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刚走进邪亮湾酒馆,就看到一个不明之物夹着风声迎面飞了过来。
他出手并不快,但刚好接下来,只是个普通饮酒用的铜觞——南陆工匠们的杰作,重三钧八哩,烈海的铅灰矿和南陆商会的铜晶锤炼而成,凤牛嘴,三节壁虎纹足,外壁镀了是一层虎蝰蛇皮纹。
摔的坏的杯子让它摔,摔不坏的杯子不要摔——他的手悄悄告诉他。
但这杯子摔不坏!
于是他把杯子交给伙计,顺着杯子飞过来的来路去看,却看见两个衣着破旧,全身脏兮兮的醉鬼在地上打成一团,一边打还一边叫骂。
“当时那天要不是你们那个鸟元帅管不住自己乱搞,迟了三天才赶上,我们龙部也不至于会败的那样惨……”
“马壁的,明明就是当时你们一群软脚虾,连三天都没有顶住,就撤了下来,还要怪我们鹰部赶不上……”
“放屁,我们当时抗的正是白头鬼们的主力北辰穷奇军,而且一直没有补给,要是换你们这群只会钻女人裤裆的孙子……嘿嘿,只怕三个时辰都顶不住!”
“顶你奶奶,你们当家的就是个废物……”
“你奶奶的,和我们家的比起来,你们家的那位就是个缩头乌龟……”
“缩你妈,我们爷铁骨铮铮,哪里是你们那个就靠拍大当家的马屁混上去的孙子比的上……”
这两个醉鬼一个一脸络腮胡子,矮实敦厚,脸色因为发怒而胀得连带脖子都一起发红,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皮肤褐中带黑,长着一张瘦长马脸,脸上都是密布着数不轻的小缝,分不清是皱纹还是伤痕。矮个的缺了胳膊,安了个铜钳般的义手,另外一个缺了条腿,也安装了个锈迹斑斑的铁腿。
这会儿两人搂着在酒馆的地上摔倒在一起,时而你翻到上面,时而我翻到上面,一旦上位,便用老拳往对方脸上招呼,用膝盖顶对方胸部……不住翻滚中,就见矮个褐色上衣背后一块布已经都磨得发毛和带着几个洞,那块破布上则印着一个振翅高飞的雄鹰,只是鹰头的部分仿佛被哪个顽童扣去了一个洞,又或者只是多次浆洗而磨破;身材魁梧的则是一件青色上衣,样式相仿,只不过背上则映着一直张牙舞爪的褪色的龙。
伙计赶紧告诉深红,原来这两个人是霜冰岛的军爷,喝多了开始骂娘,不知道为什么骂着骂着,然后就开始打架,他们一群人拉都拉不住,只好任凭两人发酒疯。
现在是天正七年,朝歌山一战之后的第七年。
七年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情,也有很多事情注定就该忘却和遗忘。
但如此太平天下——有人偏偏不肯忘却,不肯遗忘,岂不是这人有病?
铜雀帝宽宏大量和极为公平,并没有把天炎军余孽全部处斩,只是分别取下每个人的左胳膊或左腿,作为一统天下的霸主的伟业见证。缺胳膊少腿的天炎军就像拔掉爪牙的老虎,自然不会再发出那种令天下痛苦和炙烤的火焰,即便是还有几点火,也只会像那风中残烛,轻轻吹口气,就会熄灭。
深红鼻子发出一声冷哼,一个箭步走上去,飞起一脚把坐在上面的踢了个滚地葫芦,然后抓住躺在地上的人的后衣领,再拖到被踢的人面前,也一把抓住被踢的那个人的后衣领,就像拎两条死狗一般,从酒馆当中拖到门口,然后一手一个扔到了霜冰地中。
两个醉汉从雪地上坐起,这会儿头脑虽然有些清醒,但依然懵懂未知,见到深红拍着手站立在酒馆门口,一股愠怒顿时冲破头顶,近乎一种本能的方式,红着眼睛咧咧呛呛挥拳朝深红扑来。
对付两个只有蛮力的醉酒残废士兵,其实并不需要消耗一丝一毫的魔法能量,但是深红却似乎对这两个天炎军余孽分外憎恨,饥渴的拳头早已蓄满魔法能量,他先是用左拳抵着左边络腮胡子的义手,顺势将他带了一个圈,然后用右胳膊肘对着他的肩膀重重地一击,就把他再次打倒在地;右边的高个刚拖着废腿走到深红面前,下巴就挨了一记又长又重的勾拳,跟着脖子上挨了深红一个手刀,顿时也是闷声不吭倒地。
深红再又对着地上的人猛踢了一脚,把一个人又踢的翻了一个筋斗,跟着将脚踏在另一个人的胸上,咬牙切齿道:“没用的废物,看你们还敢在老子地盘闹事!”
