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油灯的熄灭,长街尽头迎面走来一个撑着油纸伞的伊人。长街上本来空无人影,那伊人的出现非常突兀,仿佛凭空出现在人世间。
三人同时一惊,文秀士踏前一步护在小公子面前,武护卫踏前两步抢在文秀士面前。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抹浓浓的黛粉,就像雪地里突如其来傲霜绽放的樱花。
走得近了,原来是一个身着樱花和服的美丽伊人,如同瀑布般的长发垂直而下,衬托着那洁白无瑕的肌肤,紧身腰带勾勒出窃娆的曲线,白袜踩着木屐,乘着积雪,走起路来婀娜多姿,骨魅而又火辣。
油纸伞下,她脸上蒙着轻纱,看不清楚容貌,但是眉清目秀,尤其两片柳眉犹似锋芒毕露的宝剑。
樱花女子脚踩莲步,步步生花,踩着三人呼吸的节奏,一股凌厉的杀气油然而生!
十步、九步、八步……
樱花女子倏忽抬头,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兔起鹘落,纤纤玉手抹过,那油纸伞便旋转着飞过来,甩出串串雪珠,如同天女散花,煞是好看。
武护卫怒喝,拔刀,一道霹雳寒光斜斜上挑,油纸伞从中破开,不费吹灰之力。
接着,油纸伞的残躯当中,一道霹雳寒光当头劈下!
好快!
武护卫一声惨叫,身躯踉跄向后跌退几步,白色的雪地上留下一串血红,右臂坠地,手中仍死死握住那把刀。定睛细看,原来樱花女子手中攸然多了一柄长刀。
那长刀样式奇特,橡木长柄,没有刀镡,前端是一把弯刀,刀刃狭长,弯溜溜的形似鸡尾羽毛。长刀原本斜挂在背后,还不算显眼,此刻立起来,几乎与那樱花女子齐肩高,显得很突兀。
此刀有名为雉刀。
不待樱花女子再次发难,文秀士身形忽进,手中折扇合一,直戳她腰肋。樱花女子手腕翻转,雉刀像大风车般旋转起来,锋利的刀刃割破雪地,悄无声息。文秀士丝毫不敢怠慢,连忙缩手,伺机再攻。
先前,樱花女子一刀劈断武护卫的右臂,难免有偷袭之嫌。此番与文秀士交手,却是实打实的真本事。
文秀士越打越心惊,连忙大呼:“公子爷快走!”
武护卫失血过多,小公子搀扶着他,鲜血染红那件十分华贵的衣裳,也无所谓了。
樱花女子忽然雉刀一转,出其不意向小公子的脖颈抹去。
文秀士大惊,急忙纵身扑上,折扇直戳她眼珠,这是围魏救赵的打法,此际别人兵器长、他兵器短也顾不上了。
樱花女子却虚晃一招,雉刀半途突然转变方向,闪电般在文秀士的腰肋间划过去。文秀士猝不及防,忽然脸色苦痛,身形踉跄退下,左手按在腰间一大片鲜红,显然负伤不轻。
这二人也算是中原武林好手,樱花女子几下子便收拾掉,心中甚是得意,雉刀拄地,恶声道:“让开,我不想杀无谓之人。”她脸上蒙着轻纱,看不清楚神情,但闻她嗓音清脆,努力装出一副凶巴巴的语气,年纪应该不大,武功却是不凡。
文秀士急道:“快带公子爷走,这里我拦着。”
武护卫摇头:“不,你走,我留下。”
武护卫和文秀士虽是重伤,自身难保,却并肩屹立;身子微微摇晃,站稳都有点勉强,却强打起精神想要护主,又如何能够。落在樱花女子眼中,心生敬佩。小公子虽是害怕,也挺起胸膛,临危不惧。樱花女子暗中赞许,只是职责所在,今日此少年非杀不可,就给他一个痛快吧。
雉刀高高扬起……
便在此时,胡同里忽然钻出一个白衣书生,他走得极快,那么长的距离,转眼便走到近前,松软的雪地上仅留下一行浅浅的脚印,这份轻功修为甚是了得。更奇怪的是他在下雪天行走,身上竟然没有一粒雪花。殊不知,凡是习武之人,只要内功修为达到一定程度,能将护体真气外放,将雨雪挡在身外。
隐歧是识货之人,顿时动容:“那人是谁?”
