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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杀虎口

金国故都曲阳宫城内,一间大殿里,书房传来了阵阵怒咆。门外的几名侍卫被里面猛兽般的吼叫吓得缩着脖子,大气都不敢喘。他们想逃开,然而他们连迈开步子的勇气都没有。

“我去年秋末派去的十五人,至今连个生死都不知晓,你们干什么吃的?啊!”司空刺怒得脸都红了。

“主公息怒!他们对主公忠心耿耿,绝不可能不回主公消息,除非他们已经没有活人了。”丁志廉说。

“行了,少说些屁话了,给我查!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查出来,总之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司空刺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可面前的幕僚丁志廉却仍是一副谦卑的模样。

“主公放心便是,卑职已经派人去查了。而荆家那边,主公打算怎么做?”

“继续派人!这回我要亲自精心挑选五十人,分别化装成不同人物,兵分五路去定康探消息。荆家一日不除,我司空刺一日难安!”

“卑职这就去办。”

丁志廉转身刚要走出大门,司空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对了,最近我的二弟怎么样了,他还好吧?”

丁志廉明白,这是在指荆无常。

丁志廉转身面对司空刺道:“他比往日消瘦了不少。”

一阵沉默。

“主公?”

“去做你该做的,我去会一会我曾经的生死之交。”

“是。”

——

一间昏暗的房间里,一张床上,荆无常蜷缩成团于阴影之中一动不动,犹如失去了灵魂。他身上的衣袍很名贵,全是上好的丝绸,但依旧掩不住他那半分的凄凉。

他的右袖空荡荡的,无力耷拉着,似乎整个右肩都是无力的。他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夹杂着无数银丝,遮挡住了他大半边的脸庞。他的胡须也乱糟糟的,乱得就像孤坟头上的杂草。

整个人就像泥塑般,蜷缩于阴暗里。

门开了,光亮一下子打在了荆无常的身上,可他仍不为所动。

司空刺进来了。

他转身合上了门,屋内又重回了昏暗。

他坐在荆无常的身边,他看着荆无常,柔声道:“没想到二弟一下子老了这么多,看起来竟比我还老。”

荆无常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他像是没听见一样,依旧如故,不为所动。但司空刺已是习已为常了,他仍是喋喋不休地言语着。

“最近呐,朝廷封了我一个侯,这个曾经是咱兄弟俩费了多少心血打下来的他国国土,现在已是归我司空刺所常管啦……”

司空刺仍记得那天丁志廉一找到自己,开口的第一句便是:“朝廷来使了。”

司空刺眉头一皱道:“看来不是好事。”

丁志廉笑呵呵地道:“主公你错了,就是好事。他们不是来问责的,是来给主公您封候的!如此一来,我等久待于这片土地上,就可以名正言顺了。”

“是吗?这与其说是朝廷的使者,还不如说这是他杨启的使者!现在使者人呢,现在我这就去会会他。”

于涪贞二年秋,京城北君侯杨启为使塞外司空刺势力军阀安定,便令皇帝李雄下诏遣使,封司空刺为元烈侯,使司空刺以掌管那片土地。至此,司空刺势力得以独大,在往后的日子里,曾经的他国故土成了司空刺的大本营。

“我也明白,杨启这样做,其实是想稳住我,我的心稳了,他自己也就放心了。但我不只想当一个区区侯爵,我想当皇帝,因此,我也在一直在寻找玉玺。”

司空刺单手轻轻捧起荆无常那空荡荡的右袖,目光凝重极了。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玉玺都一直在你那两个儿子的身上。那两个臭小子,要是哪天逮住了他兄弟俩,我非得亲自一刀刀活剐了他俩不可,因为他俩人真的太令人头痛了。”

司空刺声调忽然严历了几分。

“实话说,我从很久以前都嫉妒你了,为什么你就有两个很聪明的儿子,凭什么我的儿子是一个傻子?这不公平!”

他又苦笑了一下。

“二弟可否还记得,当年你我一同反攻天丸狗军之时,有一仗我们吃了败仗,那群鞑子将我们军队冲散了,你我二人迷路于密林之中,你渴昏在地,可嘴里一直念叨着你还不想死,你还未曾过你的骨肉,还不知是个儿子还是女儿……一转眼,你的骨肉与我成了敌。”

那一次,司空刺用剑划开了自己的手臂,喂了荆无常很多血。荆无常活过来了,自己却因失血过多而脸色惨白……

他想起了往事,于是鼻子泛了酸。

“那个时候我就不该喂你血,应当把你给渴死,我们就不会有眼下这些的恩怨纠葛了。”

司空刺又笑了,他说:“一切都变啦,连自己也变啦!心境一改,整个世间也随之一改!哈哈哈哈哈哈,人呐……”

