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最后,大火还是将我焚烧殆尽了,但我的痴妄与执念却反而增强了千百倍。
我用残存的元神包裹着过往记忆,化为一颗种子深埋土地,我会再用一千年等待你的下一世。
1
记得那是春天里的一个早晨,山中的雾水才刚刚消散不久,年幼的你在师兄师叔们的带领下上山采药,沿着铺满翠绿落叶的青石阶一蹦一跳地跟在他们后面。
那是我第一次留意到你,一个如此与众不同又活泼泼的小家伙。
从我身旁经过的时候,你师叔师兄对我行了你们和尚的拜见之礼,你也有模有样地学了起来,并好奇地问道:“我们为什么要拜见这棵树?”
然后你师叔就跟你说:“世间万物皆有灵性,这一花一草一木皆有灵魂,这棵守在我们寺院旁边一千年了,每天与我们一起诵经参禅,是我们最真至的朋友,所以我们要带给它最虔诚的问候。”
那个老和尚说得头头是道,但有一点说错了,我的确是生长在你们寺院旁边的山腰上一千多年了,但我可没有每天和你们一起诵经参禅,我有自己的事要做。
自打我有意识以来,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够到处游山玩水,因为我看到那些停在我枝桠上的鸟儿都飞去了其他很遥远的地方。
那天,你们对我行了拜见之礼后就离开,走在后头的你回头看了我一眼,忽然又蹦蹦跳跳地跑到我跟前,“大树爷爷,师叔说你是我们的朋友,那你会和我一起玩吗?”
一听到你称呼我为“大树爷爷”,我心里噗呲地就笑了,我用尽全力抖落一片叶子,想把它送给你,可你接过那片从你眼前缓慢飘落的叶子后,就只是看了看它,然后就蹲下来把它放回我的根部。
好有意思的小家伙啊。当时我心里就想,如果我成形了,就一定要把你带在身边,让你带我去浪迹天涯。
2
第一次将元神凝成也是在一个早上,不过那时已经历经了两个春秋了。
才刚刚拥有元神的我很虚弱,所以我的活动范围就只能在我的本体附近,我常常坐在本体的枝桠上偷偷看你,看你是怎么样生活的。
尽管我天天观察你,但你却只能看见我的本体,而不能看见我的元神,只有等我修炼到能够将本体幻化成人,我才能回答你的那个问题,“我也想和你玩。”
也许这里的山灵气都太过充足了,仅仅用了一个季节的时间,我就在那年冬天完完全全修炼成了人形。
当我在寺院的大门外面探出一个头来偷看你时,你的目光恰巧与我发生了交汇,那一刻,我有了一种很奇妙又很真切的感觉,可却又难以言喻。
看着你步步朝我走来,我紧张得妖力失调,全然不知自己头上长出了一根小树枝,枝上的叶子还在风中招摇地发出一点点彼此碰撞的细腻声音。
我也是第一次做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看到你慢慢靠近,我竟然会感觉到一丝丝的恐惧,但却又有另一个想法让我没有落荒而逃。
你走到我面前,行了拜见之礼,便直接问道:“姑娘,你便是寺院外面的那棵树吧?”
我当时心里一惊,但惊的不是你看出了我是那棵树,而是你对我的称呼。
“姑娘?”我看着比我矮一个头的小少年,嘴角微微撇起来笑了。
这时你居然也紧张了,而且还脸红了,你挠了挠你的光头说:“我没有得罪施主的意思,施主不要见怪。”
见了你的反应,我掩嘴噗呲一笑,好有趣的一个小家伙啊。
本来我想叫你带我去玩的,可我还没开口,你就着急地告诫我:“我师叔他们快回来了,你快点变回一棵树吧,不然他们会把你抓起来处死的。”
听你这么一说,我可就疑惑了,“你师叔不是说我陪了你们一千多年,是你们的朋友吗?干嘛要将我抓起来处死?”
“因为你现在是妖啊。”
那句回答你说得很轻柔,眼里满是怜悯,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感觉到心好沉重。为什么是妖就一定要处死呢?
