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居正和小公子走了,樱花女子和青衣男子也走了,两具尸体也不见了,长街又恢复寂静,大雪仍然洒洒落下,仿佛这一方土地什么都未曾发生,唯有雪地上的殷殷脚印和斑斑血迹,记载着刚才的一场恶斗。
不久,长街尽头又出现一队人物,乱哄哄的蜂拥而来,毫无阵形可言。他们都是粗胳膊大拳头的凶悍人物,瞪着一双虎目,连鼻孔里呼出的热气都带着狠劲;兵器尽是铁尺锁链等物,服饰帽子却是整齐划一,标配的皂靴,前后心写着一个大大的“捕”字。
捕役,捕拿盗匪之官役也;快手,动手擒贼之官役也。
是为六扇门捕快。
队伍的末尾是一个骨架高宽、身板精瘦的少年捕快,脸如刀削一般棱角分明,嘴唇稍厚,鼻翼高耸,就像是那巍峨的山峰一般,一双眼睛不大不小,倒是亮亮潸潸,十二分的精明。总体来说,五官还算端正,面貌也算清秀,就是脸色苍白,带着病相,缺了点少年人该有的活泼生机。
但他一身制服血红如炽焰,胸膛前后交叉盘缠着精铁长链,威风凛凛,俨然从朱漆大门里走出来专治恶鬼的门神!
小捕快沿路左观右察,连垃圾也要翻开来瞧瞧,所以落在最后,骤然抬眼,只见那群蛮牛一般的同僚已经风风火火的四散开来,连忙招手呼喊:“慢点!慢点!莫要踩乱脚印!哎呀……”
也不知道他们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反正是将小捕快的话当作耳边风,顷刻间就将四周翻缸倒柜,但凡疑似可以藏人的物件都翻了一遍,结果当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反而将犯罪现场破坏得够彻底。
小捕快首先发现一把精致的油纸伞,连伞带柄被劈成两半,一刀两断,干脆利落,宛如被暴风雨摧残的花蕾。他蹲下来细细察看苦苦思索,眉头时而打结时而舒展,却是一碰也不敢碰。
当中有个满面胡子拉渣的老捕快,满脸的疲懒,一看就是老油条,转身瞧见小捕快自己一个人呆呆的蹲在地下,便举步过去,皂靴给雪地中本来就杂乱的脚印更添一分杂乱。
“老薛,不要过来!”
小捕快仿佛猎狗般,顺着油纸伞向前爬,终于赶在那群蛮牛同僚破坏现场之前,发现雪地上残留的拖痕、脚印,还有斑斑血迹。
冷冽的空气吸入肺腔,思路越发清晰鲜活,他仿佛穿越时空,身临其境看到漫天飞雪中的那场鲜血迸溅的厮杀……
忽然,他眼睛放亮,发现什么东西,用手一层层扒拉着雪堆,还捧起一把在鼻子下面闻闻,又抬头向四周细细搜索,最后目光锁定在一堵高耸的墙壁上。
小捕快嘴角含笑,目光如炬,大声给出分析结论:“有两人死了,尸体已经被清理。武功最高的那个男子受伤,带着一个小孩逃走,一对男女正在追杀他们,四人刚刚翻墙走了。”
老薛吊儿郎当的磨了磨嘴皮子,悠悠忽忽的走过来,面色阴沉。其他捕快闻言也纷纷聚拢过来。
“胡说八道!”老薛首先质疑他,“你倒说说,都发现了什么。”
“先看那边。”小捕快指着自远而近的一行三列脚印,“有三个人从那边一路走过来,两大一小,小孩子走中间,从脚印来看,穿的是上好的雪地靴,显然是富豪人家。”
“三人走到此处,与第四个人相遇。第四个人是迎面走来,穿的是木屐,从尺寸来看,应该是名女子,还撑着油纸伞呢。”
“他们在此地打斗起来,瞧,脚印很凌乱,地上有油纸伞的残骸,还有血迹,可见打斗得十分激烈。”
老薛摇头叹气:“唉,一个女孩子大晚上的不好好呆在家里出来乱逛什么,结果遇上一个好色公子爷和两个走狗家丁,伞被捣烂,她反抗,被殴打,见血了……瞧那条拖痕,唉,估计是被拖到胡同里面糟蹋了。”
众人齐齐望向那狭窄的胡同,幽深不见尽头,仿佛能吞噬人的怪兽。
小捕快也摇头,却没有叹气:“不,不是劫色。”
老薛双手叉腰,脸色有点不悦:“你说不是劫色,有何证据?”