他说够了,于是他站起身,离开了。

门,开了,又合上了。

荆无常仍似个木雕般孤独地蜷缩着,乱发之中,仅显出了一只眼睛。那只眼,变得复杂而深沉,它流出了泪,缓缓滑过苍老的面颊。

“错了……错了……我要甄儿……小扬,小羽……我不要玉玺,大哥,原谅我……甄儿,我荆无常此生定不负你……”

他嘶哑地语无伦次着,忘乎了时间。

——

江浙。

湛蓝的天空还有几朵悠闲的云团飘过,明媚的阳光洒在翠绿色的大地上。

这里丛林广阔,葱葱郁郁,却被一条长长的古道分割开了。古道上,一匹马上骑着一个浪客,马蹄正悠悠地踏步向前。马上的浪客一手用斗笠扇着风,一手抄着酒葫芦,正仰着脖子一口口地饮着酒,好不惬意。

浪客那张不修边幅的胡茬脸,正是赵河的脸,只是他有罪于身,“赵河”这个名字,他已经不能再用了。

耳边的蝉鸣聒噪不休,空气中的闷热焦燥使他爆了一句粗口:“他娘的,吵死了!”

忽然,马顿住了蹄子。

浪客这才发现,马的前面有好六七个汉子,个个都裸着上身。每人手中都有一把砍刀,或扛在谁的肩上,或提在谁的手中。

浪客又扭头一看,马屁股后面不知又何时出现的五六个汉子,与前面一样,也都光着膀子,个个拽着砍刀,眼神里都不太友好。

“来者不善,我这是碰上了劫道的强人了啊,真他娘的晦气。”浪客小声嘀咕着,一仰脖又是一口酒,然后抱拳喊道:“在下姓赵名笙南,各位是哪个山头混的?”

赵笙南就是赵河,赵河就是赵笙南。

匪首周林叫嚣了:“你管小爷几个混哪个山头的?真他娘的磨唧,下马下马赶紧的!诶哟我操,大老远的这股酒气快熏死老子了,这他娘的劫到了个酒鬼啊。”

赵笙南乖乖翻身下了马,举着双手。

“剑,把你腰上的剑摘喽扔开!”周林聒噪着。

赵笙南也照做了,将剑丢开了很远。

“有钱吗,爷几个跟你借点钱花花。”周林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赵笙南,将手中的刀架在了赵笙南的脖颈上。

赵笙南却一脸为难了起来。

“钱都给买酒啦,这哪还有钱啊?各位,我这匹马可是匹好马,你们要,就牵走吧。”赵笙南大大咧咧地说着,还打了个酒嗝,丝毫不惧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

“狗屁!你说没有就没有?娘的,你舍不得,我帮你拿!弟兄们,搜身搜身!”周林一开腔,有好四五个强人一脸坏笑地逼进赵笙南。

待那四五个人刚近身一些,赵笙南猛一低头,身影闪绕过刀锋,周林被一拳暴在脸上……在周林倒下的那一瞬间,他的刀被赵笙南抢过。那几个刚近身的倒霉鬼,统统被赵笙南砍翻倒地了。

赵笙南的速度很快,完成这一系列,他只用了从一数到五的时间。

那柄刀被赵笙南狠狠地插在周林耳边,刀刃在炎烈阳光下颤颤不止。

这使周林头皮发麻。

赵笙南一脚踩压在周林的脑袋上。

“出来劫道就这点能耐?娘的,大老爷儿们干点啥不好,非得干些勾当来害过路人,枉你们爹娘白养了你们多年!”

“爷,我错了,放了我们吧。”周林求饶着。

赵笙南叹了口气,心想,这些人说是没用,还不如杀了完事,留着也是一方祸害。可问题是杀了也不能改变什么,杀了这一个,就还会有下一个,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里,有人为了能活,就会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无所谓杀人放火,无所谓奸淫摅掠,只要自己能活下去。

赵笙南深知自己并不能改变什么,他不是神。

赵笙南松开了脚,说道:“滚吧!这次饶了你,下次要是还遇见你们,有一个算一个,全得老实排队去见阎王爷!”

“谢谢爷,谢谢爷!”

周林连滚带爬地走开,那四五个被砍倒在地的强人也很快被七脚八手地拉扶而起。他们似乎伤的不轻,血流了半身。

“诶,我的剑!”赵笙南喊着。

于是有人把剑捡起来,恭恭敬敬地奉还给了赵笙南,还不忘说一句:“爷,您走好。”

赵笙南将剑重新系回腰间,他翻身上马,准备继续赶路。他以为这段小插曲就算是结束了,但他错了,这反而是一个开端。

他还未驱马前行,古道两旁突然有动静。

动静难以察觉,但赵笙南却已察觉。他目光锐利,小心打量四周,手一下子握住腰间剑柄,准备随时出鞘。

哗!

