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罕坐在飞来峰祝融神殿的布满苔藓的台阶上,随手撒了把米粒,来喂飞来飞去的乌鸦。
他捻了捻山羊须,眯着眼睛望着地平线上的落日缓缓沉入大海,火烧般的晚霞映射下,几只海鸥在归来的船只的白帆间盘旋。
念石的乌鸦带来的信息让他心中开始盘算,仓水公在海外的秘密根据地已经初见规模,但是枭的前锋营敏锐的嗅觉已经嗅到了双冰岛。龙索和公孙黑杀了一共二十名枭,等级大概只是鬼级,显然只是些探路的炮灰,枭的等级有鬼蛇龙,显然还没有到出动枭的主力的时候,但以他对铜雀帝的走狗——总管枭组织的七天驱之一的千面狐狸花云的了解,枭的报复行动即便没有开始也快要开始了。
朝歌山之战,烈星阁十二骑毁于一旦。
炎骑红叶战死!
虎骑仓造战死!
光骑东方明战死!
狼骑阿落战死!
雾骑飞鸿叛变!
黑骑元威断了两条腿!
狮骑阿修断了两臂!
忍骑阿空眼手腿各自没了一半!
龙骑天嗣去了西陆大沙漠就杳无音讯!
风骑游星去了北陆蛮族的雪原也是失踪多年!
当然天驱也不是没有付出代价,臧鬼和隐龙被红叶所杀,而千面狐狸花云则是被红叶砍掉了赖以成名的左手,脸也被削了半张,多年来从午夜噩梦惊醒的时候,他都要用剩余的右手摸一圈脖子,看是不是已经被那宛如地狱炎魔般的凄厉长剑割断喉咙。其余上百名的天驱武士也死的只剩下不到二十名。
对于天炎余孽,虽然铜雀帝的命令是在砍掉一手或者一脚后既往不咎了……但是怎么砍法,或者在砍手斩脚的过程中,不小心逝世就不是铜雀帝的命令所管控的了,北方的猛兽在被南方的烈火烤的凶性大发的时候,恨不得把天炎军生吞活剥,这是横扫天下的雄狮虎啸团在朝歌山死了近一半人之后最大的宽容。
当然一向以正义和秩序为信条的北辰天驱武士第一次领略到南烈烈星阁十二骑焦躁暴戾的烈火之后,也不得不在长江北畔瓜步山下埋下天驱武士的断指,立誓尽诛烈星阁,而朝歌山也被改名为了断肠山,如果地狱真有嗜血恶魔的话,想必断肠山下地狱里躺着无数的恶魔都要得厌血病了。
亏得老深红自愿被囚,才换来短暂的和平协议,双冰岛勉强留给损失了近乎三分之二的天炎军作为自治据点。但是显然北方的霸主在横扫了东陆和南陆的敌人后,意图对西陆用兵之前,是要先清理掉南方残余的荆棘,而不打算再遵守什么协议了。
七年时光转瞬匆匆,绝代霸主英杰盖世的铜雀帝姬元昊虽然征服了已知世界的一干敌人,却也抵挡不住时间老人的威力。
第一次骑马检阅他的十万雄狮虎啸团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从马上摔了下来,流的鼻血有半碗之多;
第一次面对满桌的珍馐佳肴,他只喝了碗最普通的小米粥,另外一个玉米馒头他试图硬塞进肚去,却还是留下了半个;
他剃光了头上那令人胆寒的白发,可是无法掩饰眼角愈来愈密集的鱼尾纹,还有脸上手上日渐增多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斑点;
他令人新从民间征集了七位最美丽的少女做皇妃,但是刚刚爬上那流苏大帐,还没有握紧那些美丽的手,就已经睡着。
他拉了拉往日伴随他征战多年的金雕射日宝弓的弓弦,但却遭到残忍的拒绝,还没有拉开弓弦,手却开始忍不住打颤……
然而,就像世上所有的老人一样,他顽固地抗拒自己的衰老。
他依然每天身披猩红战袍,壮志满怀,批阅奏章到深夜而豪不厌倦。
他顽固地拒绝忠心的大臣屡屡暗示早立太子之位的建议,他砍掉了那几个明目张胆说他老催他立嗣的不知死活的谏官的脑袋,只有他的心腹宦官清玄才能稍微宽慰他的心情,让他把注意力投到了他最爱的战场——
西陆的敌人和北方的蛮族依然紧扣弓弦,强弩骏马虎视眈眈威胁着他的大周帝国的安全,他可没有什么兴趣将这些荆棘遗留后世子孙。他也希望像那位起剑西岐,横扫六合的皇帝嬴真一样,蔷薇皇帝不但在世居南烈的一干蛮貉人的炎海上骑着毕方和鷟鸑遨游,也在北陆蛮族的草原上翻上鲲鹏之背驰骋长空,甚至还在西陆殇阳关外的大沙漠里骑乘穷其狩猎白虎和野豹……虽然东方和南方已经大部平定,可西方和北方的敌人又成了他的心腹之患。
他一生都有敌人,无数的敌人,他为了消灭敌人而造就了更多的敌人,他依靠敌人而活。
赤胆忠心的天驱武士们自以为为了铜雀帝的天下和理想已经流够了血,可以凭借兄弟们的头颅和热血,稍微安享一段和平和幸福。
然而又一天清晨,天边刚刚露出鱼肚白,他们发现铜雀帝拄着拐杖,虽然气喘吁吁,但是精神抖擞,发着光的眼睛盯在了西域商旅献给的地图上,天与海相隔的遥远的大海,他哆嗦的嘴唇不住地念叨:“埃塞俄比亚,埃塞俄比亚,我要到那里去,那是属于我的地方!”