而我也同时疑惑着,为什么你师叔他们要捉妖收妖,可你却害怕我被他们发现呢?
当时我就想,是不是我们曾经相识过?
3
在后来几天的相处中,我才从你的口中得知,此时的人间妖物纵横,生灵涂炭,你的师叔师兄们每天都要下山收妖,直到夜幕降临了才会回来。
由于你年纪尚小,又没有任何作战能力,所以你每天都要独自留在寺院里看守这座寺院。
每天,你的师叔师兄门下山后我都会去找你,在夜幕垂下之前,又要回到原地变回一棵树,不然就会被你的师叔师兄们发现。
你说妖和人在刚刚诞生时都很无知,也正是因此而善良,但后来会渐渐涉世深入,妖和人的品性都会慢慢发生变化。
你还说,妖之所以会选择害人,并不是因为妖生来就是邪恶的,而是妖都自认为自己的种族要比人族高上一等,人就是作为妖的猎物而存在的,就像羊与狼一样。
你的解说让我感到很震惊,但我又来,“那你为什么不怕我呢,我忽然妖性苏醒要危害你怎么办?”
你笑了笑说道:“我没感受到你的妖气,或许你本就不是妖。”
“或许我本就不是妖?如果我不是妖,那我又是什么呢?”我反问了你,你笑而不语。
后来我觉得陪你看守寺庙实在是太无聊了,就开始要你带我到附近的山逛逛,今天东逛逛,明天西逛逛,没想到后来居然逛出事了。
人间有句俗话说的是“上得山多终遇虎”,没想到这句话在我们身上应验了。
记不清那是第几次上山游玩了,我们遇上了一只尚未能够幻化成人形的凶猛虎妖,我以为那只妖物是冲着你这个人类猎物而来的,于是把你护在身后。
可我猜错了,那只虎妖其实是冲着我来的,它把我打倒后就开始吸食我体内的元气,不一会儿我就变得虚弱无比了。
这时你不断地对虎妖施以拳脚,而虎妖就是无动于衷。于是你胆胆怯怯地拿出一把匕首,迅速地往虎妖的眼睛上扎去。
虎妖仰天咆哮一声,便伸出带有利爪的兽掌将你击飞,你撞到一棵树后吐了一口血才慢慢地沿着粗壮的树干坐下。
趁着你分散了虎妖的注意力,我极速地抱住它的一只脚,幻化出许许多多的藤蔓来将它缠绕,并不断地将根扎进虎妖体内。
我要想活下去,要想保护你,我就只能将虎妖杀掉,而我能力有限,要想杀虎妖我就只想到吸干它的血这个办法。
虎妖感受到疼痛,便开始不断一边咆哮一边用另一只爪子拍打我,试图将我从它身上分离,可我再痛苦也不能松开,直到虎妖慢慢昏阙倒地我才从它的腿上掉下来。
你跑过来问我有没有事,我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说:“你把我放回我原来生长的那个地方,让我休息一天就好了。”
之后,我便晕死过去了。
4
等我再度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晌午了。
整个寺院都很安静,想必你的师叔师兄们都已经下山了,而我又不见你,于是就幻化成人朝寺院跑去。
正当我准备跨进寺院的门的时候,忽然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给冲开了,我仿佛被人用法术打了一掌,倒地后全身都在隐隐作痛。
你听到声响后,火速来到了寺院的门檐下,但你没有出来,不是你不想出来,而是你出不来。
那时,我见你不停地用手拍打着什么,好像在你面前有一堵看不见的墙,让你无法出来,你嘴里在焦急地呐喊着什么,可我却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我知道了,是你师叔他们用佛法给寺院设下了一个结界,所以外面的我进不去,里面的你也出不来,而被结界隔阻在寺院里面的焦急呐喊声是:“快跑——”
地上有个影子慢慢地向我平移靠近,盖到我头顶上后我方才察觉身后有人,我回头看去,那个背对着天光的人正是你师叔,他身后还跟着你的一个师兄。
“果然是你这个妖女在蛊惑我师侄。”你师叔语气里全是怨恨。
我不解地问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啊?什么蛊惑!”