“伞柄是上好木材,质地坚硬,却切口齐整,是被利刃一击劈断的,可见都是会家子。鲜血满地都是,不止殴打见血那么简单。那条拖痕很宽,不止一人,应该是两名成年男子被杀,尸体被拖到胡同里面,然后用马车运走处理掉。安排得如此周密……”
小捕快深深的吸一口气。
“这是有预谋的杀人凶案。”
众捕快也齐刷刷的倒吸一口凉气。
“再看那边,凶案现场是从这里一直延伸到那边。”
小捕快引领众同僚移步过来,小捕快年纪最幼,一班牛高马大的老捕快紧紧跟在他左右,他指这边,他们就看这边,他指那边,他们就看那边,一个个乖乖的就像上学堂。
“这里的情况就有点复杂了,也有四个人的脚印,木屐是那女子,雪地靴自然是那公子爷,还有两个新的脚印,一个是大木屐,一个是牛皮直缝靴。嗯,穿大木屐的应该是那女子的同党。”
其他捕快左右打量,的确如此,相继点点头,老薛的脸色更加挂不住。
小捕快有点得意,脸蛋都暖润起来,总算有了一丝血色:“除了那雪地靴站得远远,其余三个脚印都是浅浅的,可见都是轻功了得的武林高手。”
众捕快纷纷低头对比自己深陷在雪地上的皂靴脚印,齐刷刷的倒吸一口凉气,原来是武林高手斗殴啊,都是些高来高去的家伙,别说逮捕,连人家放的屁都闻不着。
小捕快不晓得轻重,继续分析道:“再看这三个脚印,那个穿直缝靴的脚印最浅,想必武功最高,地上的血迹多半也是他的。”
“既然有三个人在斗殴,你又没有亲眼所见,单凭一滩血迹,怎么就断定是那个穿直缝靴的受伤?”老薛终于找到疑点,“既然他武功最高,又怎么会受伤?”
“我倒是没有亲眼目睹,都是猜测的……”小捕快这下子脸色变得凝重,“我想,如果武功最高的那个人还有助手,那么力量悬殊,对手早就被杀,那里还有逃命的机会。所以,应该是武功稍弱的两人,联手对付武功最高的那个人,才说得通。”
这番推断倒是合情合理,老薛鼓吹着胡子,一时也没了反驳。
“最后,四人的脚印从这里一直延伸到墙边,墙头上的积雪缺了一块,所以他们应该是先后从这里翻墙离去的。两名东瀛杀手还在追杀二人。”
“你怎么知道那两名杀手是东瀛人?”
“因为……”
小捕快皱着眉头,慢慢摊开手掌。只见他手掌心抓了一条质地粗劣的碎布,碎布当中安安静静的躺着一把*字飞镖!在普通人眼中,只觉得它样式奇特,大异于中原暗器,瞧不出什么来头,但是在有见识的人眼里,却是门道深深。
恰好小捕快年纪轻轻,见识倒是不凡。
小捕快深深的吸口气,苍白的脸庞浮起一抹血色,森然道:“这是东瀛暗器。”
霎时间,众捕快面面相觑,一时无话。
其时,东瀛商行与中原贸易颇为频繁,于是东瀛在京师派驻使节,处理相关事宜,当然也涉及外事犯罪。随着北蒙冲突挑衅、西域阳奉阴违、南疆隔岸观火,当朝与东瀛的关系就显得很敏感,皇上非常重视,必要时候甚至会亲自过问。满朝文武都对这个烫手山芋避之不及,如果这案件事关东瀛人,追查起来只怕有诸多阻滞。
特别是老薛,眼角都开始爬上鱼尾纹了,老年得子,甚是宠溺;想着过了这个冬天就可以告老还乡,到时候拿着退休俸禄,颐养天年,享尽天伦之乐,岂不乐哉;因此整天求神拜佛,不要出什么差池。
老薛紧绷着老脸,猛然一拍股腿,双手叉腰,撑直腰板儿:“你这小子又在吹牛皮,地上捡块烂铁就当证物。依我看,这一带是出了名的烟花街,男人喝多了几杯马尿,为一个姑娘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这样的事情多了去……大家瞧,这一趟直缝靴的脚印不就是直通伶香楼嘛!”
