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惜泪这时才留神看清了桌上横着的宽刃宝刀——淡蓝色美丽的宝光,宛如泪珠——刀名无泪,缀石如泪,寒光离鞘,人间有泪。这把名刀,正是他义父家祖传宝刀。当年他手刃杨远滔,将此刀遗落于濛水,阿泪如何会不记得?如此说来,杀害小白义父了慧大师的凶手,正是他的义父崇奇!
明白了这一层的惜泪,那心一点点凉下来,绝美的桃花秀目中,那炽烈的光一点点黯下来,好不容易定下心神,他试探道:“你也别骗我了,我猜着了。是师父他早就知道了一切,就是他一早告诉你的,对吧?你在这儿等的人,从一开始就是我,对吧?可你如何知道,今晚我会来这儿?”
“师哥,那两条你都猜对了。师父早就看过这把无泪刀,到今天从墓冢回来,他便告诉我了。这把刀是崇家的。亲手杀我义父的人,就是你义父!至于…至于我为什么知道你今晚会来这鸿宾楼…你酒量差,但也有心借酒浇愁。英雄会大战在即,你又想立点功劳,好让师父他们重视于你,所以你会到此豪杰毕集之处来探听消息——还有一条……”白景星顿了一顿,心事重重地望了阿泪,玉貌冰肤,极似梨花堆雪,“你心里的隐微,不好对人说,只好躲出来,是不是?”
“我心里有什么事,师妹可明白么?”
惜泪身意俱迷,形神皆痴,不觉喃喃问了这一句。
景星眼中带着泪意,唇角却含笑勾起,“可怜呐,阿泪。我…我却从未起过此念。你前路堆雪,后路临海,你若不超脱自救,没人救得了你的。”
“不…不怕的。”阿泪苦笑着,抬手将眼角的泪弹去,低了声音道:“我早就想到,有可能是这样的。我不悔。你在我跟前,我能见到你,就挺好的。”
“我就要离开你了!阿泪哥哥,崇奇已死,这仇我也不用报了。而且——我不能留在龙都了,过了这次英雄会,师父已经派我前往凤都独月楼,接任副总堂主一职,而新的总堂主就由米君留……”
“不!”阿泪冷冷地抛了一个字,故作无情道:“门中谁去守独月楼我都不管,我只问你,师父为什么派你去?你又为什么…为什么非要远远地离了我去?!”
“师父…师父他是为我俩好。师哥,你…你我,你我各自收心吧。今日师父告诉我,你我是嫡亲堂兄妹,而且,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我那没见面的父亲,就是逼死你亲爹娘,害你流落异乡,破国亡家的罪魁祸首!”
“可笑吧?!就算这些全是真的,咱们两家过往有这么多恩怨,可…可这些和你我有何关系?!”兆惜泪已忘了情,霍然立起,眼中恨意昭然:“师父!你如此逼我!阿泪,自明日起,非要做真正的自己了!不管我与师妹你如何,哪怕由着天下人众人一词地骂我,我也要同星柔和离!此后哪怕就这么念着你,一辈子守着你的幻影,是我的事,我认了!”
阿泪转身拂袖离去,纵马回到留鸿坊,执着绝泪刀,撞到仇问居处门外,一腔怨愤上头,用刀拿刀鞘拍门,嚷道:“师父,阿泪有事求见师父!”
里面传来仇问虚弱衰老的声音:“阿泪,今日师父倦了,你且静静心,有事,明日再说不迟。”
阿泪双膝跪地,不依不饶扬声道:“今日阿泪有私事求见,师父若不肯见我,我便在此长跪!”
仇问走到门口,透过清透纸窗,见阿泪双目通红,失魂落魄,仇问也有些不忍,“回去吧。你的来意,我已尽知。阿泪,星柔负你在先,你要和离,听从你意。看在云泽面上,为师会照拂阿柔,免你费心。如此可好了?”
惜泪心里空落落的,这已是他素来所求,但他一刹觉得自己好生凉薄无情,如此夫妻密事,竟不敢问星柔心意!转念一想,只觉痴痴迷迷,这一闹竟不知到底有何所求?他竟意乱神迷,依然跪着不去,一场夜雨兜头浇了下来,浇得他竟一时想不起此生为何要来世走这一遭了!
那雨愈下愈大,惜泪抬手抚向自己脸上,竟不知是雨是泪?仇问见了惜泪这颓然欲死的样子,终是气不打一处来,也是恨铁不成钢,愤然踹门而出,一把提了浑身湿透的惜泪站起身来。已换了玄衣的仇问,此时现出了与年龄相匹的老态,他眸光如火,低着嗓子怒道:“你个不成器的东西!年纪轻轻为个女人落到这般田地!我今把这些真相告诉她,让她等着你上钩,是为她好,也是为你好!要不是主公先前对我说明,我还蒙在鼓里呢!你为了她连剜肉换皮你都肯,你…你如今又为了她这样……你,你哪里还有一丝丝丈夫气…我也不妨再告诉你,离了阿柔,你要娶谁均可,你要是动小白的念头……除非…你亲手杀了我!”
阿泪被仇问的气势慑住,一时默然,见仇问身子前倾,吐出一口血来,阿泪着实不忍,又见师父看向他的目光,一时又极尽温柔,仿佛像是将阿泪看作儿子。仇门主将左手扣住阿泪的肩膀,柔声道:“知道么,你亲爹是一个极良善的人。他一向待我极好,视我如弟。我一直觉得,他决非怯懦无能之辈。二十三年前失国之时,他受了多少苦都挺了下来,可惟独因为你娘难产而亡,他便心生退意,以致一朝终结,多少忠良枉死,我虽侥幸得活,却自此流落江湖!阿泪!你是个大丈夫,怎能为儿女情事所累?!难道,你也要走你爹的老路,要为师及门中之人今生所求,皆因你而化为泡影?”
“师父…你之所求,在我看来如同迷梦一场,空花一瞬,不如收手,反倒逍遥一世……”
“阿泪,人各有志。师父为你一片血忱,何必再言!你以后也自会明白!只是师父劝你一句!天涯芳草,遍地可觅,既使你当真倾心小白,撇去别事不论,此念也断断不可生!当年兆漪为帝,逼凌你全家,暗地指使孙氏老尼,暗下毒手,一帖得男之药,害你母亲难产而亡,你父也是因此被逼而死。也是冤孽,兆漪被人夺位而死,他那妃子唐氏于被追杀时产女,竟被我义兄了慧大师卫流云所救。婴儿大雪天降世,天地茫茫皆白,又为避祸,故称白氏!若非看在小白是我义兄养子这一层份上,当初我见了兆漪时皇家绣苑所出的翠竹黄绫帕,我当时一定会下手废了她!阿泪,小白很好,作为徒弟,我也打心里喜欢,她又生得绝美,世上男儿,是真难保不为她痴狂。可你与她注定无缘!你要知道,据门中缜密消息,她的义父了慧是你义父崇奇当年攻研城时所杀,她家不仅于你家有不共戴天之仇,且她又是你亲堂妹!那兆漪当年寡廉鲜耻,为借兵婚娶堂妹兆汾,后果怎样天下共知!你…你可万万…不能走此老路啊!”
“师父,您年纪渐大,身体又差,理应好生休养,莫再为我劳心了。情爱之事,难有定论。阿泪着实茫然无措。你再给我些时日吧。至于阿柔的和离之事,徒儿思前想后,便在英雄会后,听由师父您安排吧。”
“好。今日天晚,你且自去。好好练习武艺,应对英雄大会。阿柔的事,需与云泽及阿柔再议,都交给为师吧,唉!痴儿,你此生无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