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后的阳光有些慵懒,透过窗纱均匀地撒进屋内。
柳月坐在沙发上,翻开了小兰的素描本,指尖轻柔地抚摸着纸张上细腻的线条,神态忧伤,双眉紧蹙,似乎想哭却又没有眼泪。
她不该这么对待女儿的,柳月心里想。
也许是今天遇上了什么高兴的事,小兰兴高采烈地回家,拿着素描本满脸笑意地跟柳月说:“妈,我想好了,我想读美术学院。”
都还没等小兰分享完她的喜悦,忽然就“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了小兰稚嫩的脸上,“哪有钱啊!我十六岁就生了你,养你那么大就不会懂事点吗?现在高中读完了赶紧工作去!”
小兰低着头,摸着脸侧过身来躲着母亲,扔下素描本后就带着哭腔小跑着回了房间。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明知道会后悔会心疼,却还是要狠心着下手。
柳月不为别的,只为了能让女儿恨她这样的女人。而且她也知道,那些意外孕和裸贷的新闻时有发生,大学里人渣很多,她怎么可以放任小兰去重走自己的路呢?
她在客厅里把女儿的画作抚摸了一遍又一遍,心里的各种滋味交杂在一起,用上千言万语也难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她没有倾诉的对象,只能对着空气细细地呢喃着:“小兰啊,你不要怪妈,妈也是为你好,要怪也就只能怪老天爷了。”
关于母亲从前的事迹,小兰了解得很少,她只知道妈妈十六岁就生了她,而至于她父亲是谁,她的外公外婆以及其他亲人,小兰都无法得知一丁半点。
小兰只知道,母亲是被人抛弃的。
也许母亲很缺爱,不然她也不会常常把各种各样的男人带回家,即便是在小兰面前,她也毫不遮掩地与带回来的男人演绎那些声色情调。
有些时候,小兰放学回家还会被锁在门外,从她家门前经过的同一栋楼的人都会小声议论,更有甚者,会直接抛去一个嫌弃的眼神,并大声地说道:“唉,她妈又在里面卖东西了。”
邻里邻外的言论,也着实让小兰倍感压力,她也好几次去问她妈,“能不能不要老是带这些男人回来啊?”
而她妈却用一种理直气壮的语气和她说:“没有男人我们怎么活啊?你吃的穿的住的用的哪一样离得开男人!”
小兰也曾想劝柳月去找一份正经的工作,然后正经地过日子,可她也只是想想,她哪敢把那些话说出口。
事情的转变发生在那一天,小兰洗澡时忽然没热水了,被浇了一身冷水的她急匆匆地套上一件透明的轻纱,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瑟瑟发抖地说:“妈,煤气是不是用完了,好冷啊。”
这时她妈赶紧跑过来急切地问道:“你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啦?快点回你的房间去!”
在柳月说话的时候,小兰回过头来与一个坐在沙发上的男人交汇了目光,她吓得赶紧低下头往房间跑去……
2
俗话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反过来说亦然,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柳月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封建农村家庭里,自从母亲过世后,家里的这种氛围更加是演绎到了极致。
她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弟弟,是家里最没地位最没存在感的人,她常常被忽略,也正是因为她常常被忽略,老天爷才撰写了她与众不同的命运轨迹。
十五岁那年,她被人强奸了,直到肚子渐渐大起来,这个秘密才被家人知晓,可是她没有得到理解与同情,反而还遭到嫌弃。
那一段时间,所有的语言暴力都针对她,就连她哥哥的女朋友跟别人跑了也要怪她,说是她的存在才会令他女朋友不愿意嫁过来的。
慢慢的,家里的那些男人开始嫌弃她只会给家里丢脸,只会浪费粮食。柳月是知道的,如果孩子生下来的话,那么这些白眼便会翻倍。
某一个深夜里,柳月靠着墙坐在床上,摸着圆圆的肚子想了许许多多的事,她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也不知道她的孩子以后该怎么办,更加不敢想象以后她和孩子在这个家庭里生活的场景……