老薛强行得出结论,同僚纷纷叽叽聒聒,竟是难得一致的同心。
“说得对!”
“言之有理!”
“姜是老的辣!”
老薛甚是得意,连眼角的鱼尾纹也油光发亮,一只手叉腰,另外一只手遥指伶香楼:“走,我们去盘问一番!”
众捕快自然积极响应,个个摩拳擦掌,时刻准备大干一场。有几个轻浮的家伙格外亢奋,嘻嘻哈哈的互相扮了个鬼脸,这处吃腿儿饭的,大约下面是镀金,格外傲娇,平时鼻孔朝天,连正眼儿都不瞧我们这些当差的一下,早就想挫一挫她们的威风了。
忽然,有个獐头鼠目的家伙,喃喃低声道:“听说伶香楼是阁老手下一个幕僚,叫什么计先生的,罩着呢。”
老薛沉声冷哼,满身正气:“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是区区一间妓院。走,我们去会会他!”
于是,那群蛮牛般的捕快又闹哄哄的杀向歌舞升平的伶香楼,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歪溜溜的足迹。
小捕快却是寸步不移,面容素白肃穆,紧紧握着手中的*字飞镖,反咬着嘴唇,冷眼看着好一场闹剧。
老薛磨磨蹭蹭落后几步,等其他人先走,忽而转身压低嗓音道:“傻小子,还不走,你逞什么强!”
小捕快倔强的仰起头,任凭惨白的雪花飘落在他同样毫无血色的脸颊:“走错了方向,只会越走越远。”
“小子,你真以为我们都是老糊涂,你才是最糊涂的那个!给你找对了方向又如何,你能逮捕人家吗?姑且不论他们武功高强,也不论他们的东瀛人身份,你单单想一想,这条破烂街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天子脚下!再往前走不远就是皇宫!能将这条破烂街清场不留一人,满朝文武百官,几人能有这能耐啊!这事,我们六扇门管不了啊……”
小捕快苦笑:“谢谢老薛指点……咳咳……”
“这种案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注定是个无头公案啊。这小子,和你爹一样倔脾气!明知道姓严的是内阁首辅,非要和人家作对……”老薛说到此处,大约是想起老朋友了,有点感伤,戛然打住,又不甘心的补充一句,“我看你早晚要吃亏!”
老薛摇摇头,连声叹息,脚步蹒跚的赶上大队伍。狂风呼啸着卷起鹅毛般大片的雪花,背心那个威严肃穆的“捕”字在漫天雪花中竟然有几分模糊。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知其可为而为之,知其不可为而不为,是谓君子之为与不为之道也!”
那是父亲生前时常挂在嘴边的言辞。小捕快仰首望天,透过纷纷扬扬的雪花,依稀看见他那不屈而寂寥的背影。
他也是一名捕头。
庚戌之乱后,兵部尚书丁汝夔革职查办,严嵩暗中指使灭门,他却偷偷放走丁汝夔的家眷,遂遭严嵩诬陷为反贼同伙,身陷牢狱。等皇上平反冤案之时,他早已惨死天牢,全身皮骨没有一处好的,十个手指齐根切断,好教他无法施展那威猛绝伦的拳法。
往事涌上心头,泪花转了几转,终于强行忍住没流下来,像是自嘲般的微微咧嘴苦笑,不小心吸入一口寒气,即时胸口窒闷,剧烈咳嗽起来,直咳的嘴唇发紫,上气不接下气。
老毛病了。
萧萧冽风席卷着片片雪花,煞白煞白的,从暗灰的天空飘落到沉积的地面,天地间只有这一个高高瘦瘦的背影,以及身上交缠的精铁长链。
就像病门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