两旁的树丛猛地一阵激荡,数十名兵甲从两旁荡了出来,刀手在前,弩手在后,刀锋与箭矢各自成排,整齐划一地对准自己与这些匪人,他们被包围了。很显然,他们是官府的人。

终日躲避缉拿的赵笙南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知道是不是来抓自己的。

如果是,索性拼了他娘的!

荆扬和荆羽悠悠钻出林子,踏上大道,两人都身着铠甲,按着腰间的剑。

“兄台好身手,好身手呐!方才我在树丛里观看时,啧啧啧,在下甚是佩服兄台武艺!在下江浙虎庭中郎将荆扬,敢问兄台大名?”荆扬拱手抱拳,大大咧咧地问。

赵笙南松了口气,也拱手回道:“在下姓赵,名笙南,笙歌的笙,南北的南。”

“赵兄帮了我们大忙,我们理应回恩。一会儿去我帐中一坐,我亲手烧俩菜,再配点小酒,你看如何?”

荆扬显得很热情,但赵笙南也稍有戒备,毕竟他自己是一个逃犯,于是他回拒道:“不了不了,将军盛情我心领了,我还接着赶路呢。”

“这样啊……”荆扬挠挠后脑勺,又很快伸手掏进胸甲内,使劲掏了好半天,终于掏出一小锭银子来,他朝赵笙南扔去,赵笙南接住了。荆扬又喊:“赵兄呐,既然留不下你吃饭,这点钱你可一定要收下当盘缠用呐!”

赵笙南笑了,他很喜欢荆扬的豁达,这脾性倒也跟自己相投。“那就多谢荆兄啦,后会有期!”赵笙南将银锭揣进衣襟内,驱马缓缓离开。

“赵兄欲往何方呐?”荆扬又问。

“不知道,马往何处,我便往何处,天下之大,总够我浪荡一生,我不过就是条丧家之犬而已。”赵笙南没有停下马蹄,他缓缓驱出包围层,向未知的远方走去。

荆扬回头又喊:“男子汉大丈夫的整日浪荡四方,有甚鸟意思?赵兄,你索性留下来跟我们干吧,留下来干大事!”

“哦?干甚大事?”赵笙南仍没停下马蹄。

“治国家之满目疮痍,扫尽朝堂豺狼,我家大人这么说,我们也在这么做。”还有一条荆扬没说,这深深埋在他的心底——若是将来势力壮大,定要替父兴师,光复荆门。

这一回,马蹄停了。

“扫净朝堂豺狼?”

赵笙南喃喃自语着,天定城墙上挂着三十二颗亲人的头颅,每一张面孔惊恐不堪,面无光泽,断下的脖颈下,血水犹自滴答……不堪回首的痛心往事,又浮现于他的脑中。

这些场景,他时常梦见。

他双眼蓦地烧红,复仇的火焰又焰了起来。

“荆兄所言不虚?”赵笙南沉沉问道。

“朗朗青天在上,我荆扬决无半句虚言,这也是我们巡抚大人的毕生所向。多说无益,我等自会用行动证明。”荆扬信誓旦旦地道。

赵笙南流泪了,他头也不回地问:“你们不怕杨启派兵来收拾你们?”

结果,所有官兵笑了,这倒使赵笙南宽了心。

“杨启老贼?他算个屁,像他这样的逆党,他必须得是咱大人头个清算的!”荆扬笑道。

赵笙南心里明朗了。

自己已经找到报仇的路子了。

赵笙南狂吼:“好!我跟你们干了!”

——

这一个夜晚,静谧而美丽。

夜空中繁星点点,于云雾中飘飘缈缈。

月光下,一个山头上,有一个灯火通明的小镇,正是青罡寨。

青罡寨是一个匪窝。

青罡寨内,铺石道上,赵笙南身披纱巾,发髻高盘,一副江湖浪客打扮。他的面色沉重,正缓缓走在街道上。他腰悬长剑,一手抱着一个盒子,在月光下乌黑可怖。

盒子合得很死,除了赵笙南,没人知晓盒子里面是什么东西。

他的面前,有两个人带领着。

这两人,就是白日里劫道的其中两名土匪,一个叫周玉,一个叫邵云。这俩人在赵笙南的威逼利诱下,便成了赵笙南的通行证,顺利入了虎穴。

白天时,赵笙南从荆扬口中了解到,青罡寨内是一群势力强大的悍匪集团。

里面的土匪有八百之众,其土匪头子正是赫赫有名的周大通——浙东周大通,浙西张定远,浙南胡宪,浙北柳世隐,他们各自啸聚山林,祸乱一方。而周大通,则是四大匪首排行之首榜。

赵笙南耳边仍回响着荆扬的提醒。

“赵兄切记,可不要小看了这伙土匪,他们青罡寨的一杀起来,可是出了名的不要命,连当地官府都奈何不了他们。你可千万不要出些差错,差错一出,纵是赵兄长了翅膀,也决无飞出虎口之可能,记住了吗?”