彩媩夫人远远望了一眼:“本届状元爷,还是文武双科呢,好像姓岳。”
“好家伙!”隐歧暗暗赞了一声,又微微色变,“不好,此人无意间撞见,只怕要节外生枝。”
只见岳居正怒喝道:“刀下留人!”探手就要夺她雉刀。雉刀是长兵器,自己手无寸铁,宜近身缠斗。
樱花女子娥眉倒竖:“多管闲事!”雉刀平平挥出。
岳居正早有准备,气运乾坤,脚踏八卦,须臾间侧身避过,轻而易举将樱花女子的刀势化解,乃是《归藏步》。
忽然一股沁人的幽香扑鼻而来,如无形暗器,岳居正不禁有些恍惚。
文秀士连忙喊道:“少侠救命……”
岳居正道:“封住穴位,按住伤口,不要说话。”
文秀士只是摇头:“我们活不成了,救我家公子爷。”
樱花女子娇叱:“谁也救不了他!”
她刚才试探先招,对手的实力出乎预料的强,开始谨慎起来,一刀紧接一刀,一击不中,即刻换招。她招式如行云流水,一看就是师承名家,但兵刃招数与中原武学迥异,霎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来历。但见粉衣飘飘,刀光茫茫,彷如仙女雪中舞蹈,好看得紧。
岳居正虽然在武林中默默无名,但他师承一代宗师李布衣,武功却是一流的,即便此际赤手空拳,也丝毫不感到吃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招招都接得下来。
樱花女子越打越心惊,一时大意露出破绽。岳居正猛然一掌直扑她大开的空门。樱花女子惊觉,身子稍稍侧让,正好让出胸脯,已经避无可避,自忖只好生生受了这一掌时,岳居正像是知道她躲避不及,稍稍收回点力气,凝掌隔空击在她的胸脯。
樱花女子有些措手不及,被震得连连跌退几步,登时觉得呼吸不畅,方才感觉到掌上蕴藏的淳厚内力,就连胸脯都被掌风压得隐隐生痛。
这便是《浩然正气》。
“下流!”
樱花女子低声斥责,话虽难听,声线却如出谷黄莺,煞是好听。可惜隔着面纱,看不清楚她又怒又羞的容颜。
岳居正不禁愣了一下。
她嘴角忽然勾起一丝诡秘的笑容,雉刀扬起,刺到中途,陡然转向,挑拨周围的积雪,左一刀,右一刀,看似乱无章法,实则招招连环。
《乱披风刀法》。
漫天飞雪层层叠叠,絮如鹅毛。岳居正这次却有些轻敌了,双掌围着身子画了个圈儿,将洒向自己的雪花挡在圈外,此时才发现不见了樱花女子的踪影。
东瀛幻术!
下一刻,那柄消失的雉刀倏然破空而出,夹杂在漫天飞雪中,几乎难以察觉。
雉刀却是指向小公子!
武护卫和文秀士同时大惊,已来不及使出什么招式,双双扑在小公子面前。刀光在二人颈部一闪而过,二人双双倒地。小公子哇的一声,终于哭出来。岳居正也是大惊,连忙抢身去救,可惜慢了一步,眼见两位义士护主而死,顿时怒不可遏。
“喝!”
只见他沉势运气,拦腰立马,猛然挥出一记掌法,雄浑的掌力爆震出来,十尺之内,雪花被震成乌有。
这个书生,内功竟然如此淳厚!