“大胆妖孽,还想抵赖,看我收了你!”这时你师兄指着我义愤填膺地说道,语毕就开始念咒作法。
一个金色圆盘从你师兄掌中升起,飞到我上方,忽的就变大旋转,并将许多炙烈的金色光芒投在我身上,我痛苦地嘶叫了一声就瘫软在地了。
你师叔把你放了出来,你二话不说就跑到你师叔面前跪了下来,试着用我才刚刚幻化成人心思比新生的婴儿还纯净这些理由去祈求你师叔放我一马,可却被你师叔无视了。
我记得你师叔当时捋了捋他的胡子,点点头后说道:“看来你已经被这妖女蛊惑得太深了啊。”
这时你师兄又补了一句:“师父,务必将这妖女铲除,否则师弟将难以修成大业。”
“不是的!”你大喊一声,“她不是什么妖女,她只是诚心在佛前修炼千年而得道成了人,非妖也非仙,我也只是一个在战乱中被遗弃的孤儿,连自己是什么开路都不清楚,更别提什么大业了。”
“休得无礼!”你师兄怒眼而视。
似乎你的这番言论激怒了你的师叔,我能从他那固做镇定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丝怒意,“一切皆有天命,佛说你有大业在身你就有大业在身,佛说妖不可存活就不可存活。”
“来,拿上这把除障刀,”你师叔伸出一只手来,一把精致好看的小刀从你的袖中飞出,飘在了你面前,“亲手清除你成业之道的障碍吧,佛祖会庇护你的。”
你双眼微微颤抖,在你师叔的反复催促下拿起了那把刀。你缓缓起身,慢慢地走到我眼前,忧郁的目光与我交汇后又忽的转身。
“人要屠妖,是因为妖在害人,收妖则是自我保护的一种行为,佛祖是允许的。若妖没有害人,而人却要杀了她,人是会沾染罪孽的。”
你又说得头头是道,我又真的信了,可你师叔不这么想,他听了你的话反而更加愤怒了。
“你还真是执迷不悟啊,可是由不得你了。”说完,你师叔就开始施法,你又再次转过身来看向我了。
不过,你这次眼冒金光,你被你师叔控制了。
坚硬而冰冷的刀反射着太阳的光辉,刺得我眼睛直发疼。
眼看着你忽然蹲下,并举高了那一把刀,我只能无奈地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地祈求你下手轻点,别太残忍了。
一声刀身撕裂布锦刺进肉体的声音过后,似乎有什么东西滴在了我身上,一滴,两滴,“哒,哒——”
我睁开双眼,眼前所见让我跟着你的师叔师兄一起感到震惊无比——你用强大的意志扭曲了你师叔的控制,将刀插进了自己的腹中。
5
曾听你说,如果人的上一世留有未完成的愿望,那么在这一世濒死前就会回忆起上一世的往事,好把这一遗憾带到下一世去弥补。
也许是你的血滴在了我的身上,也许是我们都恰巧在你师兄那轮金色圆盘的照耀下,在你死前,我居然共享了你的前世记忆。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早晨,女孩穿上了最美最靓丽的衣裙,将男孩送到了村外那条小路的尽头。
在那清风遍野的山地里,就连鸟儿那深深浅浅的啼叫声都罩显着离别的惆怅。
女孩把一根红菱绑在男孩头上,说那红菱是她母亲当年送给要离家从军的父亲的,后来她父亲平安回来了。
男孩握住女孩的手,与女孩一起泪眼相望。
也许太多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已经被眼泪给表达了,女孩扑到男孩怀里,放声大哭了起来。
直到领队的人催促了几遍,女孩才慢慢从男孩怀里抽出身来,“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我一定会活着回来,这是我给你的承诺。”男孩笑了笑,转身就上了马,跟着领队抽鞭启航。
看着男孩渐行渐远了,女孩忽然心如刀割,大声嘶喊哭嚎着男孩的名字跑了起来,可任她用尽全力去跑,她也还是追不上。
男孩始终都没有回过头来,不是他没有听见女孩的哭喊,而是他不想让女孩看到他伤心流泪不决绝的样子。