当时赵笙南也不敢夸海口,而是一脸肃穆地应口道:“记住了,荆兄放心吧。”

欲入虎穴杀虎口,得有必死之心。

他们停在一间堵坊前,各种脏话挤出门缝,指爹说娘的,不堪入耳。周玉怯生生地说:“到了,一听声音就知道我们大哥也在里面。”

“进去。”赵笙南说。

两人很听话地推门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群裸着上身的赌客,围着一张桌子大呼小叫,十几双目光齐聚在桌中心碗里跳动的骰子。碗边,正码着大堆小堆、乱七八糟的赌资。

赵笙南从人缝中看见了那些白花花的银子,他冷笑一声,心想,这些王八蛋,外面有多少人正饥寒交迫着。他们倒好,拿着搜刮来的民脂民膏来在此挥霍赌博。

周玉喊道:“大哥,大哥?”

一个单脚踏桌的胖子回头,脸上笑容未退,手中抓着大把赢来的银票,他脸上的横肉挤得双眼只是一条明亮的缝,他说:“有屁快放!”

赵笙南明白,这胖子定是周大通无疑了。

“有个贵客要献上礼物给大哥。”邵云笑道。

“谁,他吗?”周大通饶有兴趣地看向赵笙南。

“是我。”赵笙南答道,他把盒子抬高一截。

“抬上来。”周大通双眼发亮。

赵笙南上前,把盒子交给周大通。在周大通接过盒子之时,周玉与邵云正浑身打着摆子。

“哟,还挺沉。这里面是个啥,银子吗?”

周大通满心欢喜地打开箱子,接下来,他猛地瞪圆了眼——里面是人头,而且还是自己的亲弟弟周林的人头。周大通骇得丢开盒子,赵笙南的剑却早已出鞘,逼在了周大通的肥颈上。他绕在周大通背后,伸手勒住了周大通的脖子。他冷冰冰地在周大通耳边问:“送给你的礼物,你喜不喜欢?”

在场的其他人立刻扑向赵笙南。

“跳!你们跳个球!再动一下老子宰了你们老大!”赵笙南狂吼。

于是无人敢向前了。

“你、你是谁!”周大通已被勒得肥脸通红。

“闭嘴,你鸟事多!再多嘴老子割了你舌头你信不信?”

周大通真的乖乖闭上了嘴。

赵笙南一手持剑、一手勒着周大通勒出坊门,他锐利的目光在打量着周围,已经有无数匪徒端着长矛对准自己了。

赵笙南冷汗漓淋,他想,今天要是死在这儿,那太不值了。他不由得剑刃猛一逼紧,手膀也勒得更紧了。丝丝剧痛使周大通发出杀猪般的嚎叫,使周围的匪徒更加手足无措。

“你们最好别动!敢动,老子割下你们老大的狗头!周玉、邵云,发信号!”赵笙南大喊。

紧跟其后的周玉从腰间摸出信号筒,他一拉引线,炽白的火珠获得自由,一下冲出信号筒,直跃往几净的星空,在空气中划出尖锐的哨声。

嘭!

星空下绽放开了一阵美丽的烟雨。

“哈哈哈!你们玩完儿啦!”赵笙南怪叫。

“周玉、邵云你们他妈混蛋,老子平日里待你们不薄,你们居然把老子卖了!娘的,老子早该把你们喂狗!”周大通悲愤大骂道。

周玉没敢说什么,倒是邵云开口了:“大……大哥,为了活命没办法啊这事儿,再说这整日打家劫舍的,落到这一步,迟早的事呐大哥!”

没多久,寨门处火光冲天,烧红了半边的星夜,喊杀声震天撼地,兵戈铮铮四起。这时一个匪徒飞马前来传信,他的狂喊声撕破了夜空:“不好啦,官兵袭寨,有官兵来袭寨啦!”

赵笙南心宽了些许:终于开始了。

反倒是周大通,他想也不想就扯开嗓门大吼:“愣什么!还不快去御敌?!”

这下可惹怒赵笙南了,围拢在周围的悍匪还未动身,赵笙南的剑刃狠狠往上一削,周大通的左耳被齐齐削落下来。犹如瞬间枯萎的可怖花瓣,落地无声,落在了赵笙南的靴跟旁。

“呃啊~!!”