躺在地上的人看深红的眼神开始还很模糊,只看到一团抖动的红影,等他用力摇头试图摆脱酒劲,然后睁开眼睛,看到深红的一头红色怒发,跟着逐渐看清一张青年人刚毅而英挺的脸孔,忽然间就像撞到了鬼似地,惊恐地叫了起来:“左帅!你……你还没死!”
深红的心头一阵刺痛,脚上更是加大了力量,一脚踩断他的胸前肋骨,跟着把他踢倒在地上翻滚三四圈,苦涩道:“不,我早已经死了!”他拽起还躺着的另外一人的衣领,又是一计重拳打在那人脸上,鼻子正中央,顿时那人的鼻血连同说不清是眼泪还是鼻涕一起流了出来,嘴里却兀自哆嗦道:“左……左帅!”
深红大声怒吼道:“左帅早就死了,烂了,烂的骨头渣子都不剩了!”他跪在地上,一拳接一拳地往那人脸上揍,带着莫名的怒气往那人脸上揍,那人软瘫在地上还是被他拉起来揍,揍了也不知道多少拳,直到他自己也感觉到累了的时候,他才放开五官已经变形的酒鬼,站了起来。
这个人已经死了七年一百三十五天,他已经全然忘却,他早已习惯独自一人,无爱无恨,无仇无怨,但这些人为何还不忘记他,还偏偏要提起那个鬼魂?
风中吹来烈海的腥味,铁骨枭和寒螽虫在暮色中开始哀嚎,暗红色的星云遮蔽了天空,王良和腾蛇也消失不见,倒是看到牵牛和织女依然隔着银河有些微光闪烁,天上也没有月亮,只有形形色色的魅和火焰游龙浮荡在灼热的空气中。
忽然间,他很想喝酒,虽然他讨厌冰多姆酒的寒气,也不喜欢火煞酒的热辣,但是现在,他只想喝酒,他想一觞接一觞地往喉咙里灌冰多姆酒和火煞酒,任凭烈酒将苦涩和无奈带走。所幸他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在老深红被送到应龙岛后,常常陪着他的尺八,在祝融娘娘旁边,对着烈海,用他的七尾断弦弹那首《赤月》。
这个人天生一副火盲眼,能在最真炙的火焰中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但世界本身其实毫无意义,对他都是一团毫无意义的错综复杂的斑点,但是他却有三只手,三只完美无缺的灵巧的手。没有心,一般人有心的地方他却是一个空荡荡的张开口的大洞——他是贯胸人!
贯胸人不需要心,心对他们而言是多余的——而心岂不是本来对所有人都是多余,岂不是所有人的累赘,如果红叶剑士也是贯胸人的话,岂不是就不会死?
但是红叶剑士永久地死了!
只要有人,就会有人死——但似乎最近的人越来越爱死亡,死的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快了。
总有一些蠢货妄图违反铜雀帝的禁令,救出烈帝那个废物,通往应龙岛的海滩、路上……挂在道路两旁的树枝上,到处都是一串串晒得发黑发臭的被绞死的没有名字的人肉干。
也许烈国这块土地,从来就是以盛产蠢货而闻名九州。
贯胸人当然喝酒,而且比起一般人他们更爱喝,或者不能叫喝,他们自己叫做品,但是别人看起来就是在灌,他们喜欢一盅接一盅,或者一觞接一觞地“品”……酒对于他们而言,是生命也是人生,他们是霜冰岛乃至整个天下最有名的酿酒师,在九州还没有酒的时候就有贯胸人,当有贯胸人的时候,九州才开始有酒。
只有他们的三只手能从蓝隧花最脆弱的花瓣晶液中提取蓝璃酒,
也只有他们的三只手能从火坨坨鸟的胃囊中摘下细如针尖的火粒酵母造出火懿酒,
也只有他们能从昆仑山雪地的玫瑰中摘取到最黑的荆棘酿造黑刺酒,
也只有他们能从树屋蚂蚁的巢中捉住蚁后酿造碧池酒,
也还只有他们才能从一天开始的第一道光线中绽放的白玉兰花的露水酿造瑶光酒!
就像烈国人生而为火,死而火灭一样,贯胸人天生为酒而死,为酒而生。
酿酒师念石的作坊离邪亮湾酒馆并不太远,当然也不算太近。
从酒柜后面穿过一条充满腐臭味的烈尸花和防白蚁的土蔷薇丛,绕过菲罗克忒湾的祝融娘娘雕像,走上一段斜坡路和沼泽地,再经过埋了不少无名白骨的乱葬岗,就是酿酒师的树屋,树屋有无数的爱喝酒的三只脚的紫乌鸦。每次深红去到念石的木屋,总是看到它的屋子后面林海上空有一大群映射着火光的紫乌鸦在呱呱乱叫。
莫非这些紫乌鸦也懂得酒的好处?
莫非这些紫乌鸦也知道酒的最大意义就在于使得世间减少了无数的痛苦——又或者这些乌鸦也喜欢一边闻着美酒的芬芳,一面品尝人类的伤感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