樱花女子裹面的轻纱也被气流卷起边隅,登时就有一轮明月照亮茫茫白雪,双颊胜花,眼波似水,端丽难言。
虽然只是昙花一现,也让岳居正呆了一下。
……
明眼人一眼便可看出樱花女子明显落于下风,彩媩夫人颦起月眉:“隐歧先生不打算亲自出手么?”
武士刀静静的平躺在膝盖上,隐歧远眺着长街上的生死交缠,慢悠悠的给自己倒了一杯香茗:“鄙人自有安排。”
彩媩夫人手绢掩嘴,道:“隐歧先生的安排果然了得。”
对于彩媩夫人的嘲讽,隐歧置若罔闻。
“小师妹只是逗他玩玩。”隐歧慢悠悠的端起那杯茶,抿一口,透心凉,“莫急,好戏还在后头呢。”
……
樱花女子面纱扬起的时候,岳居正呆了一下。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是对于武林高手对决,已经足以判生死。
有杀气!
岳居正背后原本是一堵青溜溜的砖墙,毫无异样,平凡得如同那万万千千的同类,任谁都不会多看一眼。砖墙忽然波纹晃动,凭空出现一名青衣刺客,同样的蒙面,无声无息,手中的奇门兵器朝他后心刺去。
东瀛忍术!
冰天雪地,那青衣男子贴在墙上,潜伏了那么久,等的就是这一击。
“噗”的一记沉闷,那奇门兵器在岳居正背脊砸个正着。岳居正失声痛吼,蹬蹬向前跌了几步,张嘴爆出一团血花,胸膛呼吸艰难,敢情伤得不轻。
小公子大惊,连忙上前去扶,只见眼前白茫茫的雪地被他受伤喷出的鲜血,染出一幅泼墨画,连白袍上面也是腥红斑斑,红白交映,凄厉惊心。
又见那青衣男子五短身材,缩头缩脑,乍看起来像只大乌龟,双手执着长索锁链,一端是把大镰刀,另一端系有圆锤,长短互配,软硬合一,攻击范围可近可远,实为一把奇门兵器。
此兵器有名为锁镰。
岳居正武功高强,但江湖经验不足,今天竟然被人偷袭,生平何曾吃过这种亏,眼中燃起熊熊怒火。他抹了抹嘴角,嘿嘿冷笑两声,反将小公子护在背后。
这公子爷是谁?这两名东瀛杀手是如何提前知晓他的行踪,特意为他准备了陷阱?是阉党还是严党所为?自己一只脚刚刚踏入官场,甚至还没有来得及选择阵营,就无意间撞上东瀛杀手行刺,看来京师的水很深啊,平静之下暗流汹涌。
“死前让在下死个明白,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他?”岳居正不甘心的问道。
樱花女子在外围掠阵,眼里满是狡黠,正想答话:“我们……”
青衣男子却非常谨慎的打断她,冷笑道:“怪就怪你多管闲事!”
其时,中原和东瀛贸易来往频密,不少东瀛人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原话。那青衣男子通晓中原话,但发音不清,语调生硬,宛如嘴里含了块石子。
“受死吧!”
青衣男子得势不饶人,眼中闪过狠辣之色,挥舞手中锁镰,平地突然刮起一股怪风,风卷尘雪,漫天飞扬,夹杂着铺天盖地的刀光锤影,从周围席卷而至,而他的身影却瞬间消失在风雪中。
又是东瀛幻术!
然而,负伤的岳居正狂怒如虎豹,不但没躲,反而踏前,双袖涨鼓如充气,袖风雄浑如漩涡,招式大开大合,也卷起漫天飞雪迎面而上。
这便是《流云飞袖》!
进则生,退则死。
雪花砸在岳居正的双袖上,雪花碎,毫无声息。
锤影砸在岳居正的双袖上,如泥牛入海,双袖依然完好无损。
“咦?”