锐利的疼痛使周大通扯声嚎叫,他面孔扭曲着,大半边脸流淌着血,失去一只耳朵的肥脸看起来极不协调。

赵笙南的剑刃上也沾了腥。

悍匪们惊呆了,纷纷喊叫着周大通。

赵笙南冷冰冰地道:“狗东西,早他娘叫你闭嘴闭嘴你不听,这便是教训!你丫要够胆儿再有下次,老子割你鼻子,说到做到!”

“得得得,算老子倒霉,听你的。”周大通口气软下来了。

“识相就好。”赵笙南道。

他一路胁持着周大通一步步走向小城楼。

一路上,身边数十狼眼与利刃与赵笙南相互对峙着,谁也不能奈何谁。周玉与邵云在中途被猛地抓去,然后被愤怒的匪徒们乱刀砍死,血水浸着道路,浸着月光,缓缓流淌。

道路两旁的楼檐顶上已经趴有无数弓弩手,他们将箭矢统一准对住了赵笙南。赵笙南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因此他更是小心,也大声提醒着:“躲在暗处的那些弟兄们,老子知道你们想干什么!我说你们省省吧,只要你们一扣弩机,我会不会死我不知道,但你们老大一定会死!你们信吗?”

一番话,更使楼顶上的每个弓弩手心中慌了几分,他们手中的弩似乎又沉了几分。

小城楼上早已是一片血火狼藉,荆扬和荆羽早已率军攻上了小城楼,匪与军在那一道天堑般的小城楼上展开厮杀。一副副带血的甲、一柄柄带血的刀、一副副带血的面孔,在摇曳的冲天火光中冲杀着匪徒。

焰火疯狂,浓烟滚滚,无数身影缀成洪流,冲涌在小城楼上。

土匪们快撑不住了。

在周大通的二弟卢延风的带领下,诸多匪徒的战斗力竟不逊于官兵,他们训练有素,个个都不怕死。然而败势已现,他们已渐占下风,被官兵逼得步步败退,无数自家兄弟成为一具具尸体,然后卷入那些逼涌而来的官兵的战靴之下。

所有官兵的战靴,早已是血迹斑斑。

“他妈的人呢!为什么其他弟兄没来帮忙?官兵都他妈打到家门口啦!”卢延风已经不止一次像这样怒吼了,自己身为青罡寨的老二,这次连催个援兵都催不来。或许他还不知道,自家的后院也早就失了火了。

他们被逼到了街道上,一时间,这里兵戈铮铮,杀声四起。

恰巧这时,赵笙南胁持着周大通,也出现在这里了。跟随而来的,还有身前身后与其对峙的大批匪徒,以及楼顶上的那些持弩之匪。

败退至此的卢延风终于看见了周大通。

“大哥!”卢延风骇然。

“兄弟,救我!”周大通拼命呐喊。

“放了我大哥,有种咱俩单挑!”卢延风怒指胁持着周大通的赵笙南。

“去你娘灶的不放!”

“你他妈没种!”

“老子他妈就是没种怎么着!”

“我操!”

卢延风很焦急,身后有官兵相逼,面前又有过命大哥被胁迫,不知如何是好。赵笙南也正是明白这一点,他知道眼下自己很安全,没人敢拿他怎么样的,自己手里的可是他们的大哥。

事情到了这一步,却发生了意外。

在赵笙南一路小心后退之时,他踩在一滩血上,猛地向后滑倒,手中的剑刃也顺便狠狠地划开了周大通的大半边肥颈。这下可好,周大通的创口喷飞的血雨足足喷了十步开外。

周大通成了一坨烂肉,倒地而死。

他就这样死在了意外中。

“大哥!!”卢延风凄厉大喊,继而刀朝赵笙南飞掷而去。赵笙南飞速滚开躲过,刀钉在了原处。两旁的楼顶上,无数弩箭飞刺而来,都被赵笙南巧身避过。

“把他给我剁为齑粉!”卢延风含泪厉声道。

两旁的匪群狂吼着涌挤向赵笙南。

赵笙南成了一颗临危的石子。

他知道,如此之多的人,自己孤身一人很难突围出去,甚至是会死得很难看。

娘的,好汉不吃眼前亏!