那只是一片苦涩贫瘠的大海,但在铜雀帝的眼中,却是黄金、宝石以及温柔甜美的美少女的理想乡,尽管他差点忘记他的宝库里面的黄金已经多得看门人都是拿去垫文渊阁的烛台,宝石就像豆子似地随便丢在一堆珍珠山上……
皇帝没有像历代的大周皇帝那样大肆修建陵园以安眠,他只是亲眼看到烈人死了,除非战死沙场,无论王公大臣还是平头百姓就是一把火烧成灰,然后在一片蒸腾向上的烈海空气中和他们的祖先的灵魂汇合。他决定死后也只用一把遍地都有的铁枫木烧上天,而将将作大匠的建议造陵园的奏章丢到一边,或者他只是用这样一个借口来掩饰他有一天也会死亡的现实?
皇帝站在面向北陆的草原上,高高的胭脂山上,迎着朔北草原的寒风,亲手锻造了第一块砖头,然后开始修建那后世子子孙孙都开始修建的长城,以保卫后代子子孙孙,防范蛮族的入侵……
千面狐狸花云显然对于这些情况和他一样一目了然,北辰不是不知道皇帝的不着实际的野心又要令天下流血漂橹,无数人魂断异乡,他们不是不知道铜雀宫廷的权臣和宦官勾结,互相押宝究竟是世子晋王休若……还是二王子宁王洪范,甚至是三王子燕王义灿和太后的势力最终将会在权力的斗争中胜出。
但是他们却想利用皇帝的野心趁机清除掉南方的天炎余孽,因为烈火的危险是真实的,是远比北方的蛮族更加危险和可怕,他们即使是利用天铜魔法协会的力量封印了烈火魔法,可是七年过去了,当初的封印已经渐渐有些压制不住在大陆暗处风起云涌的火炎了。
他们对于南方的执念,尤其是烈星阁十二骑依然还有抗争北辰的实力感到寝食难安……
即便是天狮令北陆最好的工匠毁掉了那令所有天驱武士伤心欲绝的仓颉神剑,令所有人都忌惮的天罡战甲,甚至从北辰的武库取出了崆峒印,重新融合锻打了新的神剑“北辰之星”和“斩龙刀”“碎心剑”,但是当年那一柄带着火焰的凄厉长剑依然是所有人的梦魇……
他还有哪些牌可以打?仓水公和泰安公素来不和,这次要两人在金盏节期间合作,去救回烈帝和老深红的计划,看起来颇为可行——但是以往哪次计划不是周到而完善,但是大家就是各自为战,根本没法扭成一股绳,自然不是敌人对手。
是不是应该派人去西陆和北陆分别找回天嗣和游星?
“父亲大人,夜深了,我们该回去了。”白衣胜雪的阿瑶从祝融神殿还愿完成,一面蹦蹦跳跳走下台阶,一面驱赶那些胆大跳到哥罕肩膀和身上寻找残粒的乌鸦,女傀儡师造的一群宛若火魅般的圆球傀儡,也跟着蹦蹦跳跳地叫嚷:“父亲大人,该回去了,该回去了……”
哥罕一直望着远处的云雾在暮色苍茫中起起伏伏,这会儿才从美景中收回视线,猛然发现当女儿和他站到一起的时候,已经比七尺高的他高了半个头了,而七年前还只到他腰间,他甚至还让她坐在头上,带她去买那七个铜板一串的冰糖葫芦,九文钱一个的女娲娘娘泥人和十五文钱的黑白娘子的面具。
显然时光不但让皇帝衰老,他们衰老,但也让少女成长,青年成长……新的生命力和希望经历过七年的光阴,似乎又开始在南烈的炎空里翱翔。
他们真的有必要掀起一场新的风暴,去接回那个龙索口中的糟老头子还有老酒鬼?
和北辰的这场战争是不是应该就在他们这些地狱里的恶鬼手中终结,或者至少不要让仇恨继续在下一代之间蔓延,他是不是改卸下肩上的重担,该让时代选择他们自己的方向,而不是让时代继续在暴力和痛苦中轮回?
他是不是该替他冰雪聪明懂事听话的宝贝女儿找个好青年,开开心心出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