,心中那点纯良早就不剩下多少。
“走了也好,否则在这尔虞我诈的荣华之中,谁还敢保证不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武后身后的宫娥一言不发的低垂着头,在皇后身边待得久了,她知道什么该附和什么不该。
玉长情坐在马车外翘着腿,一身利落的胡服衬得她越发英姿飒爽,李修远撩开车帘看着她,觉得自离开东都后,她像是变了个人一般。
乌萨的事办的太容易,一切都含含糊糊就这么定了,他以为玉长情会在出东都后问他,却谁知道她只顾着看四周风景,只顾着乐呵呵的同车夫闲聊。
“咱们先去哪儿?这一路过去哪个县比较好玩?”玉长情嘴巴里叼着一根白玉细簪子,吊儿郎当的同赶车的车夫询问。
这车夫是白料送给她的,中年模样,听说很小就走遍了大唐及西域,是个万事通,虽说白料一直说自己是好意,但玉长情却觉得他就庆幸她离开东都,所以送个大礼给她,庆贺她再也不去百味居蹭吃蹭喝了。
车夫可想不到那么多,眼珠一转便说道,“最近的就是汴州,那边风景不错,还有许多可口的小吃,小主子要是不着急,可以到汴州走走看看。”
元月底的时候北上不太明智,不如到别处转转,随后再往北上,他年轻时候在河西一带行走,哪里有许多中原没有的风土人情,想必小主子也喜欢。
玉长情知道汴州,确实是个好地方,“那好,咱们就去汴州,李兄应当不会不同意吧。”
最后一句话她侧头去看李修远,李修远长叹一声,故作难过的道,“你做主便是,你李兄如今是人在屋檐下。”
玉长情听罢哈哈大笑起来,“识时务者为俊杰,李兄这般想是对的。”
马车在官道上晃晃悠悠的往前跑,车上欢声笑语,一路远离东都,而东都洛阳城内却没这么多欢笑了,武后下了命令,不少官员被罢黜流放,这是自上官仪被杀后再兴波澜,人人噤若寒蝉。
许敬宗站在大殿门口心中忐忑,那件事虽然他只是参与其中索要银钱,但也有知情不报之罪,再加上不计其数的银子。
他偷偷抬眼往殿内看了眼,武皇后坐在凤座上,手中是几本御史刚刚送上来的奏折,写的是什么可想而知。
武后的手一个一个的翻看奏折,半晌才朝身边的宫娥递了个眼神,那宫娥躬身朝外走到许敬宗跟前,行了礼说道,“皇后殿下宣召,许大人进吧。”
许敬宗赶忙点头往里走去,却在走到近前突然缓下来,心里的忐忑更甚,“下官参见皇后殿下。”说完就朝地上跪了下去。
武后摆摆手,“罢了,你今日这般礼数周全,莫不是也知道自己有些事做的过了?”
许敬宗刚刚直起来的腿顿时又弯了下去,这一跪到底,惊呼自己知罪,求皇后殿下开恩。
“延族,不是本宫说你,如今已经是当朝宰辅,那点子银钱便不要看的太重,这件事是个教训,以后莫要再如此不知轻重。”
武后话说的重,但落到实处却轻飘飘的,顿时许敬宗提着的心放了下来,只要武后没有追究的意思,他就是安全的,也不枉当年他坚定的站在武后身后。
“下官谨记皇后殿下教诲,再不敢如此。”许敬宗把头低下去,那副模样看起来诚惶诚恐,心中却在想如何能在帝后面前挽回这次丢失的脸面。
他在武皇后面前走动的多,宫中多少也有自己的眼线,昨日发生了什么,一早他就知道的清清楚楚,否则不会下了朝后就急忙到了武皇后这里。
许敬宗着实没想到,那几个年轻人竟然真能将这件事翻出来,还有许多年前那些事,他当时还是小吏,早就知道濮王的算计,可小吏就是小吏,他即便说出来,除了横尸街头,绝不会有第二个结果。
武皇后又和许敬宗叮嘱几句,这才让他出了宫。
许敬宗一边走一边想,待会是不是该见一见那几个可畏的后生?转念想起囤在自己私库中的几箱银子,便将这念头作罢了。
这一夜之间东都不少官员都有大动,不到午时许敬宗就想明白了个中关键,武后借着这件事拔出了濮王旧势力,又借着铲除身边毒瘤的同时整治了有隐患的官员。
许敬宗坐在榻上,想着腾出来的大理寺正副位置,刑部侍郎及吏部的一些大小官员位置,这些他该不该伸手,该不该安插几个自己的人。
想着想着,又想起早朝后见到武皇后时她说的话,忍不住脊背挺直,摇了摇头,这件事他得忍住,否则极有可能万劫不复。
武后起身走到大殿外,自那一日看到上官仪起草的废后诏书起,她便将心中所有柔情都只放在了权利之后,陛下是她心爱的陛下,但却再也不是她坚实的依靠,她能靠的,只能是自己。
武后忽然想起了那只牡丹纹印的木盒,盒子里的秘密是当年袁天罡离开前亲手交给她的,不知何故被那罗迩娑婆寐带去了天竺,后来又回到她的手里,竟然无人能将盒子打开。
若非如此,她怕不仅是被废这么简单,陛下是不是还会如同太宗一般起杀她之心?