赵笙南钻到一座楼前,他用膀子狠狠一撞,紧紧关闭的大门轰然倒下,各处房间顿时传来女人刺耳的尖叫——这里显然是一处窑子。赵笙南提剑拾阶冲上二楼,卢延风也率众人涌上二楼。

赵笙南冲到了阁台,他跃身单手攀住楼檐边顶,翻身上了檐顶。当他踩上重重瓦片那一刻,天地之间,旋即豁然开朗。

楼顶上的众弩手都发现了他,连对面的众弩手楼顶也纷纷扣动了弩机,顿时有无数箭矢咻咻刺向赵笙南,赵笙南飞速奔跑躲避,离他最近的弩手刚装好弩,就被他给一剑挑翻了。尸体顺坡滚下了楼顶,那支弩也到了赵笙南的另一只手中。

赵笙南一个翻滚后,他单膝一跪,身一斜,抬弩就是一箭。

咻!

离他最远的一个弩手被他射出的箭给狠狠透穿了脖子。

他起身又是飞速疾奔,没多久,这面楼顶上的弩手全被他的剑给解决得一个不剩。他将剑插在一具尸体上,捡起一支弩和两袋箭壶,很快连对面的弩手也被他一箭中一个地解决干净了,而他自己并未被伤到分毫。

“搞定!”

他丢开弩和两袋箭壶,拔了插在尸体上的剑,用着纯熟的轻功消失在了这面楼顶上。

——

大半个镇寨已被官兵攻破,然而还有匪众继续负隅顽抗。于是,有一条街道上成了一方炼狱。

“真是一群贱骨头!”荆扬大骂道。

他骑着战马,持着长戟驰于乱军之中杀着敌,他劈翻两名匪徒后,扯开嗓子吼道:“小羽!”

荆羽在一匹白马上蓦然回首。

“快去找赵将军,他可不能出了什么事!”

“遵命!”

荆羽挺着长枪,策马杀出一条血路后,奔踏于青石道上,身上很快追来了一股土匪,于是,他将枪别在腰上,取下挂在马身上的长弓,拈着三支箭上了弦,他在月光中潇洒一个回身,嘣!一声弦响,三箭齐发。

有三个倒霉鬼中箭,冲力使三人向后倒地,惊得这股匪徒纷纷止了步子。

但是荆羽并没有停下。

他座下的马蹄声脆响于夜风中。

耳边,一声尖锐的呼哨。荆羽在马上仰头,精美的颌骨在月光中明朗极了。他看见一个身影立于一座屋脊上,其身后的纱巾于夜风中飘荡,手中的长剑犹自锐利。

用不着猜,荆羽都知道那是赵笙南。

荆羽一下勒住了马匹。

“你还好吗?”荆羽问。

“我不好。”赵笙南沉沉答道。

这样的回答让荆羽不禁扑嗤一笑。

“一点儿也不好笑。”赵笙南说着,但他自己也忍不住咧开胡荐碴拉的嘴。

这时,又是一股匪群出现在面前,他们一副落魄样,显然是溃败而逃至于此的,他们的到来,使荆羽都能感受到来自马蹄下的颤动。匪群只见有荆羽一人,便纷纷杀向荆羽。

荆羽将箭壶卸下,与长弓草草绑在一起,朝月光一丢,屋脊上的赵笙南一伸手,便接揽住了。

赵笙南心中暗叹,好臂力!

荆羽目光锐利,他盯着面前冲涌而来的人潮,取下长枪紧握于手,他大声问喊道:“敢问赵兄箭术如何?”

“与荆二兄你不相长下。”方才赵笙南也见识了荆羽的骑射术,三支箭就射倒了三个人。

“那我需要赵兄帮忙!”

“好说!”

赵笙南一齐五支箭搭上弓,他抬弓引弦,瞄好前下方。当匪徒们距荆羽只有十步之遥时,他将弦一放,五支箭带走了五条贱命。

犹如在等待着信号,在五名匪徒中箭倒地那一刻,荆羽挺枪驱马入阵,一阵冲杀挑刺。赵笙南单膝跪于瓦片上不停射箭,一支又一支,例无虚发,必有人中箭倒下,直到他喊了一声:“没有箭了荆二兄弟!”

“无妨,已经足够了!”荆羽说。

面前的匪群见到这是个不好惹的主儿,纷纷折路溃逃而去,只留下了满地狼籍的横尸。荆羽又喊道:“赵兄快快下来随我一起吧,我家大哥忧你安危,特意让在下来找的你!”

“好,这就来。”

赵笙南一下从屋脊上跃了下来。

荆羽道:“上马吧。”

赵笙南翻身上马,骑在荆羽身后。荆羽调转马头,打马原路返回。途中,他大声道:“赵兄的箭术很不错,在下佩服!”

赵笙南笑道:“那是!以前人送外号‘小养由基’,这名号可不是盖的!”