在沙场上,男孩以一敌十,每一场战役都是他冲锋陷阵,他的英勇无畏彻底成了敌军最痛恨的眼中钉。
后来,男孩在军营迁移的途中遇上了敌军的重重埋伏,男孩所在一方死伤惨重,而男孩则是第一个死掉的。
男孩死的时候,双眼一直盯着飘落在地上的红菱,经历了许多个日升月落都没有闭上。
一年后,在一个早上,女孩忽然听见了凯旋之音,便匆匆丢下手中的活,向村边跑去。
与女孩迎面而来的,是寥寥几个人影,但在这几个人影中,却唯独寻不着男孩的半点影子。
女孩的心情瞬间一落八千丈,任凭身边的人狂欢着,她也充耳不闻。
后来的日子里,女孩每天都会站在村外那条小路尽头的那棵菩提树下,双眼的目光延伸到很是遥远的地方。
那棵菩提树是女孩和男孩一起种下的,他们都信俸那一个传说。传说说的是,如果真心相爱的两个人一起种下的菩提树开了花,那么这两个人便生生世世都会得到佛祖的庇护与祝福。
女孩始终相信男孩会回来的,他会回来和她一起等待菩提树的花开的。
于是女孩就等啊等啊,直到某一个冬天,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女孩就被孤独地冻死在了在那棵树边,等第二年春天来临,人们就惊奇地发现,女孩拥抱依偎着那棵树生长在了一起。
随着时间的推移,女孩的身体渐渐地同化成了树的一部分,而灵魂则融进了树里沉睡,与菩提树一起经历了一千多年的风霜雨雪。
是的,没错,我终于回忆起来了,我就是那个女孩,你就是那个男孩,我们本该了无遗憾地过完一生的,可是最终天命还是难违。
6
为什么天地间所有的存在都要顺应天命,不管是生老病死,还是天灾人祸,如果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悲惨的结局,那为什么还要作为一种存在而存在。
不管是人,是妖,难得来到这世上一趟,不是为了等着被天命安排,等着接受天命给予的结局的。
一千年前,为了等了,我违背了堕入轮回的天命,与你我种下的菩提树相依相生。
而一千年后,我依然对天命抱有不甘。
在你倒在我身上后,我即是伤心又是愤怒,我一心只想逆天而行,却恰恰因此而一念成魔。
成为魔后的我,竟然获得了非凡的力量,只需我的一声仰天长啸,寺院周围所有山峰上的树木竟都挣脱了土地的束缚,纷纷向寺院奔腾而来。
那场面就别提多壮观了,仿佛整个天地都是我的练兵场一般,而你的师叔和师兄则是我练兵场上唯一的对手。
愤意席卷而来,我和你的师叔师兄展开了激烈的战斗,那时候,天地间魔光四射,必然是成了魔的我占了上风,我很轻松的就将他们二人一路逼到了寺院后山去。
等他们二人都退到背靠峭壁,便再也无路可退了。
原本我可以就这样轻松地将那两个伪善人撵为尘土的,可没想到你师叔居然会用你的尸体威胁我,我为了保护你而分了神,完全没留意到会有一把绽放着佛光的长剑从我身后穿心而过。
倒地后,我开始感觉到我身上所有的气息,都在慢慢地从我的伤口处往外逃逆出去,我已经没有任何力量去维持人形了,我开始慢慢地扎根,慢慢地开枝散叶,慢慢地变回了一棵树。
在我完全变回一棵树前,似乎听到了你师叔在跟你师兄说:“所谓因果,其实都是业障。给我用渡火烧了,烧得她神魂俱灭!”
7
只感觉天地间一片混沌,没有声音,没有光亮,只有那被烈火焚身的痛苦清晰地镌刻在我最后的意识里。
我知道,我就快要被那和尚的渡火烧成灰烬了,但是我还是不甘心,只要我还有一点意识,我就会想到你,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想要逆天而行。
最后,大火还是将我焚烧殆尽了,但我的痴妄与执念却反而增强了千百倍。
我用残存的元神包裹着过往记忆,化为一颗种子深埋土地,我会再用一千年等待你的下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