于是,第二天早上柳月的家人只能在她房间里发现“永别”两个字。
柳月坐上了一辆长途大巴,凌晨三点多的时候,在一座人生地不熟的大城市里下了车。
她会来这么远的地方,是因为她想死了,但不想死后还要遭到那些男人的唾弃,所以她想去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死。
柳月用偷来的一点钱,在陌生的地方散了七天的心,漫无目的地到处走走看看,即便离开家后她的心情渐渐平静舒缓起来,但她还是想死。
在她决定了要死的那天晚上,她就挺着大肚子坐在路灯下面闭目凝神,割了脉之后,她忽然觉得自己好留念这世间,于是“嗞嗞”地傻笑了起来。
也许真的就是天命吧,在柳月静静地等待死亡的时候,一个面目精神的小老头向她伸出了援手。
也许是害怕柳月精神太过脆弱,老头把柳月接回家中后,却不问她的过去,也不问她的红尘,将她悉心照料,直到小兰顺利降生。
天下从来都没有免费的午餐,更何况柳月所遇之人并非善类,等柳月产后恢复好身体,小老头就开始不断地向她索要“报答”,而年轻的柳月懵懂无知又孤立无援,面对老头的索求她永远都只能静静地躺着被享受。
如此过了一两年,某天的晚上,老头的妻子终于找上门来闹了。原来他还有妻子啊,柳月居然一直不知道。老头的妻子很彪悍,她躲在老头身后不知所措,一言不发。
那天老头和他的妻子吵得天翻地覆,至于是吵什么,柳月不在乎,她只知道这个老头可怜她只是一个小女孩,一直都在卫护着她。
最终,还是小老头的妻子吵赢了,小老头妥协了。
老头的妻子拿着一张卡走到柳月面前,说:“这里是30万,够你生存好久了,以后永远都不要让我见到你。”
柳月不出声,却又默默地接过了那张卡。
对于一些人来说,30万其实只是一个小数目,就好比如体验过奢侈生活的柳月,仅仅用了一年时间,她就把30万花得只剩一万了。
面对坐吃山空的囧境和日渐长大的小兰,柳月又再次感到焦虑和绝望,时隔几经年,她又在一个夜晚里想了很多很多的东西。
她趁小兰熟睡的空隙出去散散心,走着走着就忽然感到了空前的压力和孤独,她本来是该死的,为什么要活到现在呢?
很多疑问她自己也没有答案,但事态已定,她又能如何?感觉身心已经疲惫到了石化的程度,她很累了,于是又像当年那晚那样靠着路灯随地坐了下来,而这次她一抬头就看见了一处极其气派的建筑,建筑的大门上写着【醉世酒店】四个大字……
3
关于爱情,柳月也曾幻想过,但她只敢幻想却不敢奢求,毕竟她的这一生里重要的男人都没给过她安全的感觉。
但是后来她遇上了莫先生,一个能撩动她内心的男人。
莫先生人长得挺俊的,言行举止也足够温婉大方,看起来最多也就连四十都不到,真没想到他这样优秀的男人居然会找她这样的女人“玩”。
这个男人的出现简直让柳月受宠若惊,为了莫先生和自己心中那份压抑不住的喜悦,柳月拒绝了其他所有男人。
说出来绝对会让外人笑话,莫先生这个客人居然给了柳月一种类似于恋爱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这种感觉真实到连小兰也能从柳月的行为上发觉一些不妥。
有一次小兰问她,“妈,你傻笑些什么呢?你是不是赚发啦?”
经小兰这么一提醒,柳月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了起来,慢慢地转换为一种难以捉摸的浅浅的忧伤。他与她本就因利益而相识,她在他心中又会是怎样呢?
毋庸置疑,她在他心中仅仅是一次猎色体验而已。
在他送给她一枚钻戒的时候,柳月脑子停顿了一秒,那一秒里她若有所思却又不知道自己顾忌的具体是什么,一秒后便又像个少女一样兴奋地尖叫着坐上男人的腿,抱着他的脖子亲了他一下。
跟他献媚几句后,注定结局的事情就发生了。
在两人正聊得开心的时候,莫先生忽然不说话了,整个人宛如灵魂出了窍一般,两只眼睛直勾勾的,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吸住了。
顺着莫先生眼睛所看的方向看过去,柳月看到了浑身湿漉漉,而且只穿着一件透明的白色长衣衫的,正在瑟瑟发抖的小兰,“妈,煤气是不是没有啦,好冷啊。”
小兰抬头,看到了正在搂抱着的两个人,又赶紧缩了回去。
柳月见到这等状况,迅速地小跑着过去,急切地小声问道:“你怎么穿成这样就跑出来啦,赶紧回你的房间去!”
