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看到苦陀树下的红叶,飘落满地。
他又回到了霜冰岛,看到满街的少年来回叫喊着追逐奔跑,手里拿着七个铜板一串的糖糍粑,踢着火魅。
他看到种满苦陀树的古道两旁,推着独轮车叫喊着五个铜板一个甘黍糕的小贩,见他靠近,那小贩麻利打开青栾叶遮盖着热气的竹簋,那冒出的气依稀还是当年的气味;
往前走十米,他在卖粥的靖人的青铜簠舀了一碗十五个铜板一碗的甘华粥,这靖人非常奸诈,碗非常小,粥不怎么甜,水也未免放的有点多;
再往前走,他看到用棕榈叶扎鹿蜀和旋龟的那个老奇躬人,盘腿坐在护卫军黑城堡的城墙下,身体一半在阳光中,一半在阴影中,全神贯注的眼神宛如勾芒天神。他的面前则围着一群手拉着父母的手,头发剪的只剩脑海前一缕垂髫的哭闹神……
当年他岂不是也曾这般拉着护卫们的手,让他们帮他买那有九条尾巴的猼訑和可怜的窫窳怪兽,甚至因为那老实的手艺人没有扎出他一直想要的五彩神鸟,一直躺在他面前的沙地里面撒泼打转转。
青骓马走到离老宅子不远的地方,有一颗从?山上移植的迷榖树,他记得当年坐在父亲的马头上,身上落满迷榖花,他在那发着潮气的树干上面用匕首凿刻上了少年朋友送给他的铜镜上面的“见日之光,长勿相忘”,然后他的父亲顺手就在那串字下面用长剑“南烈之煌”刻下了“弑神之剑,其重且长”,不败战神铜雀帝的名声那时刚刚越过天堑长江。
这些字并不因岁月的荡條而褪色,只是被绿苔藓模糊了界限;反倒是他自己因着岁月的变迁,而褪去了少时的真挚。
马踏踏地走过树荫婆娑的小路,渐渐看到老宅子门口的石狮子张着嘴,往门前的喷泉池吐水——十年了,它们除了稍微有点发青发黑,似乎一点也不曾衰老,也丝毫未感到疲惫?而他的人尽管还非常年轻,但他的心却已经有些疲惫了。
从他身旁经过的那异邦卖唱的流浪人,摘下头上的乌毡帽向他行了个礼,他向帽子里丢了五个铜板,于是浪人吹着匏笙欢送他的马尾和扬起的马蹄,在阳光下的微风中哼唱着依稀是当年的歌谣《霜冰岛的红蔷薇》:
他的英姿像流星划过苍穹
你会爱他吗
他像飞鸟一样掌控自己的生命
你会爱他吗
他像火焰一样燃烧自己的生命
你会爱他吗
美丽的蔷薇姑娘在百花丛中盛开
等候她的爱
勾芒之神啊
爱的小鸟飞去又飞回
但我的爱人究竟何时归来
何日花盛开
何日君再来
……
那位传说中的蔷薇姑娘一直在烈海旁的礁石上等待离她远去的爱人,但是直到蔷薇姑娘变成礁石,她的爱人也没有回来。
他伸出手,接下从枝头掉落砸到他身上的苦陀叶,一半是青黄,一半是深红,心一样的形状,火一般的颜色,那位少年的朋友想必早已长大成人,究竟是待阁闺中还是出嫁他方?他的内心布满沧桑和无奈,他是否有已经错过太长久的期待。
十年前,他离开霜冰岛的时候,还是个一无所知的懵懂少年,但现在他已经是一身橙衣战袍的青年,宅子前的旗杆上,苦陀叶大旗烈烈招展,宅子门上,狴犴鼻穿着的铜环上的铜锁长满了铜绿,他抽出腰间的长剑“狮之长歌”,咚啷一声,斩断锈迹斑斑的铜锁,推开了那扇早已多年无人碰触的宅门。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弹了弹自门顶掉落沾在袍子上的灰,充满尘土霉味的空气中,庭院中当年种下的三珠树的树叶结满了珍珠般的果实,郁郁青青的树叶笔直冲着天顶,有青鸟在其中筑巢,他经过的时候,那些鸟儿咕嘎乱叫,是警告他侵犯了属于他们的小小的领地吗?
香樟木的屋檐上结满了各色蜘蛛网,网上也沾满了各种颜色的树叶和虫豸,有个八只角的飞星虫被蜘蛛吃了一半,只剩彩色透明的翼翅还微微抖动。
他穿过庭院的走廊,走廊墙壁上的窗棂格子中透过来青叶反射出的太阳光,墙壁上挂着的各种山神、天神的像,英招,陆吴,天吴……但都有些斑驳发黄,有几张还被屋顶漏下的雨侵蚀得发白斑驳,他走进了幽暗无人的大厅,在墙上被蛛丝缠绕的铜夔兽牛灯中试图点亮火折子,但里面的油早已蒸发枯竭,于是又从同样布满蛛网的壁炉里面找到灯油,温暖如往昔的灯火中,这才看到这件十年前的古宅子重新活过来的模样。
他坐在正厅当中的木椅子中,双数按在扶手上,当年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和父亲也曾这般坐着,一面捻着胡须,一面咳嗽着告诫他们要勤修苦练,坚韧不拔,统帅群雄,逐鹿中原。他依稀从悬着的屋梁上的蛛丝和灰尘密布的间隙中,听到那些咳嗽的回声,听到他们仿佛在壁炉的火炭中说:
“阿灿啊,这招'霸王断臂'的起手势不对,得从左手先起!”
“阿灿,烈国就靠你和阿日啦,我老了,不行啦!”
“阿灿啊,你是弟弟,要好好辅佐哥哥啊,不要让敌人突过瓜步山!”