荆羽尴尬地干笑了两声。

战斗进行了半个夜晚后,青罡寨终于被官兵全面攻占了下来。一个士卒跑上小城楼,于荆扬身后禀报着:“报将军,我们发现有一小股残匪骑马向东边流窜去了!”

荆扬扭头问:“大概有多少人?”

“也就不到二十人!”

赵笙南立即站出来请缨道:“荆兄……不不是。将军,让我来追吧!”

荆扬拍着赵笙南的肩道:“也好,你初来我家大人帐下,多立些功也不是坏事儿。荆羽!你点上三十轻骑,同赵兄一起去追!”

荆羽跨前一步道:“遵命!”

——

月色如水,一条古道长长,将这十里丛林一分为二。马蹄声碎,一支轻骑飞踏而来,踏碎了月光的寂静。

这条古道,白日里赵笙南所走过。

现在,又回到了这里。

这支轻骑的前头并排的两匹马上,正是赵笙南和荆羽,赵笙南的马稍比荆羽在前一些。赵笙南正专心致志地盯着前方,突然马一声长嘶,扬起前蹄昂立而起。

荆羽也及时勒停了马。

身后的三十轻骑也及时勒停了马。

所有人都看见,那根突然悬直而起的绊马绳距赵笙南座下的马蹄仅有几寸近!得亏那匹马儿好,若换成其他马,就不一定这么好运了。

赵笙南满额的冷汗在月光下晶莹反光,他骂道:“哎哟我操,好悬!这他娘的真要一头摔下去了,脖子骨非得杵断不可,非死即残呐!”

紧接着,两旁丛林里忽然冒出好十几个骑马的身影,一起堵在了前面,他们手中的刀或长矛,在月光下发着森寒的光。

荆羽道:“看来他们是在为其他某些人拖时间,要不然他们又何必来堵路送死呢?”

赵笙南道:“这说明最前面跑的一定是条大鱼,老大被我宰了,指不定就是他们山头的老二。因此,我们更有追下去的必要了。”

荆羽明白该怎么做了,他喊了两个人的名字,身后立即有两名骑兵应答。荆羽下令:“一会儿你们两个随赵将军杀出去,一路向前追去!其他人随我留在这儿,这些匪人一个不留!”

“遵命!!”一声齐吼回应荆羽。

面前的匪徒策马冲来了。

众骑兵也策马迎了上去……

……

月光皎洁,映得宽阔数十丈的江面水波粼粼。有一处江面上有一座大桥,桥下的这一岸边有一排乌篷船,每艘船的蓬内都躺着守船人,因为船是他们吃饭的工具,万万不能丢。

甚至几乎每个船头上,还有狗躺着。

养狗好啊,狗即使在睡梦中都能听动静,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就会汪汪叫着喊醒自己。而它们也从不奢望什么,只要有口吃的就行。

阿亮在自己的船蓬里正躺着呼呼大睡,突然船蓬外的狗吠声吵醒了。狗吠声比以往烈了很多,他知道是出事了。

他裸着上身从铺上跳起,随手抄起一把杀鱼刀时,他听见篷外传来了狗一声又一声的哀鸣,以及扑通扑通的落水声。

“操,还敢杀老子们的狗!”阿亮一边骂着,外套都来不及穿,只穿上了草鞋,几步走到门边,刚伸手拉开门栓,门突然就被踹开,连他自己也被踹飞倒地。

紧接着,一柄长刀指住了自己的咽喉。

刀尖上还沾着红。

阿亮忍着疼痛道:“老哥有话好好说,老弟我这条命还得留着养一家老小七口人呢。”

卢延风面容冷峻,他手中的刀正指着阿亮。

卢延风冷幽幽地道:“给你两条路,要么从这儿自己爬出去了没事;要么赏你心口一刀,拖出去了扔江里喂鱼。”

阿亮一怔,随后一咬呀,连滚带爬地出了船蓬,才发现船外还有两个持刀的人,这使阿亮怔了一下,心想,完了。

“看个屁!你丫还不赶紧上岸?老子他妈给你一刀信不信?”

阿亮松了口气,跳上了岸。

其他船头上也有人,阿亮与他们彼此无言。

河里一片血红,好十几只狗张着嘴毫无动静地浮在江面,随之一浮一起。即使有活着的狗,也早钻进自家主人的船蓬里瑟瑟发抖去了。

吃饭的家伙没了大不了再换,可命只有一条,命没了,一家老小就没个顶梁柱了。阿亮想着,便一路向前飞奔,打算过些时候再回来看看。

不知狂奔了多远,面前又有三匹马、三个人踏着夜色奔来。

阿亮心中一惊,莫不是自己倒霉,又撞见了强人?他掉头便没命地逃,但马上有人喊道:“兄台莫怕,我们是官兵,正在追击贼人!”