等目送着小兰回到房间并听到锁门的声音后,柳月方才转身,对着莫先生尴尬地笑了笑,说:“这孩子我从小管得严,从来不让她靠近男性,莫先生不要见怪。”
而莫先生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漫不经心又意味深长地“哦~~~”了一下,再然后便对着柳月呵呵作笑。
柳月很无奈,但也只能是赔笑。
往后的几天里,柳月都对小兰严加看管,限制她在外面逗留的时间,还对小兰说:“每天晚上九点钟之前你必须给我回来,如果超过这个点没回来,我也就只能报警了。”
与此同时,柳月的心上郎来找她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但这也在意料之中,毕竟一个是缓交女,一个只是想体验一次猎色的男人。
4
经过母亲认识的某某人介绍,小兰在离家不远的一所健身房里做起了前台的工作,从来不需要加班,且每天的上下班时间都精准固定。
一天下班回家,小兰居然在路上遇上了莫先生。小兰是想假装没看见,然后匆匆走过的,可对方却先打招呼了,小兰也只好停下来回应一下对方。
本以为只会闲聊几句的,没想到莫先生居然会把钱包里的大钞一并拿出来,拿钱包的那只手托起小兰的左手,另一只手把钱塞进她的左手掌心后还拍了三下,“这些钱,你就花吧!”
见莫先生也找她妈妈许多次了,小兰便也不觉得这样拿莫先生的钱会有什么不妥,只是在拿过那一叠大钞的时候,流露出了正常人见到那么多钱时的神态,她兴奋得双眼都亮了,“真的吗?”
而莫先生则简单地笑了两声,用一种奇怪的语气说:“是啊……”
小兰拿了这些钱后,第一时间就去逛了街,买了一个包包和一件飘逸的白色上衣以及一些化妆品。
正当她拿着那件价值980的上衣在房间里的镜子前得意时,她妈妈忽然冲了进来,连忙质问她这些昂贵的东西从哪来的。
小兰说是用她的工资买的,可她的谎言怎么能敌得过柳月这个在江湖里厮混多年的女人呢?
“用你的工资买的?你的工资才两千块,怎么买得了!?”柳月很是生气地质问着小兰。
又见小兰闪烁着眼睛,低着头不说话,柳月就气不打一处来,便随手拿起桌子上的剪刀咔擦咔擦几下就将那件上衣剪坏了。
剪完了上衣,柳月又发现了放在床上的那个包包,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居然还有那么好的包!”便径直地走过去,拿起来又是一顿乱剪。
包包坏了,里面的化妆品倾泄而出,柳月一边踩着掉在地上的化妆品,一边愤怒着,“究竟是谁教你化妆的,你是被哪个男人迷了魂吗?”
“是莫先生!是他给钱我的。”小兰就是怕她妈妈,每次她犯了错或不听话,她妈妈都会跟发了疯一样。
一听是那个文质且风流的莫先生,柳月就跟丟了魂一样,先是不敢相信似的,呢喃了一下他的称谓“莫先生”,然后迅速回过神来,走到小兰面前用力地抓着她的肩膀,“离他远点,他真的不会是个好人的。”
“不会是个好人那你还缠着他不放?”
“啪”的一声,又是一个巴掌落在了小兰的脸上,可能是柳月误会了小兰说的“缠着他不放”,这一巴掌打得特别重,“你给我住嘴,你反了啊你。”
小兰捂着被打的那一边脸,觉得特别憋屈,哭嚷着说道:“为什么你说什么我都得听你的,为什么你从来都不顾我的感受,为什么从小到大都不让我穿扮得漂亮,好不容易有了点钱买的东西,为什么你全给我毁了?”