“阿灿啊,千万不要和哥哥争什么位置啊,你要知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要是你们兄弟都不团结,北方的那些白头鬼们很快就会渡过长江,攻破郢都了!”
而如今,郢都早就被铜雀帝的大军攻破,他也做了人质,亏着他花光了几乎所有的财产在铜雀宫廷和郢都周旋,方得以回到故乡,他们都不在了,他又回来了,从郢都的风花雪月中回来了。
他的手下阿空说,永远不要回头去找过去的女人,这是天底下最愚蠢的行为!有找过去女人的时间和闲钱,还不如对着女娲女神的神像忏悔和祈祷。
譬如:伟大的女神啊,再来些新鲜的皮肤细嫩泛着白光的女人吧,啊啊啊!然后昂首走出神殿,让鼓鼓的行囊在车水马龙的街头,不小心掉几块有烈国开国皇帝行远帝开口大笑的火金币?
而他却是不是喜欢犯傻,他竟然站在了那个早就去过很多次的,十几年前的花坊前,仿佛痴了一般,那花坊前的石碑上还蚀刻着那位胖乎乎的行远帝御笔:
天雨流芳/山雷蜇音
密云不聚/鸿飞沧溟
普天之下/王道即我
万山之巅/我即我王
那石碑上的乌鸦甚至都看不惯他的傻样,忽然“傻呀傻呀”怪叫,然后不客气地往他的头顶拉了坨香气扑鼻的便便。
这个人站在铁匠铺至少已经三个时辰了,一言不发地看着深红敲铁毡。
就是这个人订了三把五尺七的霜冰寒骨杖,两把六尺的霜棱剑,三把七尺的霜骨锤,这个人是要抢劫护卫军营的仓库里那些破绷带和烂土豆吗?
深红不明白来人的目的,但是老板娘逼他交货,他也只能老老实实地锤炼,灌能,浇筑。
这个人拿出根深红已经打好的霜骨杖,仔细观察上面的纹络和做工,忽地开口道:“我出三倍价钱,能不能打得都像那个一样?”来人指了指深红混放在一堆坯胎中的不足一尺的匕首,道。
深红不由得脸色一红,那匕首是老铸剑师在他出师的时候,随便捡了段废料,然后吐了口唾沫,敲了不到半个小时,就敲好的送给他的出师礼。
他以为尽得老铸剑师的真传,以为即便是烈焰魔法被封印,凭借他的力气,也可以靠着一手铸剑技吃饭,但谁曾想,这人竟眼睛这般毒辣,一眼看出那是老莫的手艺!
但他也曾把那霜骨匕首放到鼻尖上观察,瞪大眼睛细细研究,普普通通的外型和材料,完全没有任何出彩的地方,他不明白究竟和老莫差别在什么地方,当即有些悻悻,口头上却道:“都是我打的,有什么不一样?”
那人笑了,来人浓眉大眼,相貌堂堂,身材约莫比深红小半头,脸上有一圈烈人独有的红色,络腮胡,年龄约莫三十岁左右,道:“我看到的这霜骨匕首质地分部非常均匀和精细,每一道纹络和材料都受力均匀严密,无论是哪个角度,都是堪称精细的工艺品。”
深红抽出他打造了三天的二炼的霜骨杖,道:“那么,阁下看看这个怎么样?”
那人道:“这个吗,虽然粗一看起来似乎是质地均衡,但是你看这纹络和剑身结合的地方,受力就有些变形,中间的部分,显然比上面和下边的部分都细了一点……”
深红鼻子一哼,暗道个个都像老莫这般精细,得花多少年的精力,还不得一辈子都得当个铸剑师?但是鉴于来人是衣食父母,因此也装着点头赞同道:“看来阁下也是精于此道,如果不满足在下的手艺的话,我的老师是远胜过我一百倍的铸剑师……”
那人放下霜骨杖,嘿嘿一笑,道:“我听说南烈最强大的大魔法师——之孙,深红阁下也在这家铁匠铺,据说身手颇为了得,因此顺道过来看看……”此人竟然打听到他的名字!
深红心头一惊,怎么他知道他的名字,听起来似乎对他的事情都颇为了解,仔细辨认来人,一张朴实无华的中年壮汉的脸,完全不认识,不禁茫然道:“却不知道阁下怎么称呼?”
那人笑道:“我姓,烈,单名日,军营里的朋友都叫我阿日!”
深红又是一惊,道:“哪个烈日,我又不认识什么军营的朋友!”
那人一哂,道:“深红阁下贵人真是多忘事,几天前,我的手下不是受到深红阁下亲切照顾过吗?”
深红猛地醒悟过来,来人是为几天前晚上他教训那两个醉酒士兵的事情而来,想起来军营的都是是烈王世子烈日主管,于是道:“不错,莫不是是那位鸿烨皇帝的世子,建宁王烈日阁下?”
那人手一摇,道:“深红小兄弟倒也不必客气,我是为手下道歉而来的,也怪我素来御下不力,导致他们有时候无法无天,竟然丢丑丢到外面了,给深红小兄弟添麻烦了!”
深红忙道:“世子殿下客气了,那两位军爷也谈不上有多大过错,不过喝多了酒心里难受发酒疯,我也担心自己出手是不是太重……”
那人道:“不碍事不碍事,都是小事一桩,都是自己人,不过看到深红小兄弟越来越长得像红叶,弟兄们认走眼了而已。所以过来打声招呼,要是哪天深红小兄弟觉得这铁匠铺干得不愉快,我们护卫军营倒是很欢迎深红小兄弟这种少年英雄……”
原来来人是来招揽他的!
但是为什么这时候开始招揽他呢?他听说二王子烈灿刚刚回到了霜冰岛没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