背后传来樱花女子的悦耳声音,显然对这门独步武林的神奇袖功充满惊奇。
岳居正之所以硬闯,正是知道尚有一名武功高强的樱花女子在后方游走,咬紧其中一人不放,方能避免前后夹攻的局势。果然,樱花女子马上察觉不妥,忙仗刀来攻。
雉刀从一个刁钻的角度切过来。岳居正凌空一个鹞子翻身,仍旧没有躲开雉刀的攻击范围,腰肋被割出一大道缝隙,整个外袍的下摆几乎被削掉,露出里面的中衣,甚至细腻的皮肤也被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血珠儿潸潸渗出,伤口痛辣辣,衣裳粘糊糊。
他硬挨一刀,冲向青衣男子,铁了心要先把青衣男子灭于掌下。
没想到这个弱冠书生性子如此刚烈,青衣男子骇然。
“就不信毁不掉你的破袖!”
青衣男子步步倒退,双掌翻飞,亮出掌心窝藏的*字飞镖!
“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岳居正每说一个字,就有一把*字飞镖射向他,他施展袖功一一接下。九个字说完,就有九把飞镖被岳居正的衣袖卷住。随着布匹嘶嘶的声响,他的双袖终于撕裂成条状,露出一双白玉般的手臂。
好锋利的暗器!
但同时,岳居正也终于冲到青衣男子跟前,雄浑的掌劲灌进他的身体。只是,青衣男子的身体好轻,轻得像羽毛。岳居正仔细一看,可不是嘛,自己击中的正是一件空衫。而真正的青衣男子却在十丈之外,冲自己冷冷的笑。
东瀛傀儡术。
废了双袖,干掉对方一个替身傀儡,谁也没有占得半分便宜。
青衣男子和樱花女子面面相觑。他们师兄妹都是东瀛武林一流高手,刚踏足中原的时候,师傅就告诫说中原武林藏龙卧虎,然而闯荡多年,也没遇上几个同龄好手,慢慢的就开始自大起来。
此际方知自己是井底之蛙,师兄妹两人合力,幻术、忍术、傀儡术轮番上阵,用尽浑身解数,竟然拿不下一个默默无名、身无寸铁的弱冠书生,而且对手负伤之下,似乎越战越强。
“此人留不得!”
岳居正背墙而站,还想再战,可是胸膛隐隐作痛,气息不畅;同时身体一阵疲惫酸麻,眼前出现眩晕的星星点点,看来是失血过多;外伤内患,苦不堪言。
小公子倚靠在他身旁,想扶,又怕碍手碍脚,没有说话,只把牙关咬得紧实,狠狠的盯着两名东瀛杀手。
“出师未捷身先死……难道我今晚要死在这里?”
岳居正苦笑,出道至今,一直都是光明正大的比武,从未置身真正的危险,今天居然中了东瀛杀手的秘术暗算,身负重伤,枉自平时学了一身的功夫,竟然使不出来。如果我不是执意下山,如果我留下来学师傅的《弹指剑》,今天还会败得这么狼狈吗?
樱花女子在旁掠阵,忽远忽近,伺机而动。青衣男子握着镰刀,步步逼近,冷笑的面孔越发狰狞,走得近了,猝然冲岳居正的脑袋一刀割来。
“不!我不能死!”
岳居正不甘心的怒吼出声,强行催谷起丹田勉强积攒的一点残余真气,双掌猛地朝地面发出一道雄浑的掌劲。这全力一击,无论是速度还是力度,都产生极为惊人的变化,只见平地升腾起一个巨浪,厚重的积雪硬生生挡在自己和两个东瀛刺客之间。
等巨浪跌落下来的时候,眼前已经没有岳居正和小公子的人影!
五行遁甲术。
中原的五行遁甲术,与东瀛幻术有异曲同工之妙。岳居正爱好甚广,除了书经武学,还喜欢折腾这些旁门左道的玩意儿,没想到今天竟然救自己一命。
“不好!快追!”
两人仰头眺望高高的砖墙,猛一跺脚,先后翻墙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