把柳月甩开,小兰就抹着眼泪向门外跑去了。
5
小兰一边哭着也就一边跑,跑到楼下的时候她又遇见了莫先生。
莫先生摇下车窗,对小兰打了声招呼,还问小兰要不要去玩一玩,只见小兰抹了抹眼泪,便爽快地上车了。
不过怎么看,小兰都跟她妈妈不一样,似乎她还没听懂莫先生所说的“玩一玩”呢。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就更好玩了。莫先生心里暗暗想着,脸上隐隐浮现出一种深不可测的笑容。
当车子开进了一家酒店,小兰还问莫先生带她来酒店干嘛时,开车的这个男人笑得可开心了,“因为我把一个很秘密很大的惊喜藏在了里面,等着你去打开,然后尖叫呢。”
“真的吗?”小兰一脸无知的同时也一脸激动。
等进了酒店的套房后,出乎小兰预料的事情发生了。
一关上门,都还没等小兰问惊喜在哪里,莫先生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开始流露出猥琐而狰狞的神态,一步步向着小兰靠近,而小兰也只能一步步地向后退。
忽然,莫先生一个飞扑过来,抓住小兰的双肩就把嘴往她的脸和脖子上凑。小兰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女,能耐得了莫先生如何?
不一会儿,小兰就被摁在了床上。
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难道就要这样任由这只禽兽摆布吗?她不想像她妈那样,她的人生还有许多可能,还有大把的前景,她必须要自救!
在那混乱而又紧张害怕的意识下,她的手似乎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她想都没有想,就随手把那东西拿起来往那男人的头上砸去。
沉闷的一声过后,也没有见血,刚刚那个还准备享受一顿盛宴的男人居然就死了。
小兰不知道该怎么办,把自己关在厕所里蜷缩在马桶上,直到她妈妈打电话过来责问她怎么那么晚了还没回家,小兰才把事情的经过一一告诉了妈妈。
待小兰说完,她妈沉默了好久,然后才说:“你打电话自首吧,自首能缓刑。”
那天夜里,小兰在厕所里哭了好久,迟迟都没有报警,到了午夜十二点的时候才听到有人敲厕所的门。
“开门,警察。再不开门我们就踹门了。”在警察三番四次的劝导下,小兰终于开了门,门一打开她就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除了几个警察在这里外,她妈妈居然也在,而且双手还是被手铐铐着。只见她妈妈晃了一下头发,挤出一个笑容,然后对她说:“都没事了。”
一瞬间,小兰就声泪俱下,瘫坐在地上。
6
在她叫小兰自首的时候,柳月心里就已经有答案了。
她觉得这是老天爷在嘲笑她,玩弄她,这一路她坎坎坷坷地走来,把女儿扶养成人,又好不容易遇上了一个让自己心动的男人,结果那个男人却被自己的女儿杀了。
如果当初那个老头没有出现,如果当初她就死了,那么小兰也不会来到这个世上,也不会发生今天这样讽刺的事。
挂掉电话后,柳月拿着一个空酒瓶火速来到了小兰所说的酒店。
去前台索要房卡时遭到拒绝,毕竟那也是一个有规矩的酒店,于是柳月就揪起前台员工的衣领嘶吼着:“我女儿现在就在那里面,如果她出了什么事,你给我承担所有责任!”
前台员工怕了,赶紧递交房卡。
拿到房卡后,柳月急匆匆地来到了小兰所在的房间,打开房门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尸体和紧闭着门的厕所。
关上门后,柳月表现得很淡定,她很快就发现了掉在地上的玻璃烟灰缸,用自带的纸巾把烟灰缸擦好后又把纸巾塞进了床垫下面。
她用空酒瓶代替烟灰缸放在地上,又把烟灰缸摆回床头柜上,看了床上的死尸一眼,她的脸上流露出了一种自我嘲讽的笑,然后走到床的另一边躺下。
这一回,她不再对未来想得很多很多了,一切终究是有个头了。
她闭上了眼睛,想好好睡一觉,可是她睡不着,她想到自己的过去,又想着躲在厕所里面的女儿,简直就是心乱如麻。
她把想说的话和这三十多年来的心酸苦楚都写在了手机上,然后通过QQ邮箱发给了小兰,再然后她就清除掉了所有的记录。
警察不是她叫来的,是酒店的前台员工见拿着空酒瓶的她进那间房里很久了都没有出来,觉得可疑才报的警。
在被警察带上警车之前,她回回头,看了泪眼朦胧的小兰最后一眼,故作潇洒地说:“好好活着,以后都不要相信男人了。”