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沉默了片刻,道:“红棉过去与我接下亲事,本就是形势所逼,要不是当年朝廷在这边大肆征召年轻女孩儿入宫为婢,恐怕我和红棉,还有大哥和琳儿也不会匆匆结亲。离开邯城五年,想着因为躲仇家不能以卢阳身份再回邯城,索性我便纳了妻室。这次回来,本想着不相认继续做个死人,红棉也能另找人家。没想到竟然因为我,让窦家受委屈惹人闲话。所以,今日二哥提到这事,索性就此说开,我卢阳今日正式退亲,所有的错都源于我,他日到了那边,窦家祖父怪罪起来,罪过我来承担。这是一份退亲的信函,我前天便已写好。“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函来,给红骁放在了手旁的桌上。
红棉想起那日陆昭买纸墨的事,或许他那时候就想好要写这退婚的文书了,只不过没想到会当面交给红骁和自己。
“那日,二哥说起大风人挺好,我瞧也是,对红棉也诚恳,我也能放心。”陆昭接着说道。
红棉在一旁坐着,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他要退婚,他刚才已跟她讲过。他已经有妻室了,这她也能猜到。
她回忆起自己同卢阳的往事,想着想着,有些疑惑。
这个人在过去的五年里头对她究竟意味这什么?
最开始她和卢阳总是吵架打架,对着干,所以结了亲事,红棉是抵触的,当她听说爷爷把他许给了卢阳这个臭小子的时候,还撇嘴大哭了一场。后来这小子竟然跑了,她很担心,但是出于亲人之间的担心,应该是无关男女之情的。
可后来,越长大,越孤独,身边的闲言碎语多起来。人们说这卢阳是被她窦红棉吓跑的,因为这几年的她越来越偏离人们对大家闺秀的看法,穿男装,骑马,当捕快,和蒙古人走得近。
同龄的姑娘相继嫁人,有时候人们问起她的婚事,红棉开始用卢阳做起了挡箭牌,意思其实是她窦红棉并不是没人要,而是早有男人的。她发现在这世界上,人们总对一个未婚的大龄女人充满了恶意和揣度,相对的,会对一个没了丈夫的女人报以更多的可怜和善意。“这姑娘命苦,没了丈夫。所以疯疯癫癫的。”有人曾经当着面这样为她说情。想想,真是可笑。
就这样,慢慢的,卢阳仿佛真的成了她心里的依托。烦恼的时候,会想起他,开心的时候也会想起他,这种心理暗示是十分可怕的,也是十分受用的。
今天,真正的卢阳就站在眼前。他正式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要把他和自己之间的关系讲清楚。红棉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很不真实。以后,做什么事,惹了什么麻烦,她都不能再用他做借口了。
可是,她还是很难过,一部分是因为卢阳,还有一部分是因为命运。她在心里感慨,自己从来做不了自己的主,从来都没有一言九鼎地为自己做一回主。
所有的话,从开始,到现在,或许到未来,对的错的,都让他们说尽了。
从同卢阳定亲,被动地投入到一场历时五年的感情之中,到被退亲,被动地中止这段感情,参与的人那么多,祖父,母亲,哥哥,卢阳,甚至风雷观中的老道士都参与了,可唯独就没有她的在场。没有问问她喜不喜欢,他们觉得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是为她好。
是她在感情上太懦弱,还是身为女人,她本来就应该这样呢?想到这里,红棉很气愤。她站了起来,对眼前的两个男人说道:“我,我不同意。”
两人都看着她,红骁道:“红棉,你再说一遍。”
红棉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不同意他单方面退婚。”
“可他已经有家室了。”红骁急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红棉道:“这婚,由我退可好?”
红骁有点没听明白,想了想,“这有什么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红棉厉声道,“从结亲到退亲,这一切好像都不干我的事一样,可明明是我自己的事情。既然结亲我做不了主,那这退亲就让我做一次主。对你们来说,结果是一样的,但对我来说,却完全不一样。”
红骁听地哑口无言,他何尝不知道红棉的意思,他自然知道这是不合规矩的,可就是因为这破规矩,害了他最爱的妹妹,所以他也说不出反驳的理由。就让她再胡闹一次吧。
陆昭紧紧盯着红棉,面露震惊,只见她眼光深邃而坚定,眼睛里有难掩的怒气和惆怅。他心里咯噔一下,有点慌乱,有些自责,有些羞愧,还有些窘迫。从认识她起,他便总是在更新对她的认识,这是一个心气和尊严高于一切的女孩子。
窦家的祖坟在邯城南面的一块高地上头。那里葬着窦红棉的老太爷爷、太爷爷和祖父,还立有父亲窦建璋的衣冠冢,以及窦家众多的女眷们。红棉和陆昭提着香烛纸箔、金银衣纸和祭品沿着弯弯扭扭的土路走过去,远远望见,那碑林就像排兵布阵一般。
环顾四周,能看到远远近近的火光,那是各家各户上坟烧纸的光亮,或者在道路两旁烧街衣,接济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红棉过去特别怕鬼,后来有一次,一位过路的僧人对她讲,世上能见到的鬼都是孤魂野鬼,都是可怜的生命,不应该害怕,而应该怜悯。后来窦家人走的走,死的死,红棉便不再害怕了。她记住了那位师父的话,“你不该害怕,而应该怜悯。”
此时,风中夹杂着隐隐约约的哭声,让人动容。陆昭跪在窦建璋的坟前,狠狠磕了三个响头。在他心里,这里头躺着的老人家,有同父亲一样的分量。他有很多话想对里头的人说。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夜晚,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无声地哭泣。眼泪打在手背上,是暖热的。他有多久没有这样哭过了。仿佛,离开邯城之后,就再也没有掉过眼泪了。
因为各家要祭祖,邯城城门彻夜未关。今年大旱,往年人们还会到涪河上面放水灯超度亡灵,今年滴雨未下,河水干涸,所以也无计可施。
上完坟之后,窦家人便回去了,夜已经深了。而陆昭和大风一起,却相约到城楼上喝酒。柳青要跟着,被陆昭给打发回风雷观照顾洪将军了。
“我说陆昭啊,我没想到你对窦家人的感情这么深,看不出来你也是个性情中人。”大风骑坐在城墙上,怀里抱着一坛酒,冲着月亮敬了敬,然后灌了一大口,“痛快,在邯城这么久了,还没这样痛快喝过,没想到是跟你喝,哈哈。”
陆昭则盘坐在对面,一旁放着一坛酒,指着头顶的月亮说道:“当年,西山上,月亮也是这么圆,这么亮,你还记得吗?”
大风哈哈大笑,“怎么不记得。要不是那次你小子叫我认出来了,之后的事儿说不定就不一样了,对吧。红骁的腿也是那次断的吧?”
陆昭道:“知道的挺多啊。不错,就是那次,因为救我,被你那土匪头人打折的。”
“不堪回首啊。”大风仰头深吸了一口气,又低头呼出,两人回忆起当年的那场西山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