一听是官兵,阿亮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

三匹马呼啸着停在了阿亮身边。

赵笙南见阿亮正裸着上身,他跳下马,将身上的纱巾解了下来,再裹在阿亮的身上道:“兄台别着凉啦,你是否见到几个贼人走过?”

阿亮喘着大气道:“有有有!我的船都被那三个狗日的打劫去了,你看见正在动的那船没?就是他仨儿!”

“三个?”

“对对对,你们快去吧,晚了来不及啦!”

赵笙南飞身上马,率两名轻骑风驰电掣般向前奔去。

当卢延风所在的船才刚划过桥洞不远,赵笙南已经到了桥头上下了马。他提着剑,一蹬桥栏,飞身跃下桥去,落在船头,震得船身凡乎覆于水中,有一个人还落了水。

赵笙南趁对面的人没站稳,又一剑将其劈落于江中。

于是,船上只剩赵笙南与卢延风。

船身还在晃荡。

两人之间隔着船蓬,刀与剑对峙着。

赵笙南喝道:“狗贼!你跑不了了,我赵某人前来捉你了!”

卢延风苦笑道:“还是被追上了,天数呐。”

赵笙南道:“天数说,你该死。”

船身刚稳,两人同时动身飞上船蓬死命搏杀,刚稳下来的船身又剧烈晃荡了起来,船蓬都被劈得破破烂烂。两刃磨擦出的火星四溅,战况甚是猛烈。两人从船头又打到了桥上,到最后,各自已是伤痕累累。

最后,卢延风难以站立。

月光下,石桥上,两个伤痕累累的人。

卢延风抓起面前的刀,支撑着身体爬起来,却累得大口大口地喘气。

卢延风的刀刃上满是大大小小地缺口。

他死盯着面前的赵笙南,拖着刀要朝他一步步走去,可他才迈出一步,整个人又狠狠摔倒了。但他还不甘心,还朝赵笙南所在的方向爬去。

赵笙南伤得较轻,他的衣服碎成大片大片的,可笑地挂在身上,显出一道道被砍翻的肉,他浑身血淋淋的,可怖极了。

赵笙南提着满刃缺口的剑,跛着步子朝卢延风走去。他一脚踏在卢延风的头上大吼道:“你连爬都爬不起来,还想怎样!”

“我死……都不服!”

“是条汉子,可惜做了人人喊打的贼。”赵笙南由衷地道,继而大喊:“绑了!”

那两名骑兵徒步跑来,用绳索缚上了卢延风的双手,一名骑兵傻乎乎地看着赵笙南道:“将军真他奶奶的厉害啊,方才咱哥俩是一点儿忙没帮上,将军您一个人就解决啦。”

赵笙南笑道:“没什么厉不厉害的,你多练几年,也能跟我一样。”

他走下了桥头,到了阿亮面前。

他手一搭阿亮的肩头道:“兄弟,刚刚你的船蓬被祸害得不成样子,对不住了。”

“哪里哪里,我该多谢恩人才是,你帮我抢回了吃饭的家伙,这已是天大的恩啦!哎呀,将军好身法啊,兄弟我刚才看得是眼花缭乱呐。”

赵笙南伸手从衣襟里摸出一锭银子,那是荆扬给他的,现在他打算交给阿亮了,他说:“收下吧,这是赔偿。”

“哎哟,这赔也用不上这么多呀,这修个破船蓬,自己都能弄呢,恩人快收回去吧。”阿亮惊呆了,这么大的银锭,得有好一二两吧。

“无妨,多的补贴家用。”

“哎呀,这怎么行,收回去吧。”

“不行不行!你不收就是瞧不起你恩人我,之前我所做的,就当你是不领情!”

阿亮这才收下。

不一会儿,阿亮眼泛泪光。

“诶诶诶,男子汉大丈夫的,把泪咽下去不准哭,听见没?不准哭!你咱啦,你收个银子还给收委屈啦?”

“不是,我这是遇上了好人,心里乐。”阿亮又笑了。

赵笙南哈哈笑了,他手一个劲儿地揉着阿亮的脸,说道:“好好过日子,等什么时候天下太平了,我找你蹭顿饭吃!”

“得嘞!”

后来,荆羽率着众轻骑赶到,赵笙南站在桥头上,发现那些轻骑当中,似乎少了好几个人。这支骑兵到了桥边纷纷下马,荆羽忙问:“赵兄,你还好吗?”

“死不了,倒是你们貌似不太顺利。”

“对,那群拦路的全解决了,但我们也折了好几名弟兄呐。唉,可惜了,他们都是好样的。走吧,赵兄,我们回去吧,这下青罡寨的匪算是剿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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