她自嘲的笑了笑,笑自己,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宫中待了多少年,心中仍希冀真情实感能压过这诱人的权利。
“眷眷往昔日,忆此断人肠。”低迷的声音在大殿外走廊上轻轻飘散开,渐渐飘到了无边无际的天上,武皇后那坚毅的背影突然显出了几分萧索。
玉长情等人到了汴州时,已经是第三日黄昏,这还是车夫紧赶慢赶才有的结果,他们一路上走走停停,时不时逛一逛县镇的繁华地段,着实把车夫给累坏了。
“小主子,咱们入了汴州先去白掌柜的店里休息,掌柜的听说咱们要来汴州,还吩咐小的带小主子去吃一吃这里最热闹的街市。”
前几年他到汴州的时候,把那条有名的街市吃了个遍儿,灌汤包和麻辣兔是真心好吃,知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麻辣兔,听说做的厨子是从河西来的粟特人。
玉长情虽没有来过汴州,但听说过不少汴州的传闻,汴州最出名的灌汤包,最出名的伶人,还有最出名的运河美景。
“行啊,既然白掌柜肯出钱出力,我自然不会拒绝他一片好意。”玉长情兴奋的在马车上翻了个身,直接钻进车厢里,蹲在李修远面前问,“你还是不是财主?”
白料的店她可以蹭吃蹭喝,但到别处去,肯定是要再花银钱的,她出门没有带钱的习惯,苗儿又被留在东都等消息,这会儿全身上下,除了腰间的软剑外,还真没值钱的东西。
李修远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般光景,叹了口气从座椅下抽出一只盒子推到玉长情跟前,“里面有十贯钱和柜坊三万贯存储文书,这些应该够我们一路花销。”
玉长情瞪大了眼睛,他何时带了这么多钱,想想京中一品富户一年才只有一万两差不多,还是将那一年铜钱、锦帛、珠宝等一起算上,这才能折算这一万两,李修远竟然能随随便便拿出三万贯存储文书,怎能不叫她惊讶。
李修远可和她不同,她有再多的银钱,那都是雪神殿百年来积累下来,且像白料那样的商贾暗中赚来的,她可以用五万两打李婉玲的脸,那也只是用而已,事后早就还给了虞娘和白料。
想想那几箱锦缎布帛和珠宝,她就一阵眼馋。
“财主,咱们打个商量吧,我跟着你走,你说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好了。”玉长情满脸谄媚的笑,看着李修远的眼神就跟看到金山银山一般。
李修远垂下眸子看着蹲在车厢里的玉长情,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也是这么蹲在车厢里,不由微微有些失神。
“你想用便用,只要你带着我去些想去的地方便可。”他说的想去的地方,是玉长情想去的地方,他想多了解了解这个多变的女子,想知道她心中的向往是个什么模样。
玉长情没听出话里的意思,眼睛亮亮的拍着胸脯保证道,“你放心,花了你的钱,我一定让你觉得物有所值。”
那么多钱,她可以大吃大喝大吃大喝,顺道把那些年在外游历没钱去的地方都给去一遍,她有的是时间。
这般兴奋的情绪之中玉长情还察觉到一点,她竟然会觉得有李修远在真好,不管是他的钱,还是他的人。
玉长情嘴角的笑意还没落下,顿时又上扬了不少,心中那一种温暖莫名其妙遍及全身。
李修远也看着她笑,东都传来的消息还是不要告诉她比较好,既然已经离开了,那武后清理官员